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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那麼喜歡葡萄,你幹脆倒杯葡萄酒招待他一下,順便套套他的話吧。」老闆娘轉頭走回櫃台,從架上拿出一瓶塵封已久的酒罐。 「喂!別拿那瓶高檔的!拿隔壁小罐的就好啦!」 「笨男人!要釣到怎麼樣的魚,就要準備相當份量的餌才行啊。你瞧瞧他那身雍容華貴的樣子,有可能會隨便喝下杯雜牌的酒嗎?」 老闆娘的話語令他無法駁回,只好眼睜睜地凝望自己珍藏已久、捨不得開箱的老葡萄酒被撬開瓶栓。 他內心驀然破滅了些說不出其所然的泡沫與美夢…… 他接過老婆遞來的酒杯,裡頭盛了八分滿的酒量,他哀傷地長吁一聲,便在老闆娘的眼神示意下,佯裝從容而緩步走向西裝男子。 「嗯……這種天都沒什麼人來店裡逛,落得我和我老婆正閒得發慌,我和她剛收到親戚寄來的酒,想說倒一杯招待你嚐嚐。這罐很貴的,好像是一八多少年產的,義大利那來好貨,不喝很可惜啊。」 西裝男子眼裡流露出深刻的疑惑,卻仍優雅地伸手接下酒杯,啣著杯緣慢慢飲下一小口。 老闆見狀十分驚喜,認為自己終於稍稍突破了對方的心防,他手裡因此捏了把汗。西裝男子放下杯子,突然正對著水果店老闆說:「假如我什麼也不買,卻想留在這裡,打烊之前你會趕我走嗎?」 老闆皺起眉頭,不知對方話裡有何玄機:「你想待到晚上十點嗎?一直站著?」男子沉默地頷首。 「我今天向公司遞出辭呈了,現在的我失業,無處可去。」 老闆撐大了嘴,不明白當下該坐下來安撫對方,還是該斥聲勉勵對方出去找份新工作,別待在原地打轉,蹉跎寶貴的人生。 老闆為此踟躕了,只好強裝起長輩的嘴臉,拍了幾下對方的臂膀:「啊,幹不下去早點辭掉也好!你很有骨氣,我很喜歡!」 「不,我是為了一些重大失誤,才辭職的。」 「嗯……這、這樣啊!?小夥子,你要看開一點,看你這麼年輕,又這麼有前途的樣子,一定還有其他公司搶著要你的!」 「其實,我不想再為別人賣命了。」 「咦--?!你是想要自己開店或者搞什麼小公司嗎?」 「我想做出一個杯子。一個可以襯托出葡萄味道好壞的杯子。」 「啊?你想搞陶藝還是吹玻璃嗎?」 「不是,我只想設計,設計完了再交由專人替我做出來。」 「喔喔喔!我聽懂了!所以你才一直在看我家的葡萄嗎?話說為什麼一定要葡萄?蘋果、柳丁或者芭樂不好了嗎?」 「因為我喜歡葡萄,你不覺得紫色的水果特別不一樣嗎?」 「我只覺得紫色的高麗菜很奇怪……你吃過嗎?那菜味有夠重!」 身著黑西裝的男子首次發出了清爽的笑聲,微帶沙啞的嗓音聽來莫名舒服悅耳。 「我只有在小學的自然實驗裡用過,沒真正吃過那種高麗菜。」 「你應該吃吃看的!我們店裡就有進幾顆,要不要買一顆回去嚐鮮?」 「好像能夠拌作沙拉吧?只可惜一顆太多了,我一個人住,用不到這麼多量。」 老闆見對方施以苦澀的笑容婉拒,便不再強迫,反倒將話題拉回:「葡萄啊……一堆人吃它不吃皮,不然就是向我抱怨很難洗乾淨,現在有人為了能方便吃,所以弄了沒有籽的品種……說句實在話,這種水果很像人性,人怕吃苦而丟掉很多有營養的東西,又喜歡抱怨什麼很難。為了可以少出點力,所以弄出看起來很高科技,裡面卻少了人情味的東西,整個社會越來越不倫不類。」 男子專心地咀嚼起老闆的話,順手脫下了西裝外套:「我也討厭葡萄皮,討厭吃苦吧……我丟掉了很多東西,是自己想丟得,所以才放棄的……儘管我們討厭多花點氣力吐籽,而弄出了無籽葡萄,人們驚艷而蜂擁的買下,但還是有人喜歡最平凡的有籽品種,不盲目跟上熱潮,從這件事便可以看出:人是因原則而活的。原則容易被打破,也容易動搖,只要人的心不重視於某個純粹的理想,什麼都會因話語的美妙、外質的迷人而蠱惑了心,到最後,你也搞不清楚:這一生到底忙著追逐或嚮往著什麼。累了一輩子,卻忘了完成最根本的目標,或者根本沒有夢想,只忙於排除消遣眼前的現實。」 老闆訝然無語許久,才悠悠啟唇:「我小的時候滿腦子只想著離開家,幹什麼都好,不想被父母管得緊緊的,只想著自由快活。當長大了,我的確辦到了,我在老家外多開了間破水果行,啊,有時生意好得嚇死隔壁賣雜貨的,總之生活算過得去,也娶了老婆,兒子也在外地讀書,每天都忙著點貨、叫貨,一天過一天,我……」 「除了吃飽、住在溫暖的家以外,沒有其他理想想實現嗎?」 「這……我沒想過。」 「這樣嗎?那我想我是個瘋子、一個不切實際的異類。快沒飯吃了,還想著做杯子。」老闆發覺男子倏地笑得很心酸。 「一定要做出來嗎?先找份工作,等生活有點保障後,再開始想怎麼做,不也可行?」 「不行的,我試過了……當一踏入現實,便沒有多餘的心力去完成夢想了。我試了七年,七年來一張圖也沒畫出來。」 「這麼難搞嗎?洗澡時或睡覺前想一下,等白天工作時偷偷畫下來不就好了?」 「很難的,夢裡的東西,一旦攪和上你的工作、你的老闆、你的客戶以及你的同事,一切都會變調失色。」 「所以得放棄所有的東西,才能開始實現夢想?」 「是的,有時你甚至會放棄全社會訂下的規範、日夜運轉的規律,才能抓住夢想的一角。」 「這聽來犧牲可真大啊……我還是老實的點貨、叫貨就夠了。」 「嗯,其實我喜歡願意過著平凡而踏實生活的人。」 「我都五十好幾了……要是再做著年輕人才幹得來的白日夢,會被老婆趕出家門的。」他哈哈大笑了幾聲。 「再老也不遲啊,許多偉大的人都是年過半百才突然開始追逐什麼夢的。」 「不了!真的老到不想追了!」 男子微微一笑,從手提包中拿出了一張白紙與一支原子筆:「沒有了現實的壓迫,你便有力氣追尋了。」他在紙上書寫起文字,字跡成熟而帶了份世故,他將工整而好看的字條給了老闆,隨後又深深地望了葡萄一眼說:「謝謝你,讓我回想起一九八九年。」 一九八九年,老闆三十出頭未婚,男子不過十歲而還是個孩子,當時老闆方承接下家業,承襲了家庭事業--水果行,男孩則頭一次在母親的引領下踏入了這間剛開幕的水果行。老闆見男孩脫離了母親的懷抱,逕自將店面當作大觀園一樣參觀的不亦樂乎,他走了過去,蹲下身子,拿起身旁架上的一串葡萄,對著男孩說:「小夥子,這種葡萄很貴的,別亂捏,要溫柔的對它。」 「為什麼它很貴?一顆一顆的好像彈珠,看起來好好玩。」 「因為它沒有籽,是進口貨,從美國買來的。」 「咦?沒有籽的葡萄為什麼比有籽的貴?」 「貴的原因嘛……因為它是改良出來的東西,它違背了老天的意志,所以想吃就得付出多一點的代價。」 男孩聞言為之抖擻:「還要付更多的錢才能吃它,那我還不如吃有籽的就好了,吐籽又不會很難,為什麼美國還要花腦筋做出這種東西啊?」 老闆摸了摸男孩的腦勺,傷腦筋地說:「可能只是想實現一個讓人聽起來很笨的夢想吧?你不覺得要是這些沒擺在你眼前,沒有籽的葡萄感覺很蠢嗎?怎麼會有葡萄沒有籽還能吃呢?」 這番話令男孩陷入了困惑:「這麼笨的事,怎麼會有人當作夢想去做呢?」 「夢想笨一點、不可能一點,做起來才更有勁啊!要是你長大只想當個普通的人,普通的結婚,普通的有了小孩,普通的老了,最後普通的死掉了,完全沒努力做過任何一件很笨很瘋狂卻又很有趣的事,一個簡單的夢想,這樣人就會很無聊的慢慢死掉了。」 「咦?死掉好恐怖!我才不要死掉!」 「人都會死的啦,等你大一點就會懂了。總之你趁自己還小,多想想自己死掉之前想做點什麼樣的蠢夢吧。」 「媽媽說我唸好書,以後就可以有工作養自己養他們也可以有一個自己的家。她沒說我最後會死掉!」 「世界上有哪個父母會嚇自己小孩的啊?聽叔叔的話,唸書工作都很重要,但你也要聰明點,去想想自己有什麼事很想去做的、不做會覺得可惜的。等你做完了這些,你會很驕傲的和別人說『我真正活過了』。」 男孩煩惱地嘟努起嘴,認真的思忖起未來的事:「我……我也想種沒有籽的葡萄。」 「唉唷,這別人早就做完的事,你幹嘛學人家啊!沒創意!」 「唔……夜、夜光杯呢?」 「蛤?你說什麼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的『夜光杯』,王翰寫得!」 「那鬼東西真的存在嗎?」 「好像沒有了,所以我想做出來。」 老闆頓時失笑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不錯啦,夠笨的夢想!用夜光的杯子喝酒應該會很讚吧!」 「真的嗎?這個夢想叔叔喜歡?」 「哈哈,對啦,雖然我不懂你怎麼突然想要做這種骨董,不過很有品味,我覺得很不賴啊。等你長大後,慢慢地想要怎麼做,有機會再帶回來給叔叔過目吧。」 那一年,男孩瞞著父母,偷偷懷有一個夢想,原本只想著快快長大賺錢工作,現在卻多了點天真的氣息壟罩,令他童年頓然活潑了起來。即使後來進了一流的學校,順遂地完成學業,正式踏入社會,他仍不曾忘懷過這個突然發起的小夢。 他知道:當他真是成功完成了這麼個夢想中的杯子,一定能獲得老闆口中訴說的『我真正活過了』的甘美滋味,那麼即使現實再無情殘酷,或者是日日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奔波於同樣的道路與事務上,疲倦時嘗試回想起這份夢想實現的那一剎那,那麼一切苦痛以及繾捲縈繞的那份對於生活的無可奈何,一切都湮滅了。 如今,男子注視起老闆逐漸花白稀疏的頭髮,望著老闆眼角與嘴角因笑而浮起起的皺紋,原先眼前模糊的未來與方向,一切頓時鮮明而恢復光彩。 男子在距離打烊還有好幾個鐘頭,便拿著西裝外套與公事包匆匆離開了店鋪。 留在店門口的老闆愣然的捏起手中握有的字條,不停地一次次強迫自己閱讀,目光逐漸有些濡濕。 『我即將開始完成我的夢,叔叔你呢?你也有想做而沒有勇氣去做的蠢事嗎?我一直在等你告訴我,希望下次能聽到,我也做好了杯子。』 老闆驀然失意落魄地步回櫃檯旁,請老婆為他斟了杯方才開瓶的葡萄酒,痛快地一口飲盡,嘴裡殘留的美好滋味卻由舌根開始慢慢發酸、腐敗…… 「老婆,要是我突然說想去爬玉山最高峰,妳會不會阻止我?」 「你說什麼傻話啊?二十年來頭一次聽到你又敢再爬一次玉山,我尖叫都來不及了!」 「什麼?妳真的同意我去爬?我今年都五十四歲了,每天還得幫妳點貨、叫貨,另外我還要……」 「夠了夠了!這些我知道,看你又變回二十年前那副蠢男人的樣子,覺得你突然看起來英俊多了。你要去爬就快去爬,店裡這些我忙不過來,會叫店裡的年輕人幫忙分擔的,你擔心什麼?」 老闆娘笑得十分開懷,十分欣慰丈夫重獲年輕人追夢而冒險的滋味,畢竟當年她就是看上這男人的瘋與傻得純真,才願意嫁給他的。 這世上多的是被眼前的幸福與苦難給絆住了腳的人,能夠活出自我、在生命結束前畫下特別的一筆的人,只有少之又少願意挑戰、願意做夢、願意割捨些平凡以及願意不跟循眾人,勇於踏上不一樣的道路,甚至於逕自開拓出非凡的世界的夢想家。他們於肉體上和靈魂裡,都含有著蠱惑人心的氣息吧。 當晚老闆徹夜未眠地翻出許久未用的登山用品,在沉沉的夢鄉裡勾畫著那久未完成的藍圖,夢裡他身旁坐了個熟悉的男孩身影,對方雙手捧著清澈透光的杯壺,興奮的向他獻寶,在他懷裡不停撒嬌。 「是啊,我還有個夢……我也有個一九八九年……」 【END】 看完是不是覺得寫文章很簡單? 大家快將未完成的文章完成吧~^D^ 2012.03.23 By彌糧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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