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283
安達清小心翼翼地避開腳邊藏在沙子裡的貝殼,他在一塊防水布上坐下,用掌緣搭在眉骨上方,在眼前遮出一小塊陰影,於是,他能眺見黃昏時分的海。

黑澤優一剛結束一次浮潛,卸下裝備後又去借了衝浪板——到海邊的第一天,他就試圖教會安達玩這個,但安達的平衡性並不出色,雖然練了幾次,勉強能把握逐浪的時機,但更多時候他只是在嗆水而已。黑澤也不忍看安達一直臉色蒼白地擦睫毛上的水漬,最終兩人達成協議,黑澤可以自己去玩,安達玩累了就回到沙灘上休息。他們為這次旅行動用了帶薪假,初秋的海邊還未褪去暑熱,傍晚五點左右,遊人逐漸變得零散,黑澤在幾個一同玩衝浪板的年輕人中間高挑得顯眼,長腿寬肩,眉目在浪花裡濕成雪白的一團,一顆蛋黃似的太陽斜墜在海面上,安達放下遮光的手,曲起膝蓋。



昨夜他們剛抵達此地,出發的前一天晚上,豐川營業部開了次長會,二科散得早,安達本來想在工位上等等黑澤,等到八點,會議室的門還緊閉著,黑澤抽空給他發消息,黑山羊說完「你先回去吧」之後沒有附加表情——看起來裡面氣氛已經嚴肅到黑澤沒有發表情的功夫了,安達只得悻悻地背著包離開。他回家後勉強收拾了兩人份的行李就在床上累到昏睡,黑澤什麽時候回來的他也不知道,但總之第二天兩人搭動車時黑澤睡了一路,他雙手抱胸,倚著安達的肩膀,呼吸平穩,安達盯著黑澤的睫毛發了會兒呆,等抬起頭時才發現車窗玻璃外一片熠熠的光亮,安達耳機裡的音樂恰好在此時切歌,有那麽一秒的聽覺空白,在此刻他看見了海。

「黑澤,是海。」安達下意識把這件事告訴正在小睡的黑澤。

黑澤當然沒有聽見。安達橫握手機,對著天邊浮光躍金的海面,按下一張相片。

旅途中的休息給黑澤充好了電,他們搭車到海邊的村鎮,太陽那時剛剛落山,世界上還留有一尺寬的白晝光明,葡萄色的天角綴著幾綹流蘇似的雲線,夏日植被茂密,在秋踏足日本西北部之前,紅瞿麥在路邊開得很好,黑澤一手推著行李,一手拿手機查地圖,嘴裡喃喃著旅館的名字,抬頭四下張望,安達比他更有餘裕一些,指著左前方隱在一片花木扶疏的前庭後的小幢房屋,問是不是那個。

他們走進旅館,前台坐著一個臉龐稚嫩的管事少年,約莫高中生年紀,在黑澤登記二人信息時,安達走出門外,天已全黑了,廊前亮了兩盞壁燈,有慕著火光的飛蛾不斷撲上燈芯,潮濕的晚風遙遙捎來如雨的蟬響,安達惦記著,如果明天就這麽待在海岸邊一天,然後看月亮爬升,也是件不錯的事。

「安達?」登記完畢的黑澤喊安達的名字。

安達轉身進屋,他想把這個想法說給黑澤聽,那個前台的少年正取下一串鑰匙,作勢要領他們去房間——「在二樓右手走廊的盡頭,黑澤先生。」安達於是把話咽了下去。

他們在房間裡休息了半小時,走廊兩側盡頭的房間都外帶一座小陽台,從那裡可以遠眺見海灘的輪廓,一線蜿蜒的墨藍色閃著幾點微弱的銀光,有人在岬角棧橋上夜釣,潮汐聲不抵蟬鳴,安達按下第二張照片,把窗虛掩上。回到室內,他一腿跪在床沿,點開手機問黑澤等等想吃什麽,黑澤正坐在床角回郵件,似乎打字打得太認真,沒聽見安達的詢問。安達用膝蓋推推他的大腿,提高聲音:「黑澤,晚飯出去吃嗎?」

「是,稍等,安達,還有一封。」

「昨天開會到那麽晚,今天還不放過你嗎?」安達繼續用膝蓋碰著黑澤的腿側,只是這次不是提醒,而是下意識的無聊的親昵。

他的語氣裡沒有責備的意思,但安達放鬆時面無表情的臉和平直的語氣都容易讓人誤以為他有些冷淡。黑澤停下敲字的手,才回過神一般說:「啊,抱歉。」

「沒事,黑澤回完郵件我們再出去好了,我找到了想吃的餐廳。」安達的膝蓋從床上放下,「黑澤,你有零錢嗎?我剛剛在前台看到冷櫃裡有賣淡啤酒,想喝。」

「有的,我找一下。」黑澤去翻自己的錢包,他還沒拿出零錢,有人叩門。

「我去開。」黑澤朝安達賠笑。

那個台的少年捧盤站在門口,他的個子恰好到黑澤鼻梁處,肩線單薄,眼睛是杏核形狀。黑澤記得他的姓,好像是姓「峯岸」來著。

「黑澤先生,打擾您了。我們這邊會免費提供給客人海上特產,請您務必賞光品嘗一下。」峯岸將手中的胡桃色托盤又往上抬了抬,「是螢魷。」

「萬分感謝。」黑澤微微向他鞠躬道謝。托盤裡置著一只瓷碟,幾片透明的魷魚乾躺在瓷碟上,在瓷碟旁,另擺了一盤醋碟和一只打火機。

黑澤語氣柔和地詢問:「是怎麽吃呢?」他無意中把兩只手舉在胸前,像個要上手術台的醫生。

在峯岸做出疑惑的表情前,黑澤先解釋道:「剛才摸了紙鈔,還沒有洗手。」

峯岸抿唇微笑,他說:「螢魷吃起來有點複雜,可以蘸醋醬吃。」他換成一只手拿托盤,另一只手熟練地捏起最上層的魷魚乾,把它浸入醋碟裡。「這是第一種吃法。」

峯岸抬起眼睛看黑澤,「您要試一下嗎?」他把那塊螢魷舉到黑澤唇邊,朝黑澤露出酒窩。

峯岸的意思很明確,黑澤愣住,在他從腦內找到一句委婉的回絕辭令前,有人從屋內走到他身邊。

「螢火魷魚嗎?」一只細潤的手拿起托盤裡的打火機,安達揭開另一片魷魚乾,點起火苗,把花苞狀的橙色火焰墊在魷魚下炙烤,「第二種應該是這樣烤一下吃。」他晃了晃手腕,好讓魷魚受熱更加均勻,一股淡淡的鹹味在三人的鼻間瀰漫開。螢魷被燒燙的部分逐漸變黑、踡縮,安達熄了火苗,將打火機放回托盤,他將烤好的那部分仔細撕下,遞到黑澤唇邊,黑澤自然地銜住。

「安達……」

「小時候,我的伯父在富山灣那片海上開船,有教過我爸爸怎麽吃,然後爸爸再教給我。」安達解釋道,他又烤了一塊,並把它遞給峯岸,「伯父說,螢火魷魚活著的時候在深海裡,每年只有一個月的時間浮上淺灘產卵,聚集了螢魷的那片海域就會發出靛藍色的光芒,異常美麗。峯岸君,我可以用這片烤的和你換你手中那塊蘸醋醬的嗎?我喜歡吃酸的。」

「啊,好的。」峯岸與安達交換了螢魷,黑澤從峯岸手中先一步接過托盤,他往安達處側了側身。峯岸拿著食物,依然維持著天真的笑容,他說:「失禮了。希望您喜歡這份贈品,如果想吃,去旅館南邊的市場可以作為特產買回家,價格很划算。——托盤我明早打掃時會來回收。」

峯岸向二人鞠躬道別。

黑澤關上門,放下托盤,他鼻腔裡的氣流亂竄,安達聽出他在小聲發笑。

「安達,好厲害。」面對黑澤的誇獎,安達不作聲。

「厲害到有點嚇到我了。」黑澤試著用打火機自己烤了一片螢魷,他聞見內臟的醇香。

「你是故意的吧?」安達在床沿坐下,去翻黑澤的錢包,從裡面找出大概八百円,攏進掌心。

「不如我們先去吃飯,外面月色看起來很好的樣子。」黑澤顧左右而言他。

「我去買淡啤酒,」安達在黑澤看不見的地方翻了個小小的白眼,「黑澤先生,請你把郵件回完,然後再和我一起去吃飯賞月。」

「了解。」黑澤假裝咀嚼螢魷,在唇邊舉起拳頭,掩去笑意。



黑澤迎浪而立的樣子像一只皮毛豐潤、姿勢靈巧的羚羊,浮潛服貼緊身體勾出背部寬闊柔韌的線條,他把被打濕的額髮捋到一邊,露出白皙的額頭,日暮時分的海面因鋪展著泥金箋紙般的夕光而比正午時更增一分寥闊的柔情,年輕人們腋下挾著衝浪板,互相談笑著、高歌著從海水中趕著浪花的白影走上岸來,安達往前坐了些,讓腳浸沒到水裡,黑澤也背對著夕陽往回走,他走到安達身邊,接過安達遞給他的毛巾,擦了擦濕髮和臉頰,安達問他:「結束了嗎?」黑澤點頭,他拿起地下的礦泉水瓶,不太在意形象地大口灌著,安達也站起身,打算收起防水布。黑澤喝完水,把最後一口鼓在臉頰內,轉過頭,盯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海面。

「黑澤。」

「嗯?」

安達的手指伸到黑澤眼下,用指腹細細摩挲那裡,「雀斑變成粉紅色了。」

「只是曬紅了吧。」黑澤咽下水,笑道。

「還不想走嗎?」

「有點,畢竟明天就要回東京了。」

安達停下收拾防水布的動作,「那我們在海邊待到晚上吧,不是還有夜釣的人嗎?還可以欣賞月亮。」

「好。」黑澤把安達的手腕握在手心,「要趁天黑前再下一次海嗎?」

「我不行,遊泳和衝浪板都不太會。」

「試試嘛,不用遊泳或衝浪,就普通地在淺海裡浮起來,會很舒服。」黑澤誠懇地建議。

安達妥協了,他被黑澤拉進海裡,冰涼的海水從腳踝一路淹過他們的大腿,巨大的太陽只剩下一個赤金色的圓斑還遺留在天垂,安達在下腹也浸入水中前,心想,自己真是跟著黑澤在海裡越走越遠了,離岸上的人世也越來越遠,耳邊好安靜,只有海浪聲,晚星在何處呢,如此大的夜空,一定能看見最清澈的月亮。

黑澤停下來,他的手輕輕搭在安達腰際,他說:「安達,我會從下面托著你,試試仰漂吧。」

遠處的岸上,最後一點夕陽的光線裡,有遊人離去,也有遊人在此時到達,幾間帳篷在沙灘上支起,燒烤架的炭火比路燈亮得更早。安達回過頭,面朝著無垠的海面,謹慎地將身體沒入水中。

「不行……」安達依舊不適應那種無所憑依的感覺。

黑澤的手掌托住了他的下沉,「現在呢?」

「好一點。」

「我會一直托著安達。」幾縷額髮散下來,遮住黑澤的左眉,他聲音沉靜,故意引開話題,讓安達放鬆,「真想看看安達前天說的螢魷產卵啊,靛藍色、會發光的大海,大概像一塊玉一樣吧。」

「是伯父告訴我的,我自己也沒親眼看過。」

「不是很好嗎?我們可以一起去看。」

「那種不是景點吧,估計只有漁船才能遇到。」安達的眼睛望著蒼藍的天空,他感到夜晚將自己當作一座浮橋,從自己的身體上踩過去了,海水和黑澤的手掌溫柔地托舉著他,他渾身放鬆下來。

「安達不生氣了嗎?」

「什麽?」安達下意識朝黑澤那邊偏頭,他差點失去好不容易維持的平衡,黑澤的掌心貼在他背後,幫助他穩住。

「螢魷。」黑澤含著笑意說。

「沒有生氣過。」安達擺正身體,他強調了一下句中的時態。

「那是我賺了——安達不僅沒有生氣,我還意外收獲了安達的童年記憶。」

「你很在意這個嗎?這種故事,我可以講很久,全部說給黑澤聽。」

「真的?」

「比如小學的時候玩和歌紙牌拿了第一名,比如被錢湯的馬賽克畫嚇哭,比如運動會上兩人三足沒有人找我組隊於是一個人悄悄哭了,又比如……」

「嗯,我在聽。」

「算了,三十代還對小時候的事津津樂道,總覺得很不好意思。」安達在水中展開手臂,他僅依靠自己就漂浮起來,黑澤也默默撤開了手,「比起這些我還是想更珍惜眼前的事,比如,在浮潛、衝浪都很厲害的黑澤身邊漂浮起來,然後被黑澤誇獎,一開始還很不習慣,逐漸地,已經離不開了,感覺自己變得像邀功的孩童一樣。」

「安達,停一下。」

「嗯?」

安達猝不及防地被黑澤吻住,他的手臂在水中撲打了幾下,乾脆拽緊近在咫尺的黑澤的手,把他也拉下水。淺海處擴開一圈圈的漣漪,遠處夜釣的照明大燈在棧橋上亮起,將那片水面照得光明,安達摟著黑澤脖頸,沉入冰冷的初秋海水中,黑澤攬住他的腰,恰好確保了兩人不會被潮汐沖到更深處,他仔細用舌尖舔舐安達的上顎,安達一心一意屏住呼吸,口腔內的神經被黑澤收攏,入侵的柔軟舌肉從口唇的淺處一點點往深處探,安達的肺部逐漸變得滾燙而緊縮,像對方在汲取他的氧氣一般,他下意識張開嘴把黑澤的下唇含住,海水灌了進來,鹹苦的味覺令安達用力推了一把黑澤的胸口,他在緊閉雙眼的黑暗中感到黑澤的唇離開了他的,接著,一股安心的力氣把他從水裡拽了起來。

「咳、咳……」

安達站不穩似的往後退了幾步,緩慢適應著重新回到地面重力感,但他無法離開很遠的距離,因為黑澤的手依舊緊緊箍在他的腰間。

「太突然了吧?」理順呼吸的安達揉著眼睛抱怨道,「水裡好冷。」

「抱歉,」黑澤急忙用手掌側面替安達揩凈眼周的水痕,他自己臉上還濕漉漉的一片,此刻卻顧不上了,「因為太喜歡安達了。」

「這種行為很危險。」

「是,下次絕對不會了。」

安達的頭髮被海水浸濕,他胡亂把劉海撥開,伸手去擦黑澤臉上的水漬,「眼睛沒事吧,黑澤?有沒有弄到眼睛裡去?」

腰間的手又往前收緊,黑澤的胸膛壓過來,安達被他收束在懷裡,黑澤的額頭貼在安達的肩膀上,髮梢的水滴從安達鎖骨裡淌下去,他們濕漉漉地站在海水中抱了一會兒,漆黑的鹹海水從他們身邊湧過,安達在擁抱時,漫無邊際地猜測,遠處被夜釣之燈照亮的海浪裡,也許正有被光明吸引的魚群在爭逐,它們在某一刻曾與洋流中的螢火魷魚擦身而過,如果黑澤再吻得深一點,他們就會被沖走,陷入深海的漩渦,看不見波濤之上的月色固然可惜,而在這一切的水流之下,如果又有世界之外,那重檐碧瓦的深海宮闕,亦非憾事。



在靠近岬角棧橋的海灘一側立著一間用木板拼成的小屋,白天衝浪的夥伴告訴黑澤,那間小屋裡有簡易的水管裝置,如果向夜釣或燒烤的旅人們討到淡水,便能夠在裡面洗乾淨被海水浸濕的身體。入夜後,海邊氣溫驟降,黑紗般的雲層之間,初秋的月亮落在波浪上的清輝也逐漸有了蕭瑟之意,安達披著浴巾,看無所不能的黑澤靠自己的交際能力真的問沙灘上架著空心磚火爐烤扇貝和蠑螺的遊人要來了熱水,他們走進岬角下的小屋裡,黑澤調試著橡膠軟管和鋼製龍頭,屋子中間靠幾片木板分割出兩爿獨立的空間,一扇棱形小窗透進棧橋上釣魚愛好者們照明裝置的微弱燈光。黑澤提醒安達:「可以站進去沖洗身體了。」

安達放下浴巾,走到木板之後,將自己脫得赤裸,水管中傳來幾次冷水與熱水混合在一起的咳嗆聲,接著,溫度恰好的細流從固定在牆壁上的花灑裡噴淋在安達的肩頸上。

隔著木板,黑澤緩慢將冷水倒入盛有熱水的桶中,他詢問道:「溫度可以嗎?」

「沒問題。」安達就著溫水沖洗他的身體。他的唇瓣上還殘留著夏秋交接之際海水的澀味,像有人用鹽為他的嘴唇賜福過,他想起初來時那片被烤焦的螢魷,一股隱隱作痛的情念從下腹那裡攀上來,在黑暗而狹窄的空間內,唯有水聲的寂靜。

「黑澤,我也想聽你講過去的事。」安達說,「你的,過去的事。」

「我嗎?」黑澤的聲音在木板後聽起來失了真,「我和安達一樣,安達要聽的話,我可以一直講到日出。安達具體想聽哪些事呢,或者說,哪個部分的我?」

安達用沾水的指尖揩掉嘴唇上海的殘餘,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感情的部分。」

「真的嗎?」

「應該沒什麽不能說的吧,和黑澤交往以來我還沒聽過那些事,如果黑澤覺得不想說也沒關係,我只是突然想到了。」

「不,我會誠實地說的。」黑澤握著桶沿沉默了幾秒,他似乎在組織語言。

另一邊,安達清理了自己鎖骨、胸部和兩肋的皮膚。

「我太膽小了,基本上都是被別人告白——雖然這個話聽起來會招人討厭,但確實如此。高中時和戀人度過了一段很開心的日子,就是那種一般青春片裡會拍攝出來的畫面,分手也不是因為彼此無法忍受對方的性格,而是因為學業和對不確定的未來的恐懼,我和她在共通考試前就沒有再見面了,她的志願是考去京都,後來我通過了慶應的個別學力檢查,她給我發了祝賀短信,就這樣無疾而終地分手了。」

「這就是世俗意義上的初戀嗎。」安達的聲音帶著點笑意,從隔板後傳來。

「也許吧,」黑澤說,「還要繼續講嗎?」

「嗯。」

「大學時的戀人稍微有點不一樣,因為我學的是經濟學,但當時的女朋友來自美術院校的雕塑系,聯誼——朋友帶我一起去吃烤肉,到了才發現是幾個社團間的交際活動。」桶內的冷水快要見底,黑澤調整了傾倒的角度,「那時的戀人和我完全不同,性格不一樣,愛好不一樣,作息也不一樣,連胃口都對不上,但在一起讓我體驗到了完全不一樣的世界。我去她的工作室摸過還未成型的石膏像,凌晨時兩人在地板上和衣而睡,我還在那裡幫她染過很多次頭髮,她會很不羈地去洗手間把染膏洗掉,第一次染得不太好,後來就越做越熟練……不過最後大家也是因為各自選擇了不同的人生而分開了,她是有堅定目標的那種人,說要離開日本就早早開始準備作品,現在應該在南法的某一處繼續她的人生吧——如果安達見過她就會知道,那個抽煙的動作,超利落的。」

「第一次聽黑澤提起這些,很有意思。」

「所以是我被甩很多次。」黑澤輕鬆地開著玩笑。

「談戀愛的大家是過著這樣的人生啊……」安達沖洗了面部,他閉上眼睛,把自己浸入完全的黑暗裡。

「安達呢?」

「什麽?」

「安達的戀愛經歷——安達說過,在我之前,雖然沒有戀愛過,但是有喜歡過別人,我很想知道。」

「嗯,我想一想……」安達擦乾淨面上的水痕,「是高中時的事了,對象是班上一位留著長直髮的女生——不是班級裡最漂亮的,而是班級裡最安靜的,現在回想起來,這可能也不算喜歡或所謂的暗戀吧,我當時真正喜歡的,與其說是那位女生,不如說是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誰也不會傷害的溫柔的空氣感,在情人節發義理巧克力的時候,專門問了我是不是對堅果過敏,然後遞了黑巧克力給我——明明我只是班上最不起眼的一員而已。」

「不……」黑澤想說什麽,被安達打斷了。

「然後就是黑澤。」

「接下來就是我嗎?」

「嗯。我當時通過魔法,聽見黑澤的心聲簡直嚇得手足無措,畢竟我太普通了,我在上班的路上會不斷去想這件事:那位優秀的業務精英到底喜歡我哪裡呢?後來由於黑澤的攻勢太猛,我完全沒有時間去考慮這件事。」安達笑著說道,他關閉了花灑的龍頭,小屋內的水聲戛然而止,「直到我們在聖誕前的那次矛盾爆發——說矛盾爆發好像也不太對,是我單方面……在此之前,我心裡一直有個困惑:我到底是喜歡黑澤,還是喜歡被黑澤愛著的我自己。因為我太軟弱了,沒有被強烈地愛過,我懷疑自己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因為想被愛而利用黑澤、和黑澤在一起,最終傷害了黑澤,我不能接受這樣的自己。在和黑澤分開的那幾天裡,我一直輾轉反側地思考這件事,我不斷在心裡拷問自己,連夢裡都是黑澤的臉。

最終,我設想出這樣一種極端情況:既然我懷疑的是自己對黑澤的態度,那麽只要把我在意的條件去掉不就好了嗎?如果黑澤還是黑澤,但是黑澤不再喜歡著我了,也許黑澤喜歡上了別的人——公司裡更優秀的同事,社會上更完美的陌生人——在如此的情況下,我還會喜歡黑澤嗎?在這樣的拷問下,我終於想清楚了。那個迷戀『被黑澤愛著的我自己』的自己不也是愛中的一部分嗎?我為什麽不能坦率誠實地接受它呢?它可是打開我心之門的第一把鑰匙。

問題的回答,也許對在三十歲獲得傾聽別人心聲的魔法之前,那個和黑澤還是不太熟的同期的我來說,是否定的。但是,對於那個和黑澤一起吃過三餐、一起擠過通勤電車、一起去遊樂園坐過旋轉茶杯的我來說,答案又是那麽呼之欲出——我在自己設想出的陌生宇宙裡痛苦不已,我連想一下那種可能性都覺得心臟在緊縮,那麽,我為什麽不把那個宇宙丟在腦後,回到黑澤喜歡著我的既有現實中來?我不要設想了,哪怕被黑澤再一次拒絕,哪怕再傷心一次,我都要把真正的想法告訴黑澤。

於是我問柘植借了自行車,於是我去到了安東大廈的樓頂,我的心,在大腦能進行理性思考之前,早已給出了千百遍的答案。」

在安達輕聲大段的陳述後,黑澤沒有說話,安達從隔板後走出來,借著窗外一點光線,他把手放在黑澤的背上,替他拉下浮潛服的拉鏈,揭下緊貼在黑澤頸部的膠皮,黑澤百合般白皙的後背浮出在黑暗裡,安達的手指從猶如開刃過的長刀似的脊柱上滑下去。

黑澤轉過身,在黑暗裡吻安達,安達身上散發著淡水乾淨的氣息,黑澤身上還有鹽分,他們胸口相貼,手掌錯在一塊兒。

「答案是什麽呢?」黑澤用鼻尖拱著安達。

「是這個。」安達的嘴唇回吻了黑澤,「是洗乾淨了身體,但仍然願意被海水泡得鹹鹹的黑澤抱住。」



安達與黑澤回到旅館時已經過了午夜,門前的壁燈燈罩上攀緣著被蜜糖樣光線引誘的燈蛾,他們穿過庭院中花木蟄伏的陰影,走入明亮的前廳,峯岸正趴在櫃檯上打瞌睡,聽見人的腳步響聲與廊上風鈴被拂動的叮叮聲,峯岸支著胳膊醒來。安達將黑澤往走廊裡輕輕一推,示意他先回去——「我想買點喝的。」

前廳內只剩下峯岸與安達面面相覷,他從櫃檯後站起身,朝安達小幅度地鞠了一躬:「客人,在海邊怎麽樣?有沒有和夜釣的那群人交談?運氣好的話,能從他們那裡看見深海的魚種。」

「我姓安達,」安達向他介紹自己,「我和黑澤只在岬角下面的海上遊了一會兒,沒有去看夜釣。」他走到冰櫃前挑選飲料。

「真好啊。」峯岸感慨道。

安達拎著兩罐檸檬汽水,向峯岸結賬。

峯岸與安達差不多高,身型更纖細些,是高中生未長開的樣子,他的下眼瞼還殘餘著睡覺壓出的淡粉色月牙形,在遞與安達零錢時,又從櫃檯下摸出一件物品,放在安達手心。

「是送給安達先生和黑澤先生的。」他說。

安達驚訝道:「給我們的?」

「是的,」峯岸攏了攏鬢角,他像是有些害羞般垂下眼睛,又把那個小巧的手工製品往安達掌中推了推,「這是我用竹篾片編的小鳥,大家都叫它『蠻蠻』,一青一赤兩只,但是每只只有一扇翅膀、一顆眼睛,必須並在一起才是完整的蠻蠻。送給您。」

安達把它舉起來對著燈光端詳:「好精致,謝謝你,峯岸君。」安達把蠻蠻小心地捏在手裡,將一罐還冒著冷氣的檸檬汽水朝峯岸那邊遞,「抱歉,我手頭沒有別的禮物,這個汽水本來就是想請你喝的,絕對不是你送了我東西才突然獻殷勤……真的很感謝,我會和黑澤講。」

「安達先生,我叫丈晴。」峯岸的眼睛笑起來時很可愛,「謝謝您。」

「好的,丈晴君。托丈晴的福,我們看到了很漂亮的海。」

「被這麽說我好開心,安達先生和黑澤先生是從東京來的吧?好羨慕,那種大都市的姿儀,一望便知。」峯岸拉開鋁罐的拉環,「噗呲」一聲,氣泡湧出罐口,「我是真的很羨慕……我平時大大咧咧,沒有什麽規矩,但深感孤獨,又真心欽慕大城市的派頭,聽說那裡是更開明、更自由的世界,所以看見您和黑澤先生真的很高興。」

「那麽,丈晴君給客人提供免費的螢魷是借口吧?」安達用拇指撫摸著蠻蠻的一側翅膀,他語氣帶點調笑的輕快。

「是這樣。」峯岸乾脆地承認。

「我理解你,」安達說,「黑澤的樣子真的很灑脫漂亮。」

「所以……」峯岸端起汽水,用鋁罐邊緣碰了碰安達手上那杯,「我看見安達先生和黑澤先生站在一起,就完全理解了。」

他從櫃檯後走出來,走到門邊,在門下的風鈴旁,繫上一只掃晴娘,然後將門關緊,扣好。

「明天就要回去了吧,安達先生?」

「是。」

「希望明天是個很好的晴天,在鐵軌上能遠眺見發光的海岸線。」峯岸祝福道,「謝謝你們願意來偏僻的鄉下看一看海。」

「不,是我們要謝謝你。」安達托起竹編的蠻蠻鳥,頭頂燈光灑下,它仿佛振翅欲飛。



在回程的列車上,安達告訴黑澤昨晚的經歷,他從包的側袋裡拿出峯岸的禮物,黑澤從他手中接過,也放在手心端詳了一會兒,嘆息道他們居然沒有給那個少年帶什麽禮物,不過旅館的地址倒是知道,回東京後再寄不遲,同時,海邊衝了幾回浪,黑澤也結交到一些夥伴,他們之間形成了鬆快的一見如故的友誼。說這些時,他慢慢、慢慢將頭傾斜到安達的肩膀上,四肢修長的人在座位上縮成小小一團,安達顛了一下肩,問黑澤你把桌板和電腦都打開了,我還以為你要工作,怎麽現在又一副要睡覺的樣子,黑澤優一先生。黑澤不說話,只是隔著襯衫蹭安達的鎖骨,他抬手調整空調的扇葉,讓冷氣不至於直接吹在兩人臉上。

安達無奈,他拉了一下披在他們腿上的薄毯,也沒有拒絕黑澤枕靠的請求,他將竹小鳥放在車窗邊沿,蠻蠻鳥一青一赤的翅膀背著日光,金線纏絡著兩只並在一起的小巧腦袋,栩栩如生,列車駛過海,安達看見海岸線在晴天裡閃爍著銀沙般的光點,碧空萬里,他用手撥撥肩膀上的腦袋,提醒黑澤:「黑澤,是海。」

黑澤沒有反應,似乎又睡著了,安達放輕動作,拿出手機,最後按了一張相片,取景框內有蠻蠻鳥、海岸、植被,與車窗上朦朧相依的兩道人影。安達側過頭,親了親黑澤的髮頂,早起趕車,他也十分困倦,他把小鳥收回背包側袋,心想,等黑澤和自己睡醒,大概就回到東京了吧。好不想上班,要是能一直住在海邊就好了,和黑澤一起,永遠無所事事地漂浮著、倚靠著,時間也會在海浪聲裡停止下來。初秋的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