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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明山上終年積雪,迎面吹來的全是刮臉的冰渣子。葉白衣擦去面上凝結的碎霜,冷風淒厲呼嘯而至,吹起他飄逸出塵的衣衫,與三千華髮在混濁夜色中猛然突兀出來,鋒利地觸目驚心。

咫尺天涯間,天凝地閉莫過如此。

葉白衣孑然一身,僅有古刃龍背相陪,片片冷白覆上他的袍角,拖重他的腳步,可他天生傲骨,似傲雪欺霜的松,便是踽踽、緩慢,卻依然故我地往前走。幾盞東倒西歪的青石燈裡搖曳著稀微的燭光,在雪地上交錯晃蕩葉白衣獨身的影,他行至半途似有所感,驀然駐足回首,望向來路時的蒼茫一片——

他終是回到了這兒。

***

《六合心法》中記載:行至絕處,方窺天門。可一旦天人飲食人間煙火,便現衰相,鬢髮盡白;繁華不再,行將就木。

古人常言食色性也。葉白衣本來還喜孜孜地想著,他老了,也沒心情色,只剩一張開口就找抽的嘴。既已無事掛懷,剩餘的時光便行走大江南北,以吃遍天下為己任。也許等到哪天他要死了,就隨意葬在一處未嘗不是件好事。
葉白衣百般聊賴地抓起一把瓜子乾果閒嗑,在支首傾聽琵琶女吟詠間有些神思恍惚——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他後牙槽猛地一酸,這都唱的甚麼唧唧歪歪的玩意兒……

「白衣。」

葉白衣嚼著果乾,隨意一應,「嗯,長青。」

接著他便愣住了,哪裡有人喊他的名字?誰還會喊他的名字?

那點丟人的小心思被莫名劈開,葉白衣皺了皺眉,太陽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而那琵琶女方婉轉唱罷「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一句,他突然拍桌怒喝了聲,「給我閉嘴!」

眾人停杯投箸,紛紛看向那張瞬間化為齏粉的梨花木桌,一時之間竟無人顧及那位被嚇傻了的姑娘,客棧裡安靜得如一座死城,只餘外頭的行人車馬聲被拋諸九霄雲外,成了若有似無的蟲鳴在耳邊迴響。

葉白衣遷怒完,只覺神清氣爽,轉頭又一副沒事人的模樣,接過店小二手裡的食盒,徑直連乾三大碗的金絲肚羹,而後一邊咬著剛出籠的羊肉炊餅,一邊自暴自棄地想,他一個人也可以快快樂樂地過他的小日子,不管何處才是個頭,他也不會回到那個待了大半輩子的苦寒之地。

然而,不知是哪一夜的細雨綿綿裡,葉白衣在醉後隨手一攏被夜露沾濕的長髮,滿目的灰白卻讓他不由得大夢初醒。他在恍然間忽感惆悵,像是胸口被刺了百年的針,被抽去時留下血肉剝離的空洞,每當呼吸就會觸發,一點點,一點點無法忽略的疼。

葉白衣先是沉默,最後卻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曾以為再深刻不過的記憶,竟也逐漸溶解在過往的無數歲月之中,好似他伸手輕輕一揮,就碎成一片一片了。

他活了百年之久,見得多了雜了倦了,倒也真沒怕過甚麼人事物。他知道容長青一直在他心上,好好的,也知道他不可能弄丟容長青,可他就是會怕,怕在他逐漸老去的同時,便忘了容長青這個人。

***

「瞧我這記性,竟然忘了打壺花雕上來。」

葉白衣慢慢走近,濃墨般的眸子堆積著一些細沙似的光,細細端詳著面前的破敗墳塚,像在看一個多年來不敢碰觸的美夢,一個用桃花、詩酒,和知己勾勒而成的美夢。

他稍稍整理了一番,也不管這漫山堆雪是否會汙了一身如玉的白衫,卸下肩上的龍背,掀了衣擺便席地而坐。他挺直了背脊,目不斜視地道:「長青,我回來了。」

「唉,人老了,許多事都記不得囉。」葉白衣伸手捋了捋鬢邊白髮,想了想,又說:「想當年在山上,你看我我看你的,倒不覺得自己有多老。」

「如今的江湖可是年輕人的天下了,長江後浪推前浪,一個賽一個的蠢蛋。」

「下山的這些年,我走遍許多地方。去過汴京富麗天下無的開封城,也到過漠海連天風飛沙的南疆。」

「當然,也嚐遍了各地傳說中一絕的小吃。甚麼乳炊羊、楊梅蝦球、糖醋熘魚、洗手蟹,竟無法與路邊酒館一碗尋常湯麵相比。」語畢,葉白衣甚至拍了拍曾被溫周二人讚嘆此乃絕世飯桶的扁平肚皮,頗為得意地補充道:「不過放心,你和炫兒的份,我從來沒落下過。」

他再三絮叨,語速快而混亂,企圖將那些消散的事物牢牢地凝固在腦海的某個角落,幾乎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盡是些無關緊要的日常——絕大部分是吃食,但勝在此刻溫馨,些許失態倒也無妨,有時給自己整得詞窮了,葉白衣便盯著碑上刻著的「容長青」三字不語。

「我方才順道去看了眼秦懷章的徒弟跟那臭小子,還是一樣成天膩膩歪歪。要是長明山上有雷霆霹靂,第一個肯定劈死他們倆大姑娘。」

「……你說,咱們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嗎?」葉白衣骨節分明的手指輕拂過那冰冷的石碑,替它掃去了字裡行間沉積的寒雪。

他沉吟片刻,停頓了大概有半柱香的時間,才緩緩地開口:「長青,我這輩子對你沒說過甚麼重話,但你他娘的,哼!就是個傻子。」

是啊,他這數十年的短暫光陰就幹了三件蠢事,你說他傻不傻?葉白衣就覺得容長青簡直傻了吧唧的。名劍換妖書是一件蠢事;沉迷在妖書,憑一己之力妄圖補全《六合心法》,最終走火入魔,讓為救他的葉白衣,陰錯陽差地參透了天人合一的境界是第二件蠢事——葉白衣至今仍認為自己是給從天上掉下來的狗屎味餡餅砸了。可這一二件加起來,都沒有容長青那不通氣的煙袋性子更加的蠢。

比這些還荒謬的,就是當年容炫盜走《六合心法》,負氣離開長明山。不過這件事葉白衣自知小崽子的叛逆,身為師父的他也有責任,於是與容長青在山上等著容炫回家認錯,但這老父親未能等到不孝子便抑鬱而終,留下了容夫人與葉白衣,在這鬼地方相看無言。

這一看,便是二十年。

思及此,葉白衣僅是勾起一彎清淺的笑,他小心翼翼地端著山河令掛墜,將之貼在胸口左側,煨燙著冰涼。一吐一納間,幾乎是嘆息出聲,輕到散成一抹在虛空中流動的霧氣,卻帶了那麼點慎重其事的意味。

「……長青,你們一家團聚去吧,叫龍背陪著我就好,來生……江湖不再見啦。」話音落下去的同時,葉白衣的雙唇囁嚅近似顫抖,用唇形無聲喚著被他一點一點撿拾起,放在心尖上捂熱的名字。

長青、長青。

懷抱一腔憐憫建立鬼谷,因而成了初代谷主,卻不想後人誤解其意,為惡不悛,鬼谷就此醜聲遠播;一代魔匠,鑄造龍背、無名、大荒三大名劍,在江湖上頗負盛名;直至後來為報恩情,娶了當初不顧名節,一步一步背他上山求救的容夫人,與她一同在冷冰冰的長明山,陪著和這崇山峻嶺一樣冷冰冰的男人。

可容長青至死都沒能知曉,葉白衣並不想他娶容夫人。

即便他至情至性,一意孤行地決心守著摯友、守在這蕭索寂寞裡一輩子。

他依然是那個葉白衣求不得的容長青。

大雪紛飛中,葉白衣放軟了語調,彷彿將名字的主人小心翼翼地圈在無風無波的靜水中央,不似他常年淡然的口吻,反倒像是他倆相知於少年之時,如此輕狂不羈、如此不謂心憂。

如此,情深意重。

葉白衣挪了挪身子,抱著古刃靠在石碑旁闔上眼,剛毅細長的眉目便如雲舒展,似乎歲月靜好都在這兒了。
難留少年時,總有少年來。

經年後他闊步河山蒼潤,舊人間有他為君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