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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經過一番解釋，司也總算明白這個「土佐勤王黨」到底是什麼樣的組織。

早在千空逐步掌握權力之後，就一直將俸祿送出城外，委託幻建立私塾與訓練所，利用免費供餐吸引民眾。雖然從不教導什麼反抗革命的理想，但是他們都清楚，很多時候，只要眼界開了，自然能看清楚土佐的歪斜之處。

正如百夜開導他們的那樣。

而自從司前往江戶習劍，土佐逐漸出現脱藩浪士以及反抗事件，又傳來美國人開著蒸汽船以武力強迫日本開港通商的「黑船事件」，幻與千空商議後，決定以「尊王攘夷」為口號，創立「土佐勤王黨」。

組織吸收了土佐身份較低的下級藩士、鄉紳、地下浪人以及各行業有志於此的能人。

此舉能最大幅度保護並訓練，這些有著新思想的可塑之才，另一方面也能給予受欺壓的民眾一個寄託。

此外，還有一個幻不曾與千空言明的考量。

或許⋯⋯沒有言明，千空也猜到了，只是沒有戳破，而是將這份好意記在心底。

「最後的理由是什麼？」

既然幻提出來了，司便直截了當的提問。

「土佐黨明面上什麼人都收，尤其像是在收反藩主、反階級的人，其實有很多壞份子胡作非為後，為了躲避官方緝捕，就跑來我這躲著⋯⋯所以呀，我就安排他們去『刺殺』藩主啦。不過很可惜的是～半吊子的傢伙，總是慘敗收場呢～」

司也是聰明人，聞一知十，幾乎是第一時間就皺起了眉頭。

很明顯，幻是主動安排這些壞人去送死，順便讓千空刷一刷長老團的好感度。不過司也能夠明白，千空的立場，要裝出上位者『同路人』的身份，可不是動動嘴皮就可以的。而且⋯⋯在幻掌握中的刺殺計畫，也能適度宣洩民眾對於千空的怨恨，也能降低千空受傷的風險。

最終目的還是為了保護千空，換作是他來取捨，為了他們的共同目標，大概也是相同的結果。

「⋯⋯你有更多方法達到相同的結果，欺騙長老團，嗯，甚至弄出個造假的大場面都難不倒你。何必親自下手？」

司知道即使對方惡貫滿盈，甚至立場敵對，幻對於「操控他人送死」也不可能無動於衷。他們有為了理想拼搏的意志，卻非毫無人性。

「嘿嘿～司弟弟是在擔心我嗎？我呀，只是嫉妒你遲早會為了小千空揮刀，所以趕緊表現一下囉～」

幻說的輕巧，司卻只是嘆息。

他們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真的很相似，所以司很能理解幻的想法。

除了他們這些當年的夥伴，千空為了取得長老會的信任，從未跟任何人說起自己的「偽裝」，完美了演繹了上位者的姿態，更準確來說是符合上士與貴族們利益期待的昏庸藩主。

千空順理成章成為土佐階級秩序的代言人，人人談之色變的紀律之鬼。

無數人為了利益、為了理想、為了生活，盯上石神千空。

即使在天守閣足不出戶也不安全。金錢與權力糾葛之地，比市井更加混亂醜惡，更多貪婪的人想要榨取千空的價值，也有更多自詡為清流的正義之士，想要將千空送上處刑台。

在琥珀等人還未能進城之前，千空好幾次陷入生死交關。

也有人建議千空，面對那些同一陣線、同一理想的人，是否能透露一些，好讓落在身上的仇恨能少一點。但都被以會危及到夥伴安全，跟有洩密之危回絕了。

他們都清楚，千空單純的認為這是他該背負的事情。

即便他們再努力避免，即使他們目標再遠大，眼下作法終究會讓土佐底層的居民受害。正如今天早上，那個街道上的醫者正是幻的手下之一，可是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診斷與提醒，盡可能彌補上士帶來的危害。

既然無法說服千空，那他們沒有選擇的軟弱的開解，而是意圖成為千空的共犯。

幻選擇操作人心，而他——決定去學劍，為千空的理想斬除阻礙。

「⋯⋯嗯，下一步是什麼？」

從司的表情，幻也知曉對方看透一切。對此，幻露出有些微妙的微笑，像是跟聰明人說話的愉悅、又似被猜中心思的苦惱，除此之外也有著棋逢敵手的興味盎然。

「呵呵，接下來的事情得跟小千空商議，現在自由行動無妨，我也得換套衣服，總不能穿著破袖面見藩主大人嘛～司弟弟可以隨意使用這裡的設備，傍晚換上城裡的衛士服再回來找我。」

接過官府制式的制服，司表示理解的點點頭，起身要走，卻又被幻喊住。

「等等。」

千空製作的槍枝伴隨著一袋子彈在半空中帶出拋物線，被司眼明手快地接下。

「嗯？為什麼⋯⋯」

「也不是帶不動，司弟弟就收著吧。反正我不給你，小千空也會給的。用不上最好⋯⋯不過我猜我們接下來可能不會待在土佐，多點準備總是好的⋯⋯」

幻擺擺手，也沒給什麼拒絕餘地，精心設計充滿誘導視線的佈置，讓幻走了幾步一下子就消失在司眼前。

雖然沒人領路，不過兩人先前切磋的道場旁就有盥洗的小屋。之前遣退火槍隊員後，四周也還稱得上清幽，司便逕自拿著劈好的柴替自己燒起熱水。

柴火劈啪作響，爐灶湧動著橘紅的光芒。星火濺射爐外，少許落到了司的手臂上。

轉瞬即逝的燒灼感，並不令人疼痛，卻勾起了尚未沈澱的回憶。

十年前，那個沒有千空帶動的貴族風潮與發明的上流遊戲的時代。土佐的上士們，就把平民的街區當成遊樂場。

說遊樂場還太過好聽，牧場跟獵場或許更具體一點。

不用下田、不用耕織的上士們，閒到每天都來找下層人民的樂子。

而司所生活的骸街不僅比不得洛內，連洛外都還差一大截。基本上就是小型的法外之地，在這裡的有好人、有壞人，但終究都會變成自身難保之人。

在這裡人死的很快，卻也補充的多。尤其是小孩或少年，或許單純被嫌累贅而拋棄、或者扶養不起、或者因為繼承問題而被丟來此處、或者被上士看上而被家人送來避禍⋯⋯理由百百種，相同的是來這裡的孩子，幾乎沒有人來接走過。

司與未來也是其中之一。

是什麼原因來到這裡，司已經記不清了。對父母既無怨恨也無意追究，為了活下去、為了照顧未來，著實沒有那種閒情逸致。不過骸街的生活雖然辛苦，卻沒有想像中的艱辛。終究是城鎮內的一角，富有的上層形塑了黑市與黑活的活絡，偶爾還有不少的油水可撈⋯⋯雖然要小心被身邊的人黑吃黑。

少年與幼子在這裡死於飢餓的很少，因為在骸街裡的人，偶爾都會丟一些東西給他們。

不是什麼家人、夥伴的高尚情感，只是窮極無聊去公園喂魚差不多的心態。或者是⋯⋯對曾經的自己抱有的最後一絲憐惜。

只是隨著時間過去，吃霸王餐、出言調戲漸漸滿足不了上士們彼此攀比的心。他們的行為越來越放肆，幾乎是刻意引誘他人反抗。上士彼此也是各有利益糾葛，派系之間你爭我奪，因此還需要一點臉面。

「尊嚴受辱」、「階級權威被撼動」無疑是最好、最棒、最完美無缺的藉口。

十年前的那一天，骸街燃起了大火，互相重疊接壤、結構鬆散的木造建築，讓火勢迅速蔓延開來。

最初是誰做了什麼？原本想燒多少？都不重要了。整個骸街都陷入火海，生死之前也燒掉了人性最後的尊嚴。

有人火場中行竊、有人在濃煙中復仇、有人用著朋友開路，他們這些弱小的「錦鯉」，如果擋道的話，也就是一腳踢到火堆的事情。沒有人想要救災，只想著自己如何活下來。

本就複雜的街道，在被染成一片通紅之後，即使是在這裡長大的司，在躲著人禍與落石的過程中，也漸漸迷失了方向。只能憑著觀察盡可能的判斷活路。

濃煙讓司的腳步越來越遲疑，灼熱的空氣更讓虛弱的未來開始呼吸困難。烈火之中，妹妹病白的面容被烤的通紅⋯⋯司看著曾經盼望過的紅潤只覺得諷刺。

誰⋯⋯有誰能救救未來⋯⋯

跪坐在地的司張張嘴，卻沒有呼救。在土佐活了這麼多年，他很清楚，沒有人會去聽底層的聲音。

他不想浪費體力，剩餘的氣力，他還想留來抱著未來。

「這裡！往這邊灌水！」

「千空？你認真？這裡會有人？」

「連我都沒聽到呼救聲⋯⋯」

「剛剛在高處到的時候我就計算過了，如果幻給的地圖沒錯，脆弱的建築倒塌後，這幾個點是生還者最可能抵達的地方。反正剛好有個水池，多救一處是一處。」

「不妙！怎麼回事！水自己從池子被吸起來了！」

「瘦皮猴！你、你果然是山中的妖怪！居然會控水！」

「簡單的虹吸現象不要大驚小怪啦！百夜不是有用過嗎？唉，別擋在水路上啊。」

「紅溪？村里有這條溪嗎？」

「⋯⋯」

與自己相去不遠的稚嫩嗓音在不遠處交談著，而後是大量的水花從天而降，澆熄了阻礙在眼前的燃燒建築。

「哦哦哦哦！熄滅的建築就交給我搬開！！！」

「喂！大塊頭，有些還很燙——」

「用意志力！就能克服——」

「⋯⋯嘛，算了。還好有帶傷藥在身上。」

生路，就這樣被打開了。在孩子們驚詫喊著真的有人的碎語中，那個似乎是領導者的小孩，走到了司的身前。

他穿著與眾不同的華貴的衣服，但同樣沾滿是泥土與煙灰，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有著一雙紅色眼睛。

他阻止了試圖抱走未來的金髮女孩，直視著司的雙眼，伸出手，冷靜地問著。

「⋯⋯還站得起來嗎？」

「嗯⋯⋯」

司握住男孩的手，與火場相比，帶著一點冷涼，平息了內心膠著的情緒。

而後司差點把男孩拉倒的事情，惹來周圍一陣爆笑，氣氛也舒緩許多。

「你笑起來挺好看的，我就原諒你嘲笑我好了。」

直到男孩看著自己說道，司才後知後覺的摸上嘴角，有些愣愣。

「千空，該走了，再這樣下去我們會被追上的。」

其中一個孩子跑來，引走了男孩的注意力。

而男孩只是在土坡上，望著土佐成最華美高聳的建築，沈默著。

「千空？」

「⋯⋯我不逃了。」

一直觀察著男孩的司，在那一瞬間，看見的對方的眼中燃起火光。

「你在說什麼傻話？腦袋被撞到了？」

「⋯⋯沒事，先跟幻會合再說。」

似乎早就熟識的孩子集合起來，吵吵嚷嚷的的往他們口中的匯合處走去。司看看他們漸漸遠的背影，又回頭看著淪陷於火海的家鄉，一時思緒紛雜。

「喂，要走了。」

隊伍末端的華服男孩回過頭，對司喊著。態度自然的像是在勸一個貪玩的夥伴回家。

「嗯。」

司輕輕應聲，抱著未來跟上隊伍。

那時候的他，還沒有想太多。只是心中模模糊糊有個念頭。

如果這個世界終究要淪落火海之中，他希望是那個男孩眼中的焰光焚燒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