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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茂x和宮 短篇2]








這夜兩人的就寢氣氛太尷尬了。
打從入室後便跪坐的家茂整整跟和宮無語注視了超過半時。


直到最後，果然還是最耐不住性子的對方先開口：「……睡吧？」
「……嗯，就這樣吧。」家茂先一步掀起棉被，卻看到宮大人正抬手解開公家髮辮。
一頭及肩的鬆軟黑髮柔麗垂落，更是烘托出明亮白皙的肌膚。原本就極為嬌小的人，現在看來正如女兒節的雛人偶，只是從象徵天皇的姿態變成皇后的模樣。
發現那道迷惑而專注的視線，和宮聳肩道：「將軍跟御台所的夜寢不會有人在門外旁聽吧？況且也沒什麼特別情況，只是放下頭髮不會被發現的。」
仍對眼前的姿態感到新鮮驚奇的家茂，只能吶吶地回：「說得也是。」
兩人隨後不自然地躺在枕上，家茂對早已閉眼的枕邊人移不開目光，惹得和宮皺眉，微睜右眼。「上さん，睡覺要把眼睛閉上吧？」
抱歉呢。家茂輕聲說，視線移到天花板。
宮大人看起來好像沒有閒聊的興致啊，是因為下午那段衝突的對話嚇到她了嗎？家茂愧疚地想。
再怎麼說還有比”不喜歡您去見天璋院”更好的講法吧？不管是作為將軍或身為一名女性，那樣的態度都太不妥當了。
但是，原本以為首度邀請她過夜的和宮，並不介意那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大發脾氣，現在看來……果然、還是不能釋懷吧？對先代天皇之女如此無禮，沈浸在激切的感情浪潮中，完全忘記該道歉。


「宮大人——」
「——您知道嗎？御內證之方、作為將軍第一個男人必須被處死的規定。」
打斷了道歉的，是家茂之前從未想過的奇妙問題。她側頭用眼角餘光看向和宮，觀察毫無情緒起伏的臉色。「我知道，十四歲入主大奧時，瀧山跟我提過。」
「上さん是因為這樣才一直不選男人嗎？怕他們被殺掉？」
「不是的。」家茂搖頭。雖然這麼說很殘酷，但她從未有一刻細想過這個不合理的規定或大奧男人們存在的目的，政務繁忙讓她沒有時間再想其他。「我當時認為公武合體的策略是必行之事，為了表示對天皇陛下的尊敬和德川家的誠意，所以不能在迎娶御台所之前就立側室。」
而且我欽羨著家定公與她的御台所培育的感情。這點，家茂沒有說出口。畢竟是個幼稚的幻想，不能將之加諸於一無所知的宮大人身上。
「那是指側室吧，跟御內證之方又不一樣。」
「不一樣嗎？」
「御內證之方是教導將軍男女之事的人——也因為傷害了將軍的身體，必須處死，沒日錄就記載家光公立下此規定的原因。」黑夜裡，微揚的京都腔調，此時聽來充滿某種神秘情調，就像在說著不該被探知的心意，這讓家茂覺得胸口深處傳來異樣騷癢，心跳不禁加快。「上さん知道為什麼將軍第一個男人會傷害她嗎？」
「因為……男子畢竟比女子孔武有力？」家茂不太確定，邊想邊答：「即便是將軍，關起房門後也只是一對普通男女，以前甚至發生過侍寢男子企圖刺殺將軍的事。所以除了跟御台所過夜以外，將軍與大奧的男子行房時，門簾後都必須安置侍從跟武士。」
這也是為了保護將軍，沒辦法啊。
「如果是這個理由，那不管是第一個、第二個或第三個……只要是男人都有可能傷害到將軍的身體，為何只有第一個男人需要被處死？」
「這個嘛……」無法回答呢。畢竟從沒想過這方面的事。
「而且，只要御台所是男人那也有可能傷害將軍，不是嗎？為什麼跟御台所行房就無需侍從在門外保護呢？」
家茂靜默幾秒，實在找不到正當理由，誠實地說：「我也不知道。」
唔。和宮發出思索時悶悶的聲音。「這麼一想，女將軍似乎有各式各樣的不便。」
「宮大人也認為將軍該由男子擔任才好嗎？」


當家茂還只是個名叫福子、單純的十四歲紀州領主時，從未想過自己會繼任將軍之位，她跟所有人都預測該是身為男子且名望在外的慶喜公才對，況且唯一一次面見家定公那日，她還遭逢歹人企圖毒殺，狼狽地被送出江戶城。
家定公是從何處看出家茂擁有當將軍的器量，至今仍想不透，但既然是逃避不了的責任，家茂也就不再猶豫於這些細瑣小事了。
時代一步步向前，從小所知道的日本被迫捲入洪流之中，如何奠立根基讓德川不會被未來甩在後頭才是首要之事。


「將軍是男是女跟我沒關係，我沒意見。」和宮說話時，臉埋在棉被中，看不清表情。「但如果上さん是男人的話，這場婚事就不會發生了——我不喜歡。」
所以上さん一定得是女人不可。和宮伸出右手，棉被下，握住了家茂的手。
我不喜歡。
家茂動容地深深嘆息。為這份坦誠的心意，這份有再多言語都難以訴盡的感情，激動地眼眶發熱。
「——我也不喜歡。」她撐起身體，左手輕柔至極地掀開覆蓋和宮臉部的棉被，俯視那雙害臊真切的眼睛。「如果當將軍是唯一能與宮大人相遇的方法，那麼——」
因為如果不是這樣，名為親子的女性恐怕一輩子都將被鎖在暗無天日的宮苑。
或是哪天被賣給那個冷酷薄情的皇族男人，到死仍乞求著母親能因此而稍微愛她。
「上さん，」和宮輕撫家茂的臉頰，音調柔和卻帶著如蜜的蠱惑。「御台所也是御內證之方，曾有過這種事嗎？」
家茂仍處在這道私隱親密的嗓音所帶來的震撼裡，頰邊稚嫩的掌心感觸也讓人臉紅發顫，要如何好好回答這個問題呢？「我……」
大概沒有過吧。應該沒有過吧。
可是，這又重要嗎？


重要的是——


「我呢，絕不會傷害上さん的身體。」
和宮的唇瓣近在咫尺，右手環著家茂後頸，熱氣呼在她的唇角。
「而且，就算被殺掉也不要緊……」
唇瓣貼合，分不清是誰靠近了誰。
啊，家茂不禁發出低鳴。從沒想過世上竟有如此柔軟的事物，簡直比最喜歡的蛋糕還要軟綿啊！這就是別人的唇嗎？
不，不僅僅是別人的，是宮大人的——是親子的——才會是這樣的感覺。才會是這般脆弱而甜蜜，甘純而潤澤，滿是迷醉人心的柔媚香氣。
「……因為，生命裡沒有比此更無上的光榮了。」


與將軍行房的第一個男人必須處死。他傷害了將軍的身體，當然要以死謝罪。
可是，家茂這一生沒有理解過這件事。
歷代女將軍所遭遇的經歷，和宮過去不得不忍受的日日，世間女人們別無選擇的那條路。
她從未遇過。
跟生子無關的肌膚之親，原來是這麼幸福的事啊——沒日錄可以記載嗎？
在那充滿痛苦和不幸的歷史中，選了一名又一名的陌生人，生下一個又一個的繼承人，只為延續德川家的血統，為了滿足他人的願望。


可以記下她與她、兩名女子的婚姻所帶來的光明嗎？
只要一頁就好。只是一句話都好。
只剩下一個字也無妨。




＊＊＊




晨日，大奧總管瀧山被將軍侍女急急忙忙召喚過來，說昨晚去找御台所過夜的將軍，隔著門簾喊了好幾聲也沒回應，眼見晨間總觸時刻快到，侍女們又不敢貿然闖入，只好找大奧內除了房中那兩人以外位階最高的瀧山來協助。


將軍是睡過頭了嗎？這可不像那位年輕卻行事穩健的上様啊。


「上様？」門簾外，端跪榻榻米的瀧山，先是輕喚幾聲，沒有得到回答後才朗聲喊道：「上様，御台大人！總觸時間到了，請起身快做準備！上様——！」
「——聲音太大了。」門簾被拉開，抬頭時看到仍是一身白襦袢的和宮大人，但腰帶凌亂寬鬆地隨便圍著，以女子而言過短的髮被放下，半睜眼一臉睡容。
機靈的瀧山趁機窺望隙縫內的將軍，確保她安然無恙，仍窩在棉被裡背身熟睡，終於安心了。「請原諒，總觸時間到了，公方大人仍未允許侍女入屋更衣，在下才被叫來確保是否萬事平安。」
「將軍不能睡懶覺嗎？」京裡來的懶洋洋御台所，一如以往對大奧規矩缺乏尊敬之心，當著總管的面打了無趣的呵欠。「再說了，每日總觸有必要嗎？不能報假之類嗎？」
瀧山額頭青筋冒起，但還是努力維持嘴角的笑。「總觸是延續幾百年的德川傳統，過去僅有天璋院大人因得家定公允許才偶爾幾次不參與總觸——」
對，像您之前那樣任性都不參加是前所未聞的！瀧山非常明確地暗示著，但受指責的主角毫不放心上。
「——但儘管如此，仍在表向和大奧中引發騷動。在下認為公方大人絕不願發生這種事，您不這麼想嗎，御台大人？」
您也就算了，將軍大人可是很有責任感的！瀧山成功地忍住內心大吼。
「……我知道了啦。」嘮叨的男人。和宮嘲諷地說：「瀧山你啊，肯定不受女人歡迎吧。」
瀧山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回應：「當年在下乃陰間紅牌，有多少女人不惜花費千金——」
「好了好了，真囉唆。」
對大奧總管的過去不感興趣，但還是用著任何人都能聽到的音調嘲弄，和宮丟下這句話才轉身走近床邊。
瀧山覺得今天跟御台所對話的份已經用盡了，再多說一句他真的會吐血而亡。


和宮的膝蓋跪於榻榻米，出乎他意外地，聽到溫和輕柔的呼喚聲。
這是一道不管被呼喚的人是誰，都絕對會微笑以應的口吻。
「上さん，該起來了哦。」
「唔……」
將軍似乎囁嚅幾句話，但隔了一段距離門簾外的瀧山無法聽清楚。
「嗯，是呢，總觸的時間到了。」
「咦——！已經是這個時間了！？」
家茂將軍終於徹底清醒，從枕上起身。瀧山睜大眼睛，連忙又低下頭。
所以他沒看到和宮瞪他的凶狠表情。
將軍赤裸的背肌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多看一眼。
「瀧山——」小小的鮮白裸足入目，他聽到上方的和宮如此交待：「你可以去請侍女們來為將軍大人著裝了。」
「是。」



離開御台所寢居後，瀧山呆然望著庭園。
這場景似曾相識。
天璋院大人還住在這裡時也發生過這樣的事。
跟家定公共度一夜後的天璋院大人。
跟和宮大人共度一夜後的家茂將軍。


啊啊。瀧山揉著發疼的頭。
身為大奧總管，要如何跟那些渴望著將軍垂憐的男人們交待呢？
他們的青春葬送在此，卻甚至連一點被看上的希望也沒有了。
不——。還不能說準。
瀧山打起精神。過去在陰間的經歷讓他明白，有些女人是能同時喜歡男人和女人的，畢竟就連那名性好男色的家光公也跟女子生下孩子了，不是嗎？
還有機會。
家茂將軍還年輕，大奧男人們還有機會。


——但是。
瀧山的這個想法未曾實現。
家茂將軍從未點選任何大奧男子，某日暈倒於長廊，身體狀況急轉直下。
才不過養了一陣子的病，就立刻穿上盔甲踏上第二次的長州征伐。
然後再也沒回來了。
駕崩於大坂城，遠離家人和故鄉，一個人驟然辭世。


在那之後時代的潮流進展得很快，瀧山很難一一記住每段細節，但記得最清楚的，就是落飾的和宮大人在他做蠢事後氣勢如虹地出現。
當時腹部傷口未癒，和宮大人卻仍是那般唯我獨尊且完全不在乎，一腳踏在原本跪地迎接的瀧山肩膀，把他像隻討人厭的螞蟻一樣狠狠踩在地面。
不知是否因習慣穿男裝袴褲行動，縱使換回女裝的皇女殿下動作仍不像一般女性。
「愚蠢的男人！你以為我跟天璋院為江戶無血開城和薩摩那個混帳談判很容易嗎？不准你用自己的血染髒上さん拚命守護的城池！」
「——對不起，是我的錯。」
「你聽清楚了，瀧山，下次再幹出這種事，就算你到了地獄我都不會放過你！」
出家人說這種話真的可以嗎？瀧山苦笑，忍耐腹部傷口疼痛，放棄地平躺著，喃喃承諾：「我明白了，御台所大人。」


我也不准你比我先去見將軍。
俐落威脅完的和宮大人便走了，回去增上寺，那個埋葬了家茂將軍的地方。
此後一生都在那裡陪著將軍。


瀧山站在前去美國的甲板上，海浪翻覆眾人無法預測的前景，身穿西服的天璋院大人與小女孩正愉快談話，使他想起當初於大奧中遇到的各種女性們。
家定公、家茂公、阿部正弘大人。
以及那位千里迢迢降嫁到江戶的和宮大人。
不管是哪一個女人，如果有機會像他一樣踏上美國的路途，又會有怎樣的未來呢？日本無法接受女性將軍的歷史，真相被新政府軍燒得一乾二淨，大總督有栖川宮大人接管江戶城後，遽聞曾私下面會和宮大人，甚至說要娶她為正室——因為被孝明天皇承認為皇妹的親子大人，再也不是一個缺了一隻手不重要的人物了。
不知道脾氣差的御台所如何回應這不知廉恥的提議，但瀧山聽說當時有栖川宮大人嚇得轎子都忘記坐，深夜中一路奔逃出增上寺。


一定是個愉快的好故事啊！瀧山總是盤算著，日後定要去找和宮大人敘舊，弄清楚她究竟是怎麼把大總督嚇跑的。
對啊，一定會是個……充滿笑聲的故事。
在日本無法訴說的話，那就在充滿各種可能的美國說吧！


蒸氣船的氣笛聲響徹著，承載活過舊時代的人們，迎向羈絆相連的新時代。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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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陰間是指日本江戶時代在茶室內為男性提供同性性服務的男妓統稱，也會有少量的女性顧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