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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五

  巫女在她的遊女生涯中學會的其中一件事,是不要等待。

  說著會再回來的人、說著會替她贖身的人,最終連留在她身上的痕跡、她流過的眼淚都會像從來不存在似的消去。

  過了許久,重複多次,她終於學會了不要等待。

  不要認為自己在等待,時間便會自己流過。

  過了便過了。

  大軍出征後,她跟尾丸住進了偏院,接受幕府精銳的保護。

  不知火說幕府裡有更舒適的住處,情報官只是淡淡地說了句將軍可從未回府,半精靈無言以對,被護衛笑著帶回。

  會來到偏院的戰報大多都只是數字與寥寥數語。陣亡幾人、殲滅幾隊、隘口失守、佔領高地。

  姓名幾乎不曾出現在筆跡潦草的記錄上,所有有地位、有功績、有聲望的武士,或成功或失敗,都安靜地成墨、封入木箱之中。

  巫女過了一陣子才明白,訃報會直接送到將軍的桌上,而不會來到她這裡。

  她再也不用害怕從手中的紙上看到熟悉的名字,卻開始害怕每一次有人叫她的名字和後續的話語。

  官員來往匆匆,神色總是沉重,似是所有的消息都不是好消息。

  如此毫無意義重複的日子模模糊糊消融於紙張和燭火之間。

  過了,便過了。










  彗星拉緊疆繩,眺望平緩小丘的另一頭。

  列隊的人們形成一道黑線,一根根旗幟隨風慢慢飄盪。

  雙方之間的平原在連日交戰中已經混亂不堪,青草小花皆被馬蹄、步兵翻起的泥土掩埋,混著無數人的鮮血和殘肢,滿地泥濘。

  敵軍原以為他們可以人數優勢碾壓取勝,幾次魯莽地硬碰硬下來卻都是對面損失慘重,敵將才終於收斂了自大的心思,收縮戰線,打算好好用戰術周旋。

  真不是個好消息。

  儘管他們已經盡力殲滅對面的有生力量,依然沒能改變人數上的劣勢,只能說縮小了一些。

  替不知火領軍的將軍雖然是個軍事逸才,察覺敵軍的異動也是面沈如水。他對將領們說:「接下來是真正的硬仗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這給了我們直切敵方本陣的機會。」將軍指著戰略地圖,劃了道直線:「要是能分開他們的本陣,闖到敵將旁邊……」

  他望著帳裡眾多將領,眼神銳利。「領軍將軍戰死,影響有多大不用我說吧?」

  「哼,一個個都一副由我來取首級的樣子。行,那接下來我們就來談談怎麼追擊士氣大潰的敵軍如何?」

  「計畫是這樣的──」

  悶熱的盔甲裡,汗水流進彗星的手心,刺痛了多日持刀和拉扯疆繩引起的擦傷。她很習慣地無視了那些小事,專注地看著一小支隊伍從己方陣中出發,衝向了對面黑壓壓的大軍。

  鼓聲咚咚咚,浪人輕踢馬肚跟著隊伍移動,擺出了進攻的陣型。

  「先鋒牽引敵軍的注意,本陣擺出衝殺隊形,另一隊繞側翼,伺機而動。」

  另一支隊伍從本陣邊裂出,畫著弧線繞向敵軍的側翼。對面側翼的隊伍跟著變動。

  鼓聲又響,本陣緩緩向前逼近。

  對面也擊鼓出擊,殺聲震天,大批兵士迎面衝來。彗星立刻調轉馬頭,跟上了另一位友軍揚起的煙塵。

  「如果對面正面迎戰,本陣立刻分成三股,直接衝鋒插進敵陣。」

  彗星抽出長刀,藉著駕馬的速度輕易切斷了敵人的脖子,噴出的血液甚至沒能落到她身上。

  但速度帶來的優勢很快便會被包圍過來的步槍兵磨滅。

  「本陣接戰後,先鋒和側翼找到縫隙就要狠狠往裡頭鑽,主要目標是掌旗兵,斷開隊伍之間的聯繫。」

  戰場另一端也起了騷動,彗星用力一拉疆繩,坐騎嘶鳴著人立而起,順著彗星的拉扯向另一個方向奔去。

  「本陣收縮,誘敵深入,可以讓他們直接到我面前來。」指頭在地圖上又劃了條直線至象徵自己的棋前,將軍語氣冷靜:「我來當誘餌。」

  「讓他們見識見識,我們可不是少了區區一個將軍就會潰散的烏合之眾。」

  敵人大聲吆喝,無視了眼前的彗星,衝向兵陣變化產生的縫隙,直指將軍所在。

  「就算我死了,也要提著敵將的腦袋來祭拜。」

  急切的隊伍異動也讓敵方陣型出現了空位。

  一條直通敵將的路在彗星的視野裡清晰呈現,她握緊刀,和附近幾位同樣看見目標的友軍合流向前奔馳。

  「接下來就交給你們了。」

  敵人發現狀況不對,打算合圍過來,皆被友軍擋住,彗星持續向前衝刺。

  視野裡迅速放大的敵將提起武器,在她眼裡像是慢動作,一舉一動無比清楚。

  長槍,長度劣勢。

  只是向前。

  銳利的槍尖閃著光對準她,只要手臂微擺就能指向任何致命的位置。

  己方的鼓聲遙遙敲響,計畫照舊。

  不需要任何猶豫或恐懼。

  機會只有一次。

  向前。

  敵將也動了,策馬而來。

  來得好。

  彗星伏低身體,夾緊馬腹一擺偏移軌跡,在對方縮小的瞳孔中把刀換到了左手。

  兩匹戰馬全力衝刺,距離瞬間抹去,巨大的衝擊從長槍上傳來,痛已經不像是痛,只是一陣熱。

  她沒有落馬,看向手裡緊握的刀、看向順著刀身延伸而去的彼端,一具無頭屍從馬上摔落。

  哈。

  是我們贏了。

  彗星斷了意識。












  傳令兵禦馬衝進城中的那天,巫女正好準備送文件到主屋。

  望著傳令兵衝進屋裡,她快步跑起來,在會晤廳外幾乎要捏爛手中資料。

  似是過了一輩子,也像一瞬間,門拉開,傳令兵被杵在門邊的她嚇了一跳,隨即嚴肅地行禮致意,替她留下敞開的門,快步離開。

  巫女往屋裡望去,對上白銀的目光。護衛對她點點頭,她才小心翼翼地踏入。

  她們看著將軍,將軍盯著手中紙張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久久不語。

  主屋外頭騷動起來。

  尾丸衝進房內,拄著膝蓋猛喘。





  ──將軍以自身為餌,殲敵七人,陣亡。
  ──彗星負傷強取敵將首級,敵士氣大潰,依計追擊之,殲十之三四。
  ──敵副將一切腹,二率軍投降。
  ──將軍遠矚,為我軍之勝因。





  不知火抬頭時眼眶中都是淚水。

  「戰爭結束了,我們贏了。」

  整座城市都在歡呼,聲音遠遠隔在庭院和圍牆的幕府之外。

  勝利的喜悅在四人心中僅是一瞬的波瀾。

  巫女緊繃著等待下文。

  半精靈吸了口氣,努力壓制自己的哭腔,聲音卻依然破碎:「すいちゃん受了傷。」

  「受了什麼傷?」尾丸急切地問。「很嚴重嗎?」

  不知火搖搖頭。「這是速報,沒寫這麼詳細。」

  情報官取過戰報,反反覆覆看了好幾次。「那些傢伙……不是說過情報完整是最重要的嗎!」她低罵了一句,隨即揚起音量:「沒事,這樣寫通常代表沒有性命危險。」耳廓狐原地轉了兩圈。「我去催他們的詳細報告。」

  她拍了拍巫女的肩膀,甩著不平靜的尾巴離去。

  護衛單膝跪在將軍旁撫著她的背,抬頭朝巫女招了招手。

  巫女走上前,剛跪坐下來,便和不知火一起被攬進白銀的懷抱裡。

  「沒事,再等一下就好了。」白銀柔聲道。

  巫女緊緊地閉上眼睛。

  如果只需等待就能換回完整的彗星,她願意等一輩子。












  大軍光榮回城,最前頭領軍的將領高舉著將軍的家徽,緩緩地,像是要讓旗幟仔細舞過街上的每一處似的,緩慢前行。

  後頭許多兵士盔甲已不完整,甚或得同袍攙扶著才能走路,表情明亮卻嚴肅。

  沿路歡呼聲持續了好幾個時辰。

  雖沒有她等的人,巫女還是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

  「說是長槍刺到了腰側,斷了幾根肋骨。不是致命傷,但不適合移動,所以會晚上一些才能回來。」尾丸把情報放在四人中間,語速極快的說完,吐了一口氣。

  巫女盯著那張紙上面的字句,胸口一陣發疼。

  「傷到肋骨確實沒辦法動啊。」白銀理解地點頭。

  「真是的,盡讓人擔心。」不知火唸了一句,仰起頭,最後幾個字細如蚊蚋:「太好了。」

  戰後比想像中更忙碌。

  撫卹陣亡武士家屬、歸順武士的安置、領地財產重新分配都讓文書庫房大亂。舊有資料被取出,新的情報一再更新,一切都在變動。戰時還能抽出時間來串門的將軍和護衛已經好些日子沒見到人,就連情報官也老是被請出去處理公事。

  巫女獨自一人埋首於文書裡,看著一條條命令如何讓這個疲於戰事的國家慢慢恢復活力。

  幕府裡官員忙碌來回奔走,常常顧不上禮節呼喊著彼此。攤商拉開大門、擺出舖子,人們重新湧入街道,所有人臉上都再也不見陰霾。

  巫女認真地看著、認真地記下、認真地等待。

  早晨在微涼的空氣中出門,和沿路的街坊鄰居打招呼。

  把又睡在偏院的長官一起帶去吃早飯,接著回屋裡審閱資料,修改文件。

  中午盯著耳廓狐吃光食物,聽她哀嚎自己胖了,便到主屋拉著將軍和護衛的手,領著三人在庭園裡走了半個時辰。

  回去工作,中途去伙房給護衛偷了零食,再回去工作,直到又燒完了一隻蠟燭。

  拉開偏院的門,幕府廣闊的庭院如常呈現於巫女眼前。

  昏黃的夕陽餘暉灑著樹影,隔著白色碎石的彼端,立著一個人。

  青青藍藍。

  巫女邁步,急促地叩著地板,越過廊道、越過白石,直到那人面前,努力仰頭,卻又看不清對方的表情。

  「みこち,」女聲溫和偏低,聽著帶笑:「我回來了。」

  巫女揪住她的衣擺,嗚咽終於追上早已湧出的眼淚。

  「別哭啊,真是的。」她被按進懷抱裡,微啞的嗓音震著胸腔。「這樣不是害我也很想哭嗎?」

  戰爭結束了。

  真的結束了。










  「你一個傷患就不能好好待在家裡養傷嗎?」幕府情報官語氣嫌棄。

  「在家很無聊嘛~」彗星拉長了尾音。

  「來了也不幫忙,就躺在這裡礙事。」

  「太複雜了看不懂嘛~」

  「也不去フレア那邊躺。」

  「被趕回來了嘛。」

  「還真的躺過喔……」

  耳廓狐頓了頓。

  「唉,也不學學みこち……」

  「她在打瞌睡喔,你看,完全沒反應。」

  「…………」

  尾丸五官皺成一團,接著完全鬆開。

  「行,愛躺哪就躺哪。」說著甩著尾巴飄離房間。

  彗星笑了一聲,接著嘶嘶抽氣。

  屋裡極靜,蟲鳴跟著樹葉沙沙聲透了進來。

  她轉頭望向旁邊,伸手就能觸及巫女的衣擺。

  布料些許粗糙的觸感,在五指指尖流轉。

  粉色髮絲盤在後頭,幾絡散下,垂遮著白皙的後頸。

  巫女猛地點了一下頭,用力抬起來。

  「醒了?」

  巫女含糊地應幾聲,揉起眼睛。努力端正姿勢看起來想認真繼續工作,卻又開始點頭。

  彗星克制著笑,扯了扯她的衣服。

  「好啦,乾脆來睡一下吧,地板很舒服喔。」

  巫女象徵性地抗拒幾下,挫敗地咕噥一聲,躺倒在彗星旁邊,很快便陷入沉睡。

  彗星看著被壓著的手臂,只能稍稍轉動。

  ……她可能除了肋骨,右手也要斷了。

  浪人想道,笑著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