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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療〉其六

  水木不喜歡下雨,不管是綿綿細雨、太陽雨還是狂暴雷雨都一樣。
  小時候聽褓姆奶奶說過,太陽雨是狐狸取新娘的日子,人類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在盂蘭盆節時期的雨,是亡者自地獄返鄉的時節,因為祂們非人的腳步聲可以隱藏於雨聲之中,不能讓祂們發現自己知道祂們自墓土爬了回來。
  但在戰爭之後……雨聲是不知何方的敵人最完美的迷彩,趁著滂沱大雨給予視覺與聽覺上的掩護,出奇不意的讓人魂斷異鄉。
  即使戰爭已經過去了幾十年,即使自己身處的地方和平安穩,身在前線不知何時會突然被殺死的惡夢,仍如同鬼魅般潛伏在自己的影子之中。
  每到雨夜之時,便悄聲的捉住自己『
  這是他的心魔,在戰爭過後,肉體遭受的傷逐漸癒合,心靈受到的創傷始終沒有療癒。
  為了不被他人踩在腳下踐踏,為了有尊嚴的活下去,這個社會不允許他示弱,創傷必須隱藏,不能讓它成為被他人利用的工具……
  只要藏起來就行了,只要假裝它不存在就行了……

  ……
  ……才怪。
  縱使表面偽裝得很好,但水木始終知道這個看似完好的皮囊,裡頭早已破破爛爛。

  這一夜,在一道震耳欲聾的雷聲劃破天際的瞬間,水木再一次自惡夢中驚醒。
  具體內容已經不記得了,然而……那年與他同隊卻沒有回來的同袍們,了無生氣凝視著他的畫面歷歷在目。
  明明在夢中祂們的面龐是模糊一片,但水木就是知道祂們是與自己曾在南洋一同度過那段地獄的弟兄。
  這種夢他不是第一次夢到了,在戰爭結束後,每每到了下雨的夜晚,祂們就會自雨中出現並沉默不語。
  水木時常想,祂們究竟為什麼要跟著自己,既然出現了為何始終不發一語。
  恍如在譴責自己為何還能安然活著。
  水木自布團中緩緩起身,小心翼翼的不打擾睡在兩旁的幽靈族父子倆,並走到窗台廊前坐了下來。
  他緩緩的閉上眼睛,雨水濺上他的眼睫,冰冷的寒氣沁入浴衣之中。
  即使大雨滂沱,但他還是聽見了腳步聲。
  那是僅有他才聽得見的腳步聲。

  水木有些害怕的張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他十分熟悉的鬼影。
  看那破爛軍服上的軍籍編號,那確實是與他同班隊,最終卻玉碎魂斷異鄉的同袍們。
  祂們甚至連遺體都沒有回到故國,僅有自己拼死偷偷從遺體上扯下的軍牌,瞞著上級隨著沒死成的自己帶了回來。
  水木有時會想,是否是因為自己把祂們曾經生存的證明從戰場上帶了回來,所以祂們才跟著自己,沒有去找祂們的家人,或前往淨土。
  也因為自己沒有成功犧牲,所以祂們跟在自己的身邊,等待時機成熟拖著自己前往地獄。
  他看著過往的同袍,一股愧疚的情緒淹沒了他的神智,在大雨滂沱的夜裡,過往的記憶再次將他帶回戰場那可怖的叢林。

  「對不起……我沒有在那時死掉……」
  「對不起……我沒有達成任務……」
  「對不起……我活了下來……」
  「對不起……我拋下了你們……」

  他不斷的低喃著,不斷的道歉著,既是尋求原諒,卻又不容許自己獲得寬恕。
  鬼魅們不發一語,恍如口頭上的道歉遠遠不夠。

  「對不起……我過得很幸福…」

  水木惶惶不安的看著自己的雙手,白淨的雙手沾上了雨,也染上不曾洗去的一手血腥。
  不管是否出於本意,不管是否出於惡意,他都是殺人犯。
  他將自己的臉埋入掌心,臉上的濕潤已經分不清那究竟是雨水還是淚水。
  即使如今已經不會因為濃郁不祥的妖氣頭疼暈眩鼻血流淌,他也覺得此刻的自己七竅正汨著血淚。
  這副模樣絕對不能讓幽靈族那對父子看見,他知道這些年來父子倆一直試圖用他始終難以適應的,溢滿出來的愛包裹著自己,有的時候他也覺得在這樣的關懷下,自己似乎越來越像個人……越來越有活著的感覺。
  但同時也讓自己湧起了「自己真的有資格得到這些嗎?」的想法。
  「我憑什麼還能手腳健全以損傷最小的身姿活著……」
  原本掩面的雙手順著額角插入髮絲之間。

  「我憑什麼能夠得到愛繼續活著……」

  若父子倆聽到這句話,他們絕對會說自己有那個資格,然而已經深深扎入心臟的愧疚卻讓他難以相信自己能夠接受他們純真的愛。
  所以,他只敢在滂沱的雨夜之中,躲在震耳欲聾的雨聲與雷聲之下悄悄崩潰。
  唯獨這份創傷,幽靈族賦予了再多的愛,也無法癒合其早已腐爛的心。
  他為了自己得到愛與幸福感到開心,卻同時為此感到痛苦。
  他明明就沒有付出什麼,甚至是犧牲了他人的性命才能安然的端坐於此。
  然而現在,他有了在乎的、無法割捨的事物,所以他不能死去。
  卻活得不安惶懼。
  即使日常掩飾得非常完美,但這份矛盾其實老早就壓得他喘不過氣。
  有時他心想……如果自己的精神就這樣超出符合,就這樣醒不過來,是不是就可以結束這份痛苦呢……
  又或者……
  在這滂沱的雷雨之夜,加深了長久以來一直被深深壓抑的負面情感猖獗得將自己捕食,如同陀螺般不斷的在腦海中沉重的旋轉。
  不知不覺間,水木灰白的髮絲緩緩的伸長垂落至胸前……
  隨後,便開始一層又一層的纏繞自己的脖頸,緩緩的壓出勒痕……

  『你在幹什麼!馬鹿野郎!』

  中氣十足的吼聲伴隨著一聲雷響劈頭往水木砸了下來。
  有雙冰冷的手暴力的扒抓自己的脖頸,試圖將纏上的髮絲扯下,有雙手捉住自己試圖在腦殼抓出血痕的手,還有雙手扯著自己的頭髮不讓它繼續纏上脖頸。
  那一雙雙比自己還冰冷的手七手八腳的捉住自己,阻止自己下意識的自殘。

  『你他媽的給我振作點!』
  『我們有准許你去死嗎!』
  『少在這個時候給我耍笨!』
  『給我清醒一點!』
  『水木!』

  又是一道閃電劃過天際,雷光照亮了整個天空,水木渙散的眼瞳此刻終於聚焦了起來。
  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個又一個,身軀破碎滿是血污,幾乎無法辨認面容的二戰鬼兵。
  但即使如此,那些面容對水木而言十分熟悉。

  「……岡田?」
  水木喃喃道出了眼前有著可怕面容,眼瞳卻十分悲傷的鬼兵的名字。
  「……中山……佐藤……高知……長谷川?」
  一個又一個的名字被緩緩道出,不久每個被唱名的鬼兵,面容漸漸泛著柔和的白光,血肉模糊的面龐與斷肢逐漸恢復成了水木記憶中最初朝氣蓬勃的模樣。
  眼見水木停下了自殘與掙扎,鬼兵們也紛紛放開緊抓著對方的手。

  『太好了……』
  被水木喚名為岡田的鬼兵露出了帶了些許悲傷,但仍喜極而泣的笑容。
  『你終於看到我們了!』

  自從經歷了哭倉村那場悲劇之後,水木就成了「看得見」的那一類人。
  在與ゲゲ郎初次相遇的那節車廂上,ゲゲ郎曾說他面露死相,隔了很久之後他向ゲゲ郎重新問起此事時,才得知那些死去的同袍自始至終都待在自己身邊。
  然而,他始終看不見祂們,只有在雨夜的惡夢之中,才隱約看得見祂們模糊的身影。
  若說以前看不到那也就算了,但在明明有能力看得見,唯獨祂們卻無法看見,這使水木感到不安。
  是祂們不願意讓自己看見嗎?祂們抹去了氣息也要怨恨的跟上自己……在睡夢之中磨耗自己的精神,將早該死去的自己與祂們一同前往地獄。
  看著水木惶惶不安的愧疚眼神,鬼兵們也露出了苦澀的笑容。

  『你從南洋帶著我們的軍牌回去之後,我們一直一直都在嘗試與你溝通。』
  『但你看不到也聽不到我們。』
  『我們只能藉由夢境勉強與你接觸。』

  鬼兵們將水木包圍起來七嘴八舌的說著這些年來祂們試圖為水木所作的一切,以及試圖想向他傳達的話語。
  像是水木剛入職的時候,那個想偷砍水木的業績獎金的上司連續一週都被關廁所是中山幹的。
  像是跟OO製藥開會時,向水木伸出鹹豬手性騷擾的變態部長重病了一個月是高知幹的。
  還有在那些接待酒會結束之後水木總是能夠安全回家,是佐藤跟長谷川還有其他人凶神惡煞得嚇跑那些意圖劫財的宵小的。
  還有……每一次的雨夜,水木再次夢見南洋戰場的地獄時,祂們總是想要把水木自惡夢中叫醒,但始終徒勞無功。
  每一次水木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向著已經死去的祂們道歉時,祂們總想告訴水木祂們不曾怪過他,但始終徒勞無功。
  每一次看著水木將祂們唯一留下的軍牌小心翼翼的擦亮時,祂們總想告訴水木他不是一個人,一樣始終徒勞無功。
  在去哭倉村的時候,祂們終於發現有存在看得到祂們,用盡所有的手段想要透過對方讓水木知曉,祂們一直都在保護著他,但卻被誤會成索命怨魂而感到生氣。
  在血櫻之前,看著一度氣絕的水木,祂們哭喊著他還不可以這麼快就來找祂們。
  以及……在逃離哭倉村的時候,看著水木將能保護自己的靈毛背心脫下,而遭到狂骨的攻擊時,祂們抱著會魂飛魄散的覺悟衝上前去將狂骨們擊退。
  保護他能夠安全的,繼續前往祂們已經無緣踏上的未來。

  『你從來也沒有對不起我們。』
  『該死的是長官那種沒有用的孬種。』
  『笑他們連切腹的覺悟都沒有啦!好意思說我們是廢物?是不是男人!』
  『真男人敢做敢當啊!連在最前線射擊都沒有還敢炫耀軍功要不要臉啊!』
  順帶還將當年沒有辦法對貪生怕死的長官罵出口的積怨全都罵了一遍。

  『所以真的有資格抬頭挺胸談起那場戰爭的。』
  『是你。』
  『你不是犧牲了誰才活下來的,那些不要臉的長官才是。』
  『你不需向我們道歉。』
  『我們反而要感謝你活了下來,還將我們曾經存在的證明偷偷留了下來。』
  『我們因此才能回家。』

  聽著同袍們的一言一語,水木覺得自己的胸口傳來撕扯般的疼痛,祂們所說的內容與自己原本想像中的惡言與譴責截然不同,令他感到有些混亂。
  人類都是自私的,他自己很清楚,他這一生走來面對的都是人性最醜惡的那一面,互相狗咬狗是家常便飯,不管是當時在前線作戰時還是在職場上都一樣……
  所以……怎麼可能……

  「你們……」
  『欸等等……你不要給我講出什麼難道我們不恨你嗎這種蠢話。』
  『不……如果說恨的話……硬要說算是有啦……』
  『那樣算嗎?』
  『……算吧?』
  『不算吧?』
  『只是因為水木糟蹋自己所以就說恨……很牽強耶?』
  『結果說蠢話的馬鹿野郎居然是你們嗎!』

  岡田二話不說直接揍了亂講話的幾個同袍,就怕水木額外加深了什麼誤會。
  『是男人就不要拐彎抹角說話!』
  該揍的都揍完之後,岡田一把抓起水木浴衣的衣領。
  『給我耳朵挖乾淨聽清楚了。』
  岡田垮下嘴角深深的吸了口氣。

  『229聯隊3排8班水木中士聽令!』

  一瞬間,水木被這一吼嚇得腰桿挺直。
  『帶著本連班所有弟兄託付給你的生命燦爛並幸福的活下去!不准給我死!』祂用力的推了水木一記,『若敢再搞任何自傷、貶損自己或把自己搞得不幸悲慘等等所有浪費這條好不容易活下來的生命的事情,本連班所有弟兄會帶著滿腔仇恨突破所有阻撓從地獄爬回來!』

  聽岡田如此滿腔熱血的喊話,水木眼底原本的迷茫畏懼漸漸的豁然開朗。
  從一開始,他的前提就錯了,錯得非常離譜。
  他一直以為祂們之所以跟著自己,是基於唯有他獨活的恨,所以在等待著機會將自己拖入地獄一同死去。
  然而祂們之所以跟著自己,是因為祂們放不下自己獨活而提早追隨祂們而去。
  長久以來,是他讓祂們擔心了。

『……接下來本班即將前往地獄,接受最後的任務。』說到這裡,岡田的聲音隱隱帶著難以察覺的哽咽,『因此從今天起,解除你229聯隊3排8班往後的一切勤務!』
  這些年來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的弟兄們,接下來要前赴地獄接受審判了。
  沒有直白明說,但水木意識到了這件事。
  而他的生命還有很久,很久。


  『雖然你最後居然會變成妖怪完全超出了我們的意料,但既然是他們的話……』
  岡田剛硬的表情漸漸的柔和了下來,最後露出了不捨的笑容。
  『有人能照顧你,我們就放心了。』
  即使水木不知道,但這些年守著他的祂們都看在眼裡。
  祂們相信,水木跟那對父子在一起,對他而言會是最好的結果。

  『所以你要替我們活得比任何人還要快樂還要幸福,聽到沒!』
  雨水打在他們彼此身上,是水是淚早已分不清。
  但已經無所謂了,即使不說破,他們都知道彼此皆已淚流滿面。
  「……是!3排8班水木中士聽令!」
  水木粗魯的揉了揉眼睛,向他的同袍弟兄們行了個軍禮。
  「祝各位弟兄武運昌隆!」

  『我■說■■族能在■獄來去■■,有■的話■來探■啊!』
  『■看那些該■的■■受罰也■■!』
  『你好■端的■祂被■■就是給■最■的■辱跟嘲■啦!』

  同袍們七嘴八舌的似乎還說了些什麼,或許是最後在人世間的牽掛已了,祂們的聲音漸漸的消逝在大雨之中,連同身影也漸漸的模糊起來。
  如果能再多跟祂們說說話就好了,水木心裡十分懊悔的這麼想著。
  也許其實不是自己看不到祂們,只是因為自己的心魔與恐懼,所以不去看祂們。
  到後來……就真的唯獨祂們自己看不見了。
  然而在最後最後,能夠在見到面把話說開,真的是太好了。

  水木看了眼廊邊角落放著的天狗釀,起身拔開壺嘴,斟了一杯。
  「……對不起,還有……謝謝你們。」
  他朝著漸漸消失的弟兄們舉杯。
  「這杯敬你們。」
  隨後他將滿杯的佳釀朝空中一灑。
  「一路走好。」
  若還有來世,期許有緣能夠再見吧?
  在不再有戰爭的未來再次相會。

  滂沱的大雨中,腳步聲消失了。
  也許在此之後,他不會在雨中聽見那些  僅有他才能聽見的腳步聲了。
  突然一陣疲憊與睡意襲來,水木雙腳一軟向後倒去。
  他感覺自己似乎跌入了個溫暖的毯子之中,隨後被什麼人自後方緊緊擁抱。
  「放心吧吾友,祂們沒有牽掛了。」
  有雙大手輕輕地覆上了他的雙眼。
  「睡吧……淋了這麼久的雨,就不怕身體狀況變糟嗎?」
  ゲゲ郎示意祖先靈毛將水木裹得更嚴實些,將對方整個橫抱起來帶回布團之中,並替重新蓋上被子。
  在安頓好之後,ゲゲ郎重新躺下,將水木攬入懷中,用自己升高的溫度暖水木因淋雨後變得更為冰冷地身軀。
  在另一側,鬼太郎匍匐蹭到了水木的懷中,撒嬌般的環抱著對方的腰,與父親一樣替水木帶來溫暖。

  這一夜大雨滂沱。
  但在此夜之後,水木不再會因為南洋的惡夢而驚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