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283
284
285
286
287
288
289
290
291
292
293
294
295
296
297
298
299
300
301
302
303
304
305
306
307
308
309
310
311
312
313
314
315
316
317
318
319
320
321
322
323
324
325
326
327
328
329
330
331
332
333
334
335
336
337
338
339
340
341
342
343
344
345
346
347
348
349
350
351
352
353
【殤浪】顛倒夢想


前言:
1.主殤浪,有其他角色情感描寫。
2.西幽玹歌和第三季的本劇改寫。
3.最後一段推薦BGM「Roll The Dice」(?)





他總是在做相同的事,周而復始,攤開的雙手佈滿厚繭因彈琴或舞劍。母親當年的教誨猶言在耳,千錘百鍊只為求得一棲生之所。


舞台上的樂師一襲白衣仙氣飄飄,年輕俊俏的臉上總帶點憂慮神色,以指尖撩撥琴弦編織音律,吟唱出一首又一首奪人心魄的歌謠。
一曲終了,台下醉生夢死的眾人這才短暫回神,伴隨掌聲讚揚此起彼落,但也僅只一瞬,隨即又恢復成慵懶萎靡模樣。


見一名酒醉男客朝他走來,浪巫謠對即將上演的鬧劇了然於心,但今日似乎有些不同於以往。
「多美啊。」沉浸餘韻的男人眼中僅剩本能欲求,對此浪巫謠點頭示意,同時迴避了朝自己伸來的手。
「要出多少,才賣?」沒有被一次失敗勸退,男客接著提出語焉不詳的問價,每每對方逼近、浪巫謠便會後退一步。
他想起過去有幾回,曾受邀到達官顯貴之人府邸表演,思索著應該是類似之事,便照著店主叮囑的答道:
「要問掌櫃。」
「就是掌櫃讓我直接問你啊。」過於直白的慾望裡有著一絲癲狂,直視那張略為扭曲的臉,浪巫謠仍在嘗試理解現況。
方才四處張望也不見酒樓方的盯場人,而他在不知不覺間已被逼至牆角、退無可退。
「要出多少銀兩,才能陪我一晚啊?」


──只管演奏吟唱,客人予你搭話稍微應付,不需刻意理會,客人是衣食父母,即便有些過分也千萬不能動手。
卻無人告訴過他「過分」的定義。
眼看那人的指尖就要觸碰到自個面頰,強壓下厭惡作嘔的反應,浪巫謠只是呆愣在原地。


「小哥,這裡不是那種店吧。」
最終打斷這場鬧劇的是一柄未出鞘的劍,橫擋在了樂師與酒客之間,持劍者頭戴帷帽遮擋了其面容──墨衣劍客語氣堅定而強硬,嗓音是天生帶有幾分威嚴的渾厚。
醉酒的男人扛不住威壓節節後退,劍客順勢介入、站在樂師身前續道:
「樂師賣藝不賣身,進場前掌櫃說過。」
浪巫謠認出此人亦是方才台下聽眾之一,光坐姿就是與其他客人大相逕庭的挺拔,其凜然氣質是於此處格格不入。
「你誰啊?還想英雄救美,明明也只是他歌聲的俘虜!」縱然惱怒又有酒精壯膽,面對明顯不是善茬的對象,男人自知也只能逞點口舌之快。


「哈哈,正因為我看上他了,才輪不到你啊。」
從容又帶點痞氣,如此笑道的墨衣劍客連鞘握著劍身,用柄首擊向男人胸口使其又後退了數步,然後一個箭步上前在那人耳邊低語。
即便環境吵雜、劍客刻意壓低聲嗓,原本聽力就異於常人的樂師還是聽得分明。
「最好別再想那些骯髒手段,又或者你會好奇,因嫉妒發狂的男人能殘忍到何種程度?」


其實是連騷動都稱不上,無論是落荒而逃的登徒子,抑或見義勇為者,都沒再看向引發此爭端的浪巫謠一眼。當伙計遲來得上前關切,酒樓裡早已不見墨色身影,他也沒能來得及道謝。
人前表現出的淡漠是為生存不得已為之,不知是緣故於受辱或惶恐,又或者能稱之為驚豔,如今他久違的感受到一股強烈、陌生的感情在心中翻騰,久久難以平復。


「你這樣,很容易被壞男人騙啊。」
懷中琵琶開口總在他獨自一人時,習慣性無視了那有違常理的聲音,他是不諳世事但並非愚鈍,他很清楚劍客所言是順勢而為。
偏偏白紙上留下的那筆濃墨重彩,是深刻得足以改寫命運,也就是在同一夜,浪巫謠循著那首熟悉的歌謠走至湖邊涼亭,遇見了他此生最珍貴的知音。







那一日在宮中,睦天命被賦予的任務是引人注目並以此拖延時間,但就算沒有這層目的在,哪怕選拔規則並非異常而殘忍,她也完全沒有勝過浪巫謠、贏得「天籟吟者」名號的把握。
那人音色可謂得天獨厚,吟唱如呼吸本能,同樣身為樂師的睦天命很清楚那有多難得可貴。並非欽羨那伴隨出生的天賦,她更加驚嘆的是為了展現其歌喉,所不得不掌握的精妙技巧,不知得經歷多少常人無法想像的磨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巫謠可都跟我說了,初次見面時不患的態度很輕浮喔。」
當殤不患在她面前落座,睦天命按下前一秒還在彈撥的琴弦,語氣半調侃半責備道。
「還不是為了替他解圍。」聞言的劍客手沒停下斟茶的動作,思考片刻後解釋道:
「那名酒客事先買通掌櫃,那個場合若我不出手,根本無人幫他。」
睦天命其實有些意外,距離他們第一次接觸浪巫謠,到成為同伴至今過去約三年有餘,此時她不過隨口一提,向來大大咧咧的殤不患竟真能立刻會意過來。


「不過逢場作戲,總不會當真吧?」舉杯飲下茶水,聽著那人語氣較平時少了分坦蕩,她忍不住輕笑出聲,抬手繼續未完的演奏。
「不會當真嗎?」悠揚的琴聲掩蓋了她的自言自語,回憶中提起此事的浪巫謠神情赧然,恐怕真正牽動心弦的並非話語本身。


秋風蕭瑟,為這一曲添分離愁,那人靜靜聆聽,睦天命知曉那未明說的來意,與她辭行。
鑄異坊地處荒山野嶺適合隱居,或者說養病,安頓好失明的自己,殤不患也該啟程繼續尋找處置魔劍目錄的方法。
他倆相伴至最後一縷琴音回歸空寂,未曾化做言語的祝願想必也已經傳達給將行的旅者。


「願君平安,無憂無患。」




惡名昭彰的啖劍太歲,協其黨羽擄走當今天籟吟者,其罪行早已昭告天下,即便他們的目標始終都是神誨魔械「幽冥・萬世神伏」。
明有朝廷通緝,暗有神蝗盟設伏,西幽是真的再難以棲身。對於殤不患的不告而別,與早有心理準備的睦天命及天工詭匠不同,浪巫謠受到不小的打擊。
好不容易與他人建立起聯繫,懷抱相同的信念、為此義無反顧踏上一條艱難的路,共度的時間無關長短早已銘心刻骨。


「我沒關係的,所以別露出那種表情嘛。」
經浪巫謠指點後,她已經能單純靠聽覺應對日常瑣事,條件允許的情況下也能用武。
睦天命並非刻意使用與過往無異的口吻,一失一得有其道理,目盲令她對情感更加透澈,像是她面前的紅髮青年,這幾日以來的所思所想。


「我這還有天工詭匠在,不患比我更需要你。」
她輕輕握住那雙顫抖的手,對方壓抑哽咽的呼吸,浮現於腦海的是迷路孩子般的表情。
當永恆的黑暗降臨,睦天命理所當然得感到惶恐以及悔恨、不甘,記憶終有一日褪色,她多想再看一眼重要人們的面容。


「是你的話一定能夠幫上他的忙。」
真摯而堅定的言靈,摻雜了一點點她的私心,正因為將一切都看在眼裡,連當事人未察覺的每一句弦外之音也都傾聽,睦天命確信浪巫謠能做到她所辦不到之事。







對於殤不患這名來自西幽的搭檔,凜雪鴉最初也有過好奇,僅僅持續了半日,更準確來說是首次合作到拆夥的過程歷經約六個時辰。
寡言且嫉惡如仇,性情過於純粹經不起剖析,浪巫謠是被掠風竊塵歸類為無聊的那類人。
但同時他又感受到一股違和感,樂師分明不笨,牽扯上劍客時卻總亂了方寸,就算有盜賊在一旁或真心或刻意的招惹,在那份生死相隨的羈絆前,態度理應再從容些。


「你所隱忍的,不過是一般人性罷。」非刻意創造的獨處時機,凜雪鴉隨口對浪巫謠問出心中疑惑:
「戀慕、嫉妒都是很自然的感情,何須如此自我厭惡?」
他也是經過一段時日的觀察,才確定了那人身上矛盾的真身為負罪感,一種距離凜雪鴉很遙遠的情感。
「在西幽,有個人在等不患。」
正因為彼此不是掏心掏肺的關係,應是這份無關緊要最終促成了浪巫謠的坦誠,那人依舊言簡意賅,所幸他與殤不患不同,隻字片語已足夠凜雪鴉去明白眼前人的糾結。


「喔,那又與你何干?」
明白但不能夠理解,話聽起來近乎挑釁的凜雪鴉這回真無一絲惡意,聞言對方翡翠色的眼中一瞬錯愕後才是慍怒。撤回前言,他覺得這個人真的笨死了。
「我好歹也是東離赫赫有名的大盜賊,識人眼光還是有的。」
「但不患說過,你當初沒看出拙劍是把木──「咳!請先聽我把話說完。」
自吹自擂也絲毫不害臊,凜雪鴉壓下被意料之外吐槽打斷發言的尷尬,繼續他心血來潮的人生開導。
「心甘情願的奉獻犧牲,是屬於聖人才能辦到的高尚情操,你並不具備。」
他如此斷言,弦歌斷邪良善心軟這點無庸置疑,且或多或少建立在扼殺一部分的自己這個前提,至少在對殤不患的態度上凜雪鴉看出那人的勉強。


「呃、阿浪,我們為什麼要聽賊人高談闊論人性道德?」
從剛才始終不發一語的魔性琵琶像終於聽不下去,對著自家樂師提點道。本就話不投機,盜賊也自知說得太多,隨即下了最終結論:
「你本可以活得更加自由,何苦作繭自縛。」




七殺天凌一事的收尾並不順利,牽扯出多方勢力的暗中角逐,殤不患等人越頭疼,掠風竊塵越是難以按捺上揚嘴角,尤其老友刑亥竟與西幽神蝗盟合作,令他不禁嘆道「還有此等好事」。
隨時可能上演喜聞樂見的混亂大場面,為支援他的好同伴們,順便驗收新發明的道具──全名「千里因緣一線牽通訊器」功能顧名思義,體積小巧可置於掌中,考慮到運行原理是「緣」這一概念,凜雪鴉特地將其外型做成了自己模樣的人偶。
無論相隔多遠只要彼此間塵緣未了,便能暫時將自身感官投射到人偶上,故此時的凜雪鴉也算是身處於殤不患腰間的布袋之中。


他聽著袋外的二人爭論不休,語氣萬分沉痛談論著宿命責任,他的心態也從一開始的興致勃勃逐漸淡漠,當殤不患那一句「我承受不了。」脫口而出時,凜雪鴉直接解除了與人偶的同步視聽。
「哈,這不是兩情相悅嗎?」
人在千里之外無界閣的盜賊點燃煙管唸道,他本以為能窺見劍客與樂師之間更詳盡的情愛糾葛,然而那份昭然若揭的心思從未被刻意隱藏,早在很多年以前就已經寫下了因果。
「看來這道具還得改個名字。」
這也算是斷了他最後的念想,再繼續執著下去怕是要變成無趣的存在。
看向手中成對的另一隻,以殤不患為外貌原型的人偶,凜雪鴉如是想。







愛之於浪巫謠往往伴隨著痛苦,無論是給予他姓名、血脈相連的母親,抑或眼前嬌小可人的少女,刺進體內的短刀帶給肉身撕心裂肺的疼痛,也向他傾訴天底下最深沉的愛戀。


「這是佔有,並非愛。」意識逐漸混沌之際,他不禁脫口而出。
對上的雙眸是淒艷的紅,同時也曾是囚禁他的牢籠,少女笑聲如銀鈴般清脆,應答語調似水柔情。
「愛本就是佔有。」小巧細緻的五指伸進他夕紅的髮間梳理,另一隻手則捧著青年的臉龐輕聲說道。
「我親吻你的髮、你的皮相,這是愛。」總一聲聲喚他黃鶯,身上是混合了薰香和糕點的甜膩氣息,擁他入懷的是天底下最嬌貴的存在。
「飲你的血、食你的肉,在你的骨上銘刻我的名,這也是愛。」
浪巫謠至今已經見過無數人因他魔性歌聲陷入痴狂,其中唯有嘲風不同,正因為少女無比清醒,她的情真意切才成為了他的夢魘。


從睦天命身上學到的愛是無怨無悔且不求回報,那也是浪巫謠想認同的「正確」,哪怕隨著時間流逝、情感日積月累再也回不到最初的純粹。
曾經的他只要能看見那人背影已覺得足夠,其根基深厚不受魔性影響,即便浪巫謠心血來潮想吟唱幾曲也無須顧忌,即便是無法傳達的戀歌。
直到橫越鬼歿之地於東離重逢的那一刻,心中積累的千言萬語化做指尖音律,再次比肩同行的喜悅勝過所有牽掛,他眼中僅有所愛之人面容。


浪巫謠睜開眼,看見拿著手絹正在替自己擦汗的殤不患,過於虛弱讓他看不清楚對方的表情。
「殘雲很快就回來了,你會沒事的。」擔憂語氣背後是與此人不相襯的情緒,殤不患似乎是第一次向他流露懼色。
「巫謠,別怕。」喚著他的名,劍客的話卻像是說給自己聽。


最終鑄異坊的靈藥救了他的命,也將他與殤不患間一直以來刻意迴避的問題端上檯面,既已回歸故里為何不願與佳人見上一面?
同時一個不該存在的可怕念頭閃過腦海,赤裸卑劣得近乎為惡,如果劍客從未打算接受女子的愛,那麼浪巫謠又是為何而隱忍?




過往一幕幕浮現眼前,出生雪山的與世隔絕,酒樓賣藝時見慣的醉生夢死,踏過皇宮中斑斑血跡,歷經百轉千回,以旁觀者的身分他又回到了那個命運分歧的雨夜。


「這並非假設,拯救她和阻止魔神復活可以兩者兼顧。」
身形隱於黑袍中的妖魔,忽然改口道:
「你現在可以救下睦天命,她將重新擁抱光明,此生再也不會與她所愛之人分離。而殤不患還是會踏上前往東離的旅程,有驚無險得解決魔神滅世。」
「代價是什麼?」
理智清楚無論如何都不該與妖魔交易,但對方描繪的光景太過圓滿,是即將溺斃於悔恨中的浪巫謠忍不住想緊抓的浮木。


「與其說是付出代價,稱之為『交換』更恰當。啖劍太歲終究得在這個雨夜裡有所失去,那個對象也可以是你。」
「就像你的母親一樣活在永恆的黑夜,往後再也不用為前進的方向徬徨,只要你願意成為被留下來的那一個人。」
妖魔所言的一字一句並非虛妄,弦歌斷邪的本能足以判別。
只要踏出一步就能改變禍世螟蝗那把利刃的軌跡,撥動琴弦化做音刃去斬斷至今束縛著他們三人的悲劇鏈結,他深知自己應該要那麼做,然而浪巫謠卻感雙足負千鈞之重、就連指尖都難以挪動分毫。


「或許在你有生之年,能等到那二人完成使命歸鄉,但失去了魔劍目錄這個共同的責任枷鎖,你又能用什麼理由維持與他們的聯繫。」
妖魔仍在描繪著某種可能性的未來,光是想像浪巫謠就覺得有些呼吸困難,就像被緊緊扼住咽喉,同時雨聲雷鳴正逐漸離他遠去,連懷中聆牙的呼喚也漸漸聽不清。
「不過這一切苦悶,和睦天命的幸福相比根本微不足道,不是嗎?」
在令人恐懼的靜默中,唯有此番話語震耳欲聾。
他始終在做相同之事,徒勞無功,攤開的雙手最終什麼也沒能夠留住。將過往一幕幕珍惜得擁在懷中,曾眷戀不已的暖意如今成了焊燙他的鐵烙。


「此處時間流逝,之於我們原本的時空是幾乎停滯。如果你想慢慢考慮,我可以為你重複此夜千回百遍,直到你下定決心……但似乎沒有這個必要。」


那一夜在湖畔聽見琴聲,他與同樣身為樂師的女子相遇,學著接受自己的與眾不同,變得稍微能夠喜歡自己一點。
身著黛青色衣裙,撫琴的黑髮女子擁有一雙澄澈紫眸,眸光似水惹人憐愛,笑起來比花兒更嬌豔,那是他嚮往的模樣,浪巫謠理應為她義無反顧。


「當機會擺到你面前,所有藉口都無所遁形。」耳畔回響的聲嗓似感慨又似恥笑。


他的本質與那些過往被認定為惡的人們其實並無不同,一樣自私利己、一樣貪得無厭,且諷刺的是打從心底承認這份虛偽後,加諸在身上的壓力頓時消散,恢復自由的身體跌坐在地。
即便不知道方法,他也以為、希望自己能夠去愛。即便身上每個毛孔都在叫囂著想要被愛,僅僅是被那一心上人所愛。
熱淚自眼眶湧出流盡,哭聲和歉語被雨聲吞没而嘶啞,浪巫謠一遍又一遍道歉,他本不懼怕黑暗,但那一日墨衣劍客瀟灑的背影映在了眼底,他已經見過光。







殤不患記不清從何時開始,總是受到周遭的過度評價。
不過是對他人汲汲營營之事更加得心應手一些,手中劍可謂隨心所欲,生死僅在一念之間,但除此之外他亦是尋常凡夫俗子。


最初聽聞那間酒樓的傳言,殤不患擔心睦天命欲接觸的對象會是什麼兇險惡徒,堅持得由自己先行確認,西幽從古至今從來不缺蠱惑人心的邪門故事。
酒館台上的青年容貌出眾,一開口連靈魂都為之震顫,杯中昂貴的加料酒水他可一口沒碰,正因為內力深厚勉強能夠抵禦其魔性,方知最為致命的是清醒時的沉醉。
回神時他已經走上前,打斷了酒客調戲樂師的鬧劇,夾雜了一點私心,口頭上佔了青年一點便宜。絕對稱不上坦蕩的見義勇為,在聽見那人歌謠時莫名感到了懷念與熟悉,那才是趨使他行動的主因。


再見面時已然刀劍相向,並無必要但殤不患還是摘下帷帽以真容待之,這也是第一次近距離端詳那人面容,比預想的還要更年輕一些。確實配得上「天籟吟者」這浮誇名頭,對於自願待在籠中的鶯鳥,啖劍太歲的所能做的僅是斬斷籠門上的鎖,所幸蛻變為弦歌斷邪的浪巫謠,其本質是隻驕傲的鳳凰。


「被你留下的可謂字面上的『老弱婦孺』啊。」常強調自己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叟,西幽機巧頂點的匠人碎唸道。
「身為弱女子的我,還是能夠保護你的喔!」屋外聽力不凡的女子高聲打斷,聞言的殤不患久違莞爾。多年交情培養出默契,省下了他最不擅長的離情依依。
「你真的不打算告訴浪巫謠?」天工詭匠總說對於小輩們複雜的情感糾葛毫無興趣,但憑一句話就能讓殤不患啞口無言。
「這樣對我,對他都更好。」
良久,久到天工詭匠都重新投入手邊發明,殤不患才喃喃低語道,毫無說服力的話語也不知是為了搪塞誰。


年少輕狂時不知恐懼為何物,人生走一遭他只對自己的性命負責,總劍走偏鋒,多次置死地而後生,他也曾享受過此番快意恩仇。直至際遇接二連三,殤不患相識了值得他敬重、想要守護的對象,乃至是魂牽夢繫的牽掛,最後甚至不得不背負起天下蒼生。
唯有恢復成孤身一人時方能心無旁騖,殤不患如是想,但當身處異鄉的他聽聞那令人懷念的旋律,仍毫無遲疑的向著琴聲來處走去。


完全歸咎於魔性有失公允,比起吟唱時奪人心魄的風采,他更青睞於那份純粹,無論是下定決心時的堅毅,低眉淺笑的內斂,不自覺輕哼的旋律是比高歌時更悅耳動聽。
眼前青年長髮如焰、眸似翡翠,比起初見時伴隨苦悶的那身白衣,現在的浪巫謠是躍動於心尖的紅,是殤不患唯一的問心有愧。


「對不遠千里、不畏艱難來到你面前的同伴,你就沒有什麼話要說嗎?」
那人懷中琵琶所言在理,殤不患想過無數的理由與藉口,最終還是選擇坦率得低下頭。
他們於東離再度重逢,讓那原本曖昧不明的情愫有了確切的名字,然而殤不患並沒有向當事人傾訴的打算,只想著能夠借取一段時間,直到他與浪巫謠卸下肩上重擔回到西幽,在那一日到來之前能夠比肩同行已足夠。
然而亂世中唯一不變的是危機四伏,一而再再而三陷入險境,每每聽聞盜賊輕描淡寫陳述樂師是如何與死亡擦肩,劍客感到心驚肉跳之餘免不了愧疚自責。


「我和天命都是心甘情願,為什麼你就是不明白?」
向來惜字如金的浪巫謠少有如此直白的表達,而他又豈會不知那兩人給予的是此生無以回報的情深意重。
「我明白,但我承受不了。」
殤不患終究只是個懦弱、會逃避的凡人罷,他別過臉不敢再去看對方的表情,困境接二連三令他無暇分神,所以當時的才未能夠察覺,對自己浪巫謠自始至終從未有過失望,取而代之的是眸中一閃而過的異樣神采。







「把你偷留的逢魔漏,交給我。」
浪巫謠開口的同時,掌心朝上得伸出了手,對象是方才於大庭廣眾宣告消耗了最後一片的凜雪鴉,被拆穿的那人態度相當乾脆,不禁令人懷疑身上是否還藏有存貨。
從袖袋中取出葉片狀的結晶交付,凜雪鴉隨口問道:
「浪大俠有非得仰賴邪法也想要抵達的地方?」
「我有違逆天地之理,也想要見上一面之人。」
他答得坦然,目的也好、手段也罷,一切的一切再無隱瞞必要。


浪巫謠還是很討厭凜雪鴉,卻不得不承認掠風竊塵看得確實透徹,連他自己都未能認清的本質都無所遁形,或許連這副皮囊下流動的血脈源於何處都已猜到一二。
「喔呀,我還以為你對不患一心不二、從一而終呢。」聽聞浪巫謠所言,那人故意露出感到意外的表情,語調輕挑道。
「確實如此。」
想來從今往後也不會再見面,他由衷得對那人笑道,笑得極淺極淡,卻讓凜雪鴉愣了半晌。無關彼此好惡意願,前者不善言辭,後者異常聰慧,二人對話向來毫無窒礙。
「思維靈活多了呢,我不討厭你那大膽的想法。」
白髮赤眸的男子回以了然的笑。


「你有沒有想過,逢魔漏能橫跨時間空間重新編篡因果,至今卻從未產生任何悖論又或者只是你我未曾察覺。」
聽著身邊人語焉不詳,浪巫謠輕輕得將逢魔漏一分為二,一半收進胸懷、一半緊握手中。
「是否代表我們始終走在修正後的道路上,又是否代表你現在打算要去做的事,原本就是命中注定。」
唯恐天下不亂的男子言盡於此,再不理會樂師,轉而上前與劍客攀談。


不遠處殤不患正在檢查地脈,從魔劍目錄中取出幽冥‧萬世神伏,那把神諱魔械曾截斷西幽皇屬軍,創造出他們相互認可的契機,即將再一次使用卻是天各一方。
當空間將要崩毀,他們一行人向著來時方向奔走,唯有一人中途折返,奔跑在被無數塵土落石掩埋、越來越狹窄的路徑,逐漸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浪巫謠聽見身後那人的聲聲呼喚。
浪巫謠聽見其中有著自己一直以來渴求之物,那是他沒有選擇的道路。
如果象徵命運的骰子被灌了鉛,擲出的結果永遠都是不幸的閉環迴圈,那麼一昧向前的他將永遠無法抵達想見的未來。為此他必須去魔界斬斷惡因,但在手刃阿爾貝盧法之前,他還有一個非去不可的地方。
手中半塊逢魔漏已浮現出他心之所向,遙想浪巫謠是在十八歲時與那人相遇,穿越的錨點也定在那人意氣風發的少年時期。




所見是一隅陌生風景,午後明媚的陽光透過林間茂盛枝葉留下一地樹影婆娑,修整過的空地矗立著幾座木人樁,看著像個小型練武場。
原本背對而立的男子察覺了他的存在,不見一絲霜白的烏黑長髮隨手扎成馬尾,回首時迎上那雙深棕色眼睛,眉宇間的英氣、高挺鼻樑到嘴唇形狀,一切都是熟悉又帶點些許陌生。
「你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啊?」青年問道,用著與記憶中相同但更明亮些的嗓音,連聲調都要再高上幾分。
靈魂絕無錯認的可能,才剛別離又再次相遇,眼前人是他,也不是他,還不是他所認識的啖劍太歲,尚未橫越鬼歿之地得名刃無鋒。


「欸?」對方發出驚呼的同時,匆忙拔劍迎擊吟雷聆牙凌厲的鋒芒。
以琴化劍,弦歌斷邪將至今磨練的劍藝指向他此生執念,其刀法風馳電掣,如野火燎原之勢,絲毫不給人喘息機會。
此時的殤不患武功修為,都還遠遠不及浪巫謠熟知的那一人,年輕劍客最初的驚愕在注意到樂師攻勢未帶殺意,倒像是在與他切磋後,劍拔弩張的氣氛蕩然無存。
「這位漂亮的小哥哥,請問我們之間有什麼過節嗎?」
雖說有些接應不暇,但那人已徹底放棄轉守為攻的想法,專注於招架一時間暫且不至於落敗,語氣輕挑的劍客視線打量起了浪巫謠,人不太正經但雙目清明無一絲陰霾。


此人一招一式尚不純熟,太多多餘動作,是與沉穩二字無緣,同時也更加大膽靈動,數次以毫釐之差避開了浪巫謠的刀鋒。
雙方兵器相交時的手感與先前截然不同,是真正的金屬相撞而非一方以木劍佯裝鋼鐵,察覺到這一點的浪巫謠再難以壓抑內心澎湃的情感,情緒高漲之時就想歌唱,可惜必須維持吟雷聆牙姿態而無法伴奏,故他只能將心中旋律輕吟出聲。
「雖不愛說話,但你的聲音真好聽。」
年輕劍客不知其魔性故毫無防備,同時也成了關鍵的敗因,百餘招後浪巫謠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後一次勝過了殤不患。
趁著對方因歌嗓走神的瞬間擊飛了其手中兵刃,殤不患的人也因衝擊慣性向後方倒去,浪巫謠順勢覆身其上,手持刀刃沒入劍客臉旁的土地,只見身下人已舉起雙手做投降狀。
「我認輸,你很強。」
任那頭夕紅的長髮垂落至眼前,敗者話說得真誠直率,面上並無一絲不服氣。


還未到不修邊幅的時期,一張打理得光潔的臉龐,相同的劍眉星目氣質卻略有不同,肩上尚未背負天下蒼生,亦未成為指引睦天命的道標,眼前人僅僅只是殤不患,而現在的殤不患,並不屬於任何人。
多想緊緊擁抱此人、多想讓時間靜止在這一刻,就算是夢境也好,正因為是絕對無法成真之事。
不惜使用作弊手段也要抵達此處的浪巫謠理應感到興喜,眼眶和鼻腔深處卻因酸楚而發燙,一路彎彎繞繞,明知徒勞卻還是毅然決然做出的決定,哪怕是距離目標更加遙遠、虛假的起點。


「你應該沒打算要殺我吧?」
因浪巫謠維持著壓制姿勢遲遲未有下一步動作,因近至曖昧的距離感到不自在的殤不患笑問道。
下一秒樂師低下頭,親吻了年輕的劍客,那是他第一次接吻,那人的嘴唇比自己薄些、體溫更高一點,耳邊迴響著分不清是誰過快的心跳。
他的愛不是成全,亦非佔有,是只敢在午夜夢迴時懷抱的奢望,是即使分道揚鑣也能舉步前行的堅定。
就算代價是此後再無一夜安眠,哪怕天高地廣世間再無他容身之所,甚至是化身為最憎惡的魔。
他斬斷因果,他擊殺妖邪,即便那是捨去人類身分的自己。


注意到身下那人滿臉通紅,張著嘴半晌吐不出個字,浪巫謠久違得打從心底笑得開懷。
坦然面對這份愛戀,他認可了無法救贖任何人的自己,選擇去救贖只想著被救贖的自己。
「這只是一場惡夢,你醒來後什麼也不會記得。」
言靈是浪巫謠所賦予的枷鎖,他曾為此寸步難行,但他已知曉彼此必然交會的命運,倘若為此負重前行他亦甘之如飴。


或許多年後再相遇會感到幾分熟悉,又或許什麼都不會改變,在無限可能性的某個分歧點,墨衣劍客甚至從未踏進過酒樓。
懷中那僅剩的一半縫魔漏發出光芒,浮現的恐怕是地獄繪卷般的景象,但他心中再無迷茫。


「我會在未來等你。」語落,放下變回為琵琶的聆牙,空出的手掌覆上那人雙眼,又落下一個親吻,這次是落在了自個手背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