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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說台北的九月是初秋時分,那段日子更似是夏末的延續,潮濕、多雨而悶熱的天氣不改,宜人的秋意卻遲遲未到,大雨未至的大晴天足以將無形的空氣烤出肉眼可見的裂紋,與久經烈日烘烤的水泥地幾乎無異,人待在戶外不消十來分鐘便滿身大汗,每一吋皮膚都好似覆着一層黏膩的感覺,一切的避暑招數皆是徒勞,叫人無處可逃,叫苦連天。

換作是平日的A恐怕是不會輕言出門了,人一旦過了35歲便會對身體機能的變化十分敏感,這些年來不論春夏秋冬均在無間斷且殘忍地提醒着他——自己已日漸老去,甚至連B也會沒來頭地將水瓶塞到他面前,提醒他多喝水以防中暑。

可惜的是他早與B有約。

擔任司機的A邊囑咐B若是覺得車內太涼,大可以將空調的溫度提高一些,邊緊盯着眼前的風景,擋風玻璃包裹着蜿蜒的山路,儼然一幅不斷流動變幻的畫作。而隨着市區的喧囂寸寸拋在身後,他終於經過無意間的回頭一瞥,將身邊人那雙壓不下去的嘴角看在眼內。

他禁不住發問:「為什麼笑得這麼開心?」

「你今天主動的……我太高興了。」B故意笑得燦爛至極,他心頭頓然一緊,儘管他只能以眼角的餘光看見她的表情,卻覺得那張笑臉比外頭的夕陽更刺眼。

「是你說想看夜景的。」他唯有無奈地強調事實。

「是你主動提出來要帶我看的。」B依舊嘻嘻笑着,A既愛又恨她這副志在必得的輕浮模樣,既似是漫不經意的調戲,又像是不露痕跡的挑釁。

要對付B這種人,唯一合理的有效策略是不予理會——不出所料的是他每一次都悲慘地失敗了。對此她肯定亦有所察覺,才會肆無忌憚地不斷在他的「底線」之上徘徊、張望、刺探。

他在滿腔惆悵中一路加速,終於林蔭漸長,車頭燈劃破前方的陰影,隨着暮色四合,雲層似是深陷熊熊燃燒的滔天大火,那火光映射在樹梢、高樓與行人之上,一路照到山腰處的觀景台,把即將入夜的台北市映襯成一座漸趨冷卻的熔爐。

他們到了。

還沒待他出聲,B早已飛也似地溜到車外。她連跑兼跳,勇往直前的背影像是要衝向西沉中的太陽,堪堪在觀景台的木欄杆前停下,看得隨之趕來的A心驚膽顫。

「這個地方從小看到大也不會膩呢。」她轉過身來衝着他喊道,半個身子慵懶地挨着欄杆。山腰處的風極大,儘管這不是A思念的乾爽,那一陣陣涼風將台北大半的熱氣瞬間驅散而去,也將B幹練的短髮吹得彷如隨風而起舞,舞步卻毫無章法可言。「老師,要吃糖嗎?」

「不用了——你哪來這麼多糖果?」

「以備不時之需嘛。」B將手裏的糖果高高拋向空中,竟張嘴接住了。她用力將那一小塊硬糖嚼碎,又猛然伸手指向遠方,驚呼道:「你看!已經結束了……」

A隨即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黃昏比他記憶中更為短暫,待他們從一來一往的吵嚷中回過神來,群山已經完全吞噬了夕陽,僅僅餘下一片微弱的橘黃色自山峰後透出。不消片刻,夜色徹底暗下來了,於是萬家燈火瞬間成了墮落凡間的偏地星塵,劃破夜幕的台北101因為形似孤獨的巨人,在群山的環抱中格外顯眼。

縱使是看過這一片風景無數次的二人也不禁發出感嘆。

A卻無法對此專心,他轉頭望着B的側臉,只見她整個人似乎從內至外被點亮了,那種亮光並非來自夕陽下異常奪目的嬉笑,而是一片溫潤的光暈,使得周遭的氣息都隨之變得輕快而明朗。他忽地覺得心底裏不知何處的刺癢加劇了,別過頭回望那片夜景卻無濟於事,能做的只剩下竭力忽視心臟猛烈的撞擊。

「可惜在這種地方看不到星空啊。」B的聲音使他終於清醒過來。

「你想看?」他注視着她那雙望向夜空的眼睛,儘管天空中不見繁星,他卻以為有星光灑進她的雙眼中,使他一時挪不開視線。

她又發出輕笑:「天河燦爛的景象有誰不想看呢?」

「我下次帶你去。」A頓了頓,又不大自然地補充道:「我從同事那邊聽說南投最適合觀星。」

B最初還能保持淡然的微笑,隨後笑容漸漸變得粲然,只有那語氣中的幾分狡黠始終未變:「啊——老師這是在邀請我去約會嗎?」

A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既沒有承認亦沒有否認:「你去不去?」

「既然老師都開口了,我不去的話會很失禮吧?」B眼角的笑意更顯,她看着A緊皺起的眉頭步步逼近,直到自己的身體完全貼上他的手臂為止,可是一陣風猛然吹過,將她的頭髮牢固地蓋上雙目,使她看不清楚A的神情變化,只有耳邊傳來一句:「我也是第一次去南投觀星。」

語氣是一如往常的平穩,但是無所謂了,她尚有大把的機會聽見A不為人知的一面。

於是她緊挨着A的肩頭,笑意盈盈地同他觀賞眼前這一片人造的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