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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水】檻の中(上)
  
  「來,你再走近點點。」

  柵欄之中,那男人朝他招着手,動作彷如擺動的金魚尾鰭,輕柔而妖治,讓他看恍了神。他緩緩朝那人走去,直到剛好止步在柵欄之外。走近了,他才看清那人身上的打扮,一襲華美的友禪染長袖和服,但衣袖的部分卻像蟬翼般透薄,男人每下輕盈的動作都會牽動那一袖的縐紗,透出底下若隱若現的光裸肌膚。
  
  柵檻裏那人見他走近了,朝他莞爾一笑,靛藍的雙眸彎成好看的月牙型。他臉頰一燙,下意識躲開了視線,忽然就有點難為情起來。那嫻熟的招手動作,再搭配那引人遐想的裝扮,他難免去想:這人難道是個接客的遊女?但環顧四周,狹小的空間裏除了柵欄跟男人之外就別無他物,作為風流快活的場所也未免太過簡陋。倒不如說,這地方更像個關人的座敷牢。

  那這人到底是犯了什麼事,才會被關進了這種昏不見天的地方?

  「吶,我說你啊,」

  倏地,一只溫暖的手掌搭上他的臉頰。

  突如其來的溫度嚇得他渾身一激靈,差點就往後縮了一步。然而,始作俑者的男人仍然微笑着,他自柵欄之間伸出手,以柔軟的指腹輕輕摩挲他的臉頰,眼底內飽含的柔情似個母親。這人最後像逗小孩似的捏了捏他的臉蛋,指尖轉而指向柵欄角落處的小門。

  「你要是想進來的話,那邊的門沒上鎖。」說罷,男人斜眼瞥向他,「你要進來嗎?」

  他沒吭聲,在男人混雜期待與不安的注視下默默走到了一旁的小門,微微屈身,髮梢擦過低矮的頂樑,只是一瞬間的功夫,他跟男人之間的距離就消失了。柵欄中的物件比他在外所看到的還要多幾樣,一席寬闊的床鋪幾乎占據了整個狹窄的格子空間,角落處殘舊的矮腳食桌上一對成雙的碗筷被隨意地擱在上面。——還是很簡陋的配搭,但足以讓他確認這男人的確就生活在這柵欄之中。
  
  一種異樣的焦慮感浮上心頭,他兩手緊攥自己的衣擺,無所適從地佇立在原地。他想:要是自己能把男人帶到柵欄之外就好了。

  「過來呀。」

  男人金魚尾鰭似的手腕再次朝他招手。他走到那人面前,這次迎接他的不再是打趣的捏臉,男人張開雙臂,敞出懷裏的空間,靜靜地等他上前。

  他猶豫片刻,最後鬆開緊攥衣擺的手,緩慢而僵硬地放鬆身體,微微傾身。在男人把他摟進懷裏的瞬間,一股莫可名狀、強烈的眷戀如洪水般朝他襲來。

  彷彿從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在等着被這人緊緊的擁入懷裏。

  他癟起嘴,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一改先前小心翼翼的姿勢,他緊緊地撲進了男人的懷裏,臉頰用力亂蹭着,蹭得眼前的衣襟鬆散掉也不停止,彷彿是想把自己揉進眼前人的肌膚裏。男人也由着他撒嬌似的擁抱,兩肘溫柔地交疊在他背脊上。意識到衣襟被打濕了,男人笑着提起衣袖給他拭淚。

  「你啊,還是老樣子,真是個愛哭鬼。」

  他吸吸鼻子,盈出的眼淚打濕了和服的衿先,那透薄的料子在沾水後勾勒出男人微微隆起的鎖骨線條,一圈模糊、不大不小的殷紅輪廓逐漸浮現在衣料之下。他定睛一看:那是一圈結痂的牙印。它猶如在男人身上綻開的血欲之花,突兀而殘忍地盤踞在這人細膩的皮肉。他繼續偎在男人胸前,視線盯着那一小塊不完美的肌膚,不安的情緒像野火般在心中蔓延。
  
  男人一邊像哄小孩似的輕拍他的背,他心感不服,鼓起腮幫子悶悶地問道。
  
  「你知道老夫是誰嗎?」

  「嗯,知道啊。」

  「⋯⋯但老夫不知道,」
  
  他無助地攥住男人的衣襟,指尖用力到泛白。
  
  「老夫沒有記憶,甚至連自身是怎麼來到這兒的都不知道⋯⋯一醒來,看到的就只有柵欄,還有柵欄之中的你⋯⋯、」
  
  好害怕。
  
  他原本想繼續說,但話滑到嘴邊,又硬是咽了回去。

  「那我來告訴你,」男人捧起他淚濕的臉頰,指腹溫柔地為他掬淚,「你要是想知道的話,無論什麼我都能告訴你。對了,不如先從名字說起吧。」

  「⋯⋯妖怪怎麼會有名字,你別胡弄老夫。」

  「別的妖怪可能沒有,但你不同,因為你有我。」
  
  男人握住他的手,攤開他的掌心,指尖在上面輕輕划動,似乎是在寫字。
  
  「咯咯郎,這就是你的名字,是我取的,挺特別的吧。」

  咯咯郎——別的妖怪都沒有,就獨屬於自己的名字。

  他盯着男人繼續在自己的掌心上躍動的指尖﹐癢癢的觸感彷彿鑽到了心裹去。咯咯郎、咯咯郎…⋯

  「⋯⋯好怪的發音,再說老夫不識字,你寫了也記不住。」

  嘴上是這麼說,但他——咯咯郎還是默默地記下了男人划動指尖的軌跡。他在心裡跟着寫了幾次,愈寫心口就愈是暖烘烘的。他有了名字,而且是這人給他取的名字,是——?

  咯咯郎倏地愣住。說起來,他還不知道這人到底是誰。

  「吶,那你的名字呢?要是你還沒有名字,要不老夫來幫你改一個吧。」

  咯咯郎兩眼冒光,說不定這人跟自己一樣,也是在等着別人來給他取名字呢。但沒高興一會兒,一股難以抹去的憂慮卻猛地湧上心頭。咯咯郎想給這人取個最好聽的名字,但他不識字,也沒有取名的經驗,腦袋翻來覆去也只能想到些含糊的音節,他低聲嘀咕着,這可怎麼辦。

  「難得你一番好意,但真可惜,我已經有名字了。」
 
  男人看他幾乎想破腦袋的煩惱模樣,輕輕一笑。他牽起咯咯郎的手再次寫下,「水木。這就是我的名字,跟你的比起來多少是有點無趣吧。」

  水木、眼前人叫水木。
  
  ——是水木為他取了名字。

  「水木,」咯咯郎試着呼喚,明明只是普通幾個音節,他卻覺得這是此世上最讓他安心的回響。不過,也許跟名字無關,只因為水木在他身邊,因為有這人將他摟入懷裹,他才能拭去不安。
  
  不經意地,他問出了從見到水木開始就一直縈繞在腦中的疑惑。
  
  「那邊的門明明就沒上鎖,你怎麼就一直待在這黑乎乎的柵欄裏?⋯⋯不如,讓老夫帶你走吧。」
  
  咯咯郎滿懷期盼的看向水木。
  
  「比起這狹窄昏暗的空間,老夫更想看看水木在明媚陽光之下雙眸生輝的模樣啊。水木明明擁有這麼漂亮的眼睛,卻只能被幾乎燃盡的煤油燈映襯,實在太浪費了⋯⋯」
  
  水木雙目圓睜,難以形容的苦楚瞬間湧上心頭,強烈得使他呼吸一頓。
  
  『那雙眼瞳,縱使以後只能在幽暗中欣賞,從今也只注視着老夫一人便好。』
  
  曾經,在把他關進這柵欄之際,那人也說了類似的話。
  
  「⋯⋯我不能走,我還在等人。」
  
  水木指尖穿梭在咯咯郎的髮絲之間,他低垂眼簾,以充滿眷戀的口吻說道。
  
  「我在等的那傢伙也是個愛哭鬼,他心思細膩,動不動就愛掉眼淚⋯⋯我曾經想,他肯定過不了多久就得自己回到我身邊吧,畢竟比起我,他才是更耐不住寂寞的那個人⋯⋯於是我決定待在這裡等他,在這不分晝夜的柵欄之中,我一直等着⋯⋯只是,」
  
  水木抿緊嘴唇,聲線微乎其微地顫抖起來。
  
  「——可以的話,我也想親自去找他,但以現在的我,恐怕是做不到了。」
  
  說完,水木若有所思地輕撫自己的腳踝處,但這番動作卻沒有被咯咯郎看到。他享受着水木柔情的愛撫,打起嗑睡,幾乎進入夢鄉。他說:「但水木自己一個等着,一定很孤獨吧。⋯⋯要不,老夫就留在這陪着你吧。」
  
  反正自己也無處可歸,而且總有種感覺,自己也是為了回到水木身邊才會出現在此的。
  
  「⋯⋯你願意,一直留在我身邊嗎?」

  「當然,」睡意伴隨着安心感襲來,咯咯郎緊緊挨在水木的胸前,感受着水木溫柔的體溫,平穩有力的心跳像搖籃曲似的,催促他闔上逐漸沉重的眼瞼。在進入夢鄉之際,咯咯郎滿足地夢囈道:
  
  「要是能跟水木在一起的話,即使繼續待在這柵欄之中,好像也不錯。」

  「⋯⋯嗯,」水木閉上眼睛,彷如接受命運般,他緊緊將咯咯郎擁入懷裹。「那就永遠在一起吧。」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