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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緣


距離松光屋被狐妖騷擾,已經過了半個月。

吉原花街並未因此受到太大波及,遊女們還是一如往常地做著生意,茗鹿也維持著幫屋裡打裡雜務、偶爾與染雀在附近的町閒逛,這樣簡單而平靜的生活。

那天晚上,茗鹿直到睡前才發現自己弄丟了香囊,然而在屋裡找了很久都沒能找到,她想或許是落在了哪個奇怪的角落、也可能是被其他遊女撿到後扔了。

不過,也並不是太值錢的東西,只是那是她第一次親手繡出來的成品,多少有點遺憾。

最近倒是有件值得在意的小事,茗鹿這半個月以來,時常會做同一個夢。

夢中,她總是身處某個地方的草原,不遠處有個人背對著她,那人身旁有棵樹。

最初的夢境還不太清晰,也很短,她只能勉強辨認出那個人披著深色的外褂,一頭純白色的半長碎髮隨著風飄動;後來,她能夠認出那是個男人的背影,甚至能聞到草原乾淨的氣息;再後來,她發現自己可以朝那個背影走近,近到彷彿一伸手就能觸及對方。

男人手上拿著一根煙斗,茗鹿不知為何,每次越接近、都越覺得男人看起來很……寂寞。

他是不是在等什麼人?還是在思念什麼人?

除了染雀,茗鹿沒有告訴任何人她做的這個奇異的夢。

房內燭光搖曳,茗鹿靠在牆邊一針一線地繡著,她還是選擇用慣了的淺黃布料製作新的香囊,繡的圖樣則是梅花。

白色的梅花。

「明天就可以完成了呢。」茗鹿伸了個懶腰,放下針線揉揉酸澀的雙眼,差不多該休息了,否則燭火也會打擾到其他房間的姊妹。

她將繡好的布面用帕子細細疊好,塞在枕頭底下,吹滅蠟燭後輕手輕腳地鑽進被窩。

茗鹿很快陷入沉睡。

草原的香氣……還有……

幾乎已經不再意外於自己又進入了同一個夢境,茗鹿先前試過往草原的其他方向走、或者乾脆在原地不動,這兩者都沒有使夢境有不一樣的發展。她也嘗試過與那個男人搭話,但對方從來沒有回應,就好像聽不見她的聲音似的。

「咦?」茗鹿捕捉到了男人的背影,然後意識到今天的夢,確實有點不同了。

那個男人不再是正背對著她,而是微微側著身,差一點點、就能看見男人的側臉。

茗鹿提著衣襬向前跑去,她很想知道男人到底長什麼樣子,現在特別地、強烈地想要知道。她不斷調整方向,想繞到男人斜前方,可是無論她再怎麼努力地跑,男人卻一直都是側著身的。

茗鹿猛地緊急剎車,她鼓著嘴思考了片刻,將目光轉向旁邊的樹。
──她還沒有爬過這棵樹呢。

茗鹿把衣帶束緊、袖子挽到肘間,踢掉雙腳上的鞋,握住其中一根枝幹便往上爬。她從沒做過這種淘氣的事,動作十分生疏,速度也很慢,但總歸是順利地爬上去了。

她抱著樹幹,探出腦袋張望,這個角度卻只看得見男人的頭頂,她失望地努了努嘴。

「你到底是什麼人呀──」茗鹿一隻手靠在嘴邊,使盡氣力大聲地喊道。

「嘿──」

因為專注於吶喊,茗鹿沒有聽見她趴伏的枝幹發出了一聲脆響。
「你叫什麼名……啊!」茗鹿喊到一半,那個男人竟然真的抬頭了,她還來不及訝異,更無暇細看對方容貌,便感覺整個人重心下墜,草地以極快的速度接近她。

「──!」茗鹿瞬間從被窩中驚坐起,她揪住自己的衣襟,可怕的失重感仍纏繞於四肢,她顫顫巍巍地伸手要去搆燭台,不經意間朝窗戶望去。

大概是風把窗給吹開了一縫,寒意與月光一起淌入房內,窗邊立著一個白髮的人影,像是沒有預料到屋主的動靜而有些意外。

茗鹿看得呆了。許是那人站的位置如此恰到好處,他半身壟罩在月色中,純色的髮絲彷彿被星空吻過,暈染著淡淡的柔和光芒;未被陰影遮掩的右眼是幽深的一抹藍,就如同太陽剛剛落下的另一半天空,尚且明亮,又不可度量。

右京是真的沒有想到,這個女孩會在夢裡做出那樣的舉動,其實就算她摔下樹,也不會造成實質傷害的,但他下意識就中止了夢境,然後……陷入此刻的尷尬田地。

堂堂狐妖,被一個人類女孩逮個正著,只能大眼瞪小眼的場面,就算說出去也沒有人相信的吧。

右京本來只想利用連續出現的夢境,讓女孩與自己提前產生連結,這樣他很容易就可以使女孩錯認自己的身分,等到了初雪下降之時,他自有辦法讓「緣分」發揮其該有的作用。

可現下……

難道他要消除女孩的記憶、重新來過嗎?不,這太冒險了,如此釀就的「緣分」不一定會被上蒼接受,而他也不願再空等一年去迎接下一次「緣分」。

右京還有其他事要做,時間,是最為奢侈的消耗品。

「請問您是神仙嗎?」

栗色長髮的女孩捏著被角,吐出了有點傻的問句。

右京一愣,忍不住笑了。

說是笑,其實也僅是小幅度的唇角上揚。他在心裡無奈地搖頭,深深地看了女孩一眼。

茗鹿注意到右京幾不可察的淺笑,她不知道為什麼他要笑,正準備開口問,白髮的男人便消失了。

窗戶輕柔地扣上,阻隔了夜裡的冷風,那個男人就像隨之悄悄遁去的月光,無聲無息地化成夢境殘影。

茗鹿抱著被子走到窗邊,想確定剛才的男人不是自己睡迷糊想像出來的,忽然她感覺腳下踩到某個軟軟的東西。

俯下身摸索,她在昏暗的光線中瞇著眼檢視手裡圓形的、柔軟的事物。

是她弄丟的香囊。

茗鹿打開香囊,從裡頭倒出一張折得很小的紙,她嚥了嚥唾沫,終究抵禦不住好奇心,偷摸點了火,躲在被子裡看。

極薄的紙攤開後,只有四個筆力蒼勁的字。

「吾名右京」。

茗鹿感到心臟緊張得怦通亂跳,這是在回答她夢中沒問完的問題嗎?

她不知所措地把紙折回原樣,重新收進香囊內。

把自己捲入被窩,半夢半醒之際,茗鹿腦中浮現了一個念頭──

──那個人,是神仙、還是妖怪?

文手: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