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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Goodnight, Beloved Chocobo



与卡姆的连线突然中断,身处米德加的两位塔克斯却没有执意重连,他们都看到了是谁砸坏监测与通讯的终端设备,而那个人,是塔克斯唯二效忠的对象之一。



“副社长不想让我们看到接下来的画面,应是有他的考虑。曾,之后记得让雷诺与路德做一个补充汇报。”维尔多在沉凝后打破了会议室的寂静,他敏捷的思维如同电光雷火,“另外,调取航拍仪的录像,还原一下那张祈愿卡片上的内容,将引发克劳德异状的密语解读出来。”



“是,主任。”曾立刻低头,修长手指开始在控制台的键盘上舞动,维尔多鹰隼般的视线又朝杰内西斯扫去,他单刀直入地问:“那张卡片由萨菲罗斯留给‘克劳德’的概率,你认为有多大?我指‘真正的克劳德’。”



曾的指尖忽而一滞,过了一会儿才恢复“工作中”的流畅;杰内西斯却一言不发,垂头在一张便签纸上写写画画着什么,他压根未与维尔多对视,似是没听见维尔多的话。



“我将你的沉默视为‘基本确信’,你果然很了解萨菲罗斯。”作为连苛刻如神罗社长也大为赞赏的情报部门首领,维尔多的雷厉风行促成了整个塔克斯的“结果至上主义”。他用犀利的视线盯紧了杰内西斯手中的便签纸,开出谈判条件的姿态极为老练:“先不论萨菲罗斯,我认为你是1st中的‘头脑’,卡面上的图形即使一闪而过,我相信你也过目不忘。杰内西斯,我可否合理推测,你能破译萨菲罗斯留下的加密图形?”



“为了我们之间的合作关系考虑,如果解读出有价值的内容,请你告知塔克斯。”



“啪!”维尔多的话音刚落,他希望能榨出情报的目标就将手中的笔捏成了两半,“……呵。”



控制台后的曾飞快地将指尖移向枪套,生怕那喜怒无常的Alpha对主任不利,维尔多却仅仅只是皱起了眉头,持续观察着杰内西斯的每一个微表情。



只见红发的特种兵甩开了断成两截的原子笔,终于抬起头,他的笑容透露出古怪,显得那张俊美的脸像是被水面折射的薄凉月光,“呵呵,哈哈哈哈……有价值?我不认为有价值,那张卡片上写着的,不过是一个男人犯蠢时的梦话而已。”



杰内西斯一扬手,控制精湛的火焰魔法就将他指间的便签烧了个干净,两名塔克斯虽瞪大了眼睛,也没能看清纸张上的内容。



“哈,好歹有合作关系,顺道给你们个提示吧,Beta们。”杰内西斯边说边起身,俯视维尔多与曾的眼神毫不友善,“那些阴影面积不同的圆,指代不同时期的月亮。不同的月相对应不同的字母——就这么简单。”



杰内西斯转身,径直走出了会议室。他特意将门摔出了极大的声音,无奈1st耳力超凡,他但还是听见了曾惊讶的感叹:“竟然是用月亮写下的愿望吗……”



“……真美啊,萨菲罗斯。”







从小时候开始,杰内西斯就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他是巴诺拉村数一数二的大户之子,家财丰厚,父母宠溺,单在金钱上就已经是同龄人钦羡的对象,更别提他容貌俊俏,一张漂亮脸蛋远近闻名;头脑又好使,小小年纪就发明出“巴诺拉特产·笨苹果汁”,在博览会上一举摘得大奖,让村子创收颇丰,每个人都将他称为“巴诺拉的英雄”,笑着对他说:“你出生在这里,巴诺拉真幸运啊,你果然是大家的骄傲!”



但仅仅满足于“巴诺拉的英雄”,可不是他——“万众宠爱的杰内西斯”的作风。他很早就定下了自己的目标,是走出偏远的小村庄巴诺拉,前往魔晄都市米德加,成为“世界的英雄”、“孩子们的理想”,他希望星球上的每一双眼睛都聚焦于他的强大与特别,他渴望着“女神的赠礼”,那是无上的荣光——



就像他曾在儿时的日记本里写下的誓言:



“决定了!我要离开家,去魔晄都市加入神罗军队。我一定要成为1st,成为英雄,就像萨菲罗斯那样。”



现在想想,近十年过去,他勉强也算实现了自己的目标:成为了1st,变得“像萨菲罗斯”,但他永远也不是萨菲罗斯,因为他从始至终未能成为英雄,那位“最初的1st”一直霸占着他所渴望的位置,用沉静且冷漠的态度接受众人的崇拜,世界上所有的小孩一提起“最喜欢的Alpha”,都一定只是“他”——是萨菲罗斯,而非杰内西斯。



若论差距,他不是没有绞尽脑汁地思考,或是向挚友安吉尔旁敲侧听地询问,或是在社交网站上掩人耳目地搜索关键字,最终他再不服气,也不得不承认:「行吧,就算萨菲罗斯比我长得好看吧,但只有一点点……只有一点点。老了之后谁更英俊,可不一定。」



「若论战斗的实力,虽只在训练中切磋过,安吉尔还总是唠叨着‘点到辄止’,让我无法尽兴,但动起真格来,都是1st,我可不会输。」



如此乐观地调整了心中的天平,杰内西斯本以为自己能再走过十年,维持与萨菲罗斯恰到好处的“朋友”关系,在必要的时候取得英雄的接力棒,名正言顺地达成儿时的梦想,成为所有小孩“最想成为的Alpha”,没准还能嘲笑一下萨菲罗斯也许会变得和安吉尔一样、年纪一大就又长胡子又长褶子的沧桑的脸——



可惜世事不如所料,就像命运暗中偏移了列车的轨道,首先开始改变的是萨菲罗斯,他一直以来的目标竟然主动偏离“英雄应有的航向”,公认的最强1st莫名其妙就发展出一副可笑的“恋爱脑”,对象还是个既毁了容、又瘫痪在床、如破烂泥土娃娃一般的乡下小孩。



萨菲罗斯甚至在小孩死后都不忘给他“写情书”,其中一封就隐晦地留在了“星之钟塔”的许愿卡片上:



『致克劳德:

你使我完整,

盼能重逢。』



……一股未亡人Alpha思念已逝Omega的语气,还用月相加密,这算什么。若对方是个特洛伊的海伦那般的绝世美女,也就罢了;是个歪打正着、恰好与英雄的信息素契合的成熟Omega,也就罢了;再不济,是个相貌端正的未成年小孩,头脑过得去,性格也还行,就当萨菲罗斯神经抽风,要自己培养合适的“妻子”,等他分化后结合——但“克劳德”完全不符合以上任意一点,就是块持续挣扎在生死边缘的“烂肉”,小孩到最后浑身流淌黑色的脓水,宛如地狱冤魂在世间最丑恶的形象再现,那场景令杰内西斯好不容易想起、又立刻后悔,宁可一忘皆空,也不愿回忆那小孩因疼痛而扭曲的肉肢、嘶喊的声音、恶毒的眼神,他甚至诅咒萨菲罗斯:



“好痛……骗子……你说过……我会……好起来……骗子……萨菲……罗斯……我不……原谅……你……去死……我恨你……”



小孩被死亡猜中了年龄,十岁的时候终于解脱,因被怀疑患有传染病,医疗人员对他的尸体提出了两种处理方案:要么火化,要么远离米德加,越远越好。萨菲罗斯显然选择了后者,并作为不穿防护服就敢接触“传染源”的唯一一人,亲手护送尸体至遥远的尼布尔海姆,安葬了连入殓师都束手无策的小孩尸首,回来后仿佛也死掉了一部分——



——英雄不再完整。他丧失了作为英雄的自觉。



变成了毫无生机的死水,唯一的追求就是亡者的幻影,消极的态度配合不哭也不笑的脸,哪里还有身为“孩子们的理想”的资格?



杰内西斯认为他不配了,他不再与“英雄”的名声相符。可世人闭目塞听,依旧认为萨菲罗斯还是那个坚不可摧的完美Alpha,这让杰内西斯既感可笑又觉嫉妒,他想,如果能绕过神罗对媒体的操控,对世界广而告之:你们伟大的英雄萨菲罗斯,其实是个暗恋丑八怪十岁小孩的变态,还在小孩死后天天跑去他墓碑前睡觉,活生生就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怪物——



——人们会对萨菲罗斯怎么想?



——会觉得失望作呕,大呼“被骗惨了”吗?



至少杰内西斯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他觉得儿时的自己是多么的可悲,他曾经的目标与向往,本该如神一般的男人,已变得软弱……当初的他,竟然希望能用巴诺拉的笨苹果招待萨菲罗斯!可他的英雄又回馈给他什么呢?同为1st的同事?不咸不淡的“朋友”身份?擦肩而过时瞥来一眼便算打了招呼?



可他好歹是1st,是与萨菲罗斯有着十年交情的一流战士,他美貌、强大、风流、英俊、家境殷实、聪明过人,他占尽一切优势,那个“克劳德”又有什么?



死掉的小男孩除了一身病痛毒脓,一无所有,根本就不是萨菲罗斯的Omega,英雄却像是主动挖出了一根肋骨,一厢情愿地与“克劳德”合葬;那四年后仍未愈合的伤口,只会让堕落的神更加的不完整,滑向无可救药的庸俗深渊,给“英雄”一词蒙上羞耻的阴影——



安吉尔甚至转告,说萨菲罗斯要定居尼布尔海姆,他一心为亡者守墓,而视英雄的职责为无物!!难道米德加的繁华、神罗大厦的辉煌与战士的荣光,就这么比不过一个死掉的臭小鬼已经腐烂的骨头和他那冤魂遍野的死寂故乡吗?!



“F**K!!”



神罗大厦地下2层的洗手间内,杰内西斯一拳便粉碎了眼前的玻璃,镜面瞬间爬满狰狞的裂缝,将他的俊容也切割为诡异的块面。



当他抽回右手,右臂连带右肩突然一阵闷痛,那是在特种兵宿舍、由“塔克斯的克劳德”留给他的旧伤,不知为何仍未痊愈,明明过去了这么多天?以往的任何伤口即使放着不管,都会在24小时内消失不见,为何这次就这么反常?他可是浸泡过魔晄的顶级特种兵!为何会被一个臭小鬼的偷袭害得如此狼狈?!



“F**K,F**K,F**K,F**K,F**K……”无数的咒骂汹涌于杰内西斯的脑海,疼痛与不适加剧了他的怒火,他凝视着破碎镜中的自己,那红血丝密布的眼与焦躁抽搐的面部肌肉,忽而又想到了离开塔克斯会议室时,曾轻声轻语的感叹:



“真美啊,萨菲罗斯……”



——一句很纯粹的感慨。



——只可惜美与丑从来都是相对的。



——就如同英雄与小丑,也从来都是相对的。



“呵呵,哈哈哈哈……英雄吗……英雄啊……”杰内西斯面对因碎镜而丑陋的自己的脸,突然就勾起了唇角,他睫毛翕动,轻声念出了记忆中的诗句:“如果我绽放爱,结出的是悲苦,如果我绽放信仰,结出的是恨……”



“那么就让我的神,生于我,死于我,受苦于我的胸膛,开花或凋去,都随我——”



“向我认罪吧,萨菲罗斯。先是你,然后是那个人偶。”



“都随我,哪怕变成神秘的动物,都随我,一同悄然逝去……”



用另一只手取出PHS,杰内西斯动用1st的特权,预定了一辆小型军用直升机。



他的目的地正是:尼布尔海姆。







若时光倒退四年半,米德加与现在并没有太多变化,但仅限干净整洁、治安优异的圆盘之上,贫民窟则是另一个天地。



在神罗总部大楼所处的零号街,中心医院的特护病房楼层迎来了一位常客,从未见过他的新人护士们慕名而来,三三两两聚集于走廊,装作不经意地闲聊,但都在与他擦肩而过时屏住了呼吸,忍耐着些微眩晕,瞪圆了眼睛——



“萨菲罗斯”,“神罗的英雄”。真人比征兵广告上、电视上、杂志上更为出众,不愧是罕见的美人,气质出类拔萃。他仅仅是走过身边,观者的眼角似乎就有精灵吹出湛蓝而清澈的雾气,在银色的光束中翩然起飞,带来独一无二的美的享受。



“真养眼啊,神罗捡到宝了,”第一次见到萨菲罗斯的Beta男护工,直到目送他转过走廊拐角,才对同伴开口说,“我记得神罗宣传,他14岁就分化成了Alpha,那他现在怎么还没有Omega?神罗不给他选定一个电影明星,赶紧生孩子然后拍成《1st Famliy》系列真人秀么?”



男护工的同伴是一位已婚的Omega女护士,她白了男护工一眼,严肃道:“你是什么年代的人?A、O一分化就结合的传统已经是过去式了,萨菲罗斯才19岁,年纪还小呢。合适的Omega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找到的,婚姻要慎重、慎重、再慎重。”



男护工撇嘴:“就冲他那张脸,他基本上找不到‘合适的’Omega吧……”



女护士抬手,用书写板敲了敲男护工的脑门,以长辈的态度教训他:“小朋友,不要只关注外在!至少萨菲罗斯肯定不是一个只看脸的人。”



男护工边躲边嘀咕:“真的吗?”女护士笑着说:“真的。”



“不信,等你有机会轮岗到那个孩子的病房,你就会知道了。”







走廊尽头的单人特护病房,正数第七扇门,出于身份上的保密性考虑,门外的铭牌并未标明姓氏——但被人用金色的签字笔,画上了一只很Q版的陆行鸟,大脑袋小身子,眼睛是两点蓝色,看上去活灵活现,似乎人类一不留神它就会跳下铭牌,在医院一溜烟地开始赛跑。



这间被医护人员戏称为“陆行鸟巢”的病房,拥有一流的硬件设施、极佳的采光与视野,甚至还为陪床人专门设置了小单间,光这占地面积都是肉眼可见的烧钱,更别提零号街中心医院的定位就是“服务特权阶级”,再有财力的人都会被一场疾病吃瘪钱包——以“神罗”为姓的那对父子除外。



以及一位没有姓氏的男子,除外。



「收到了上周账单的邮件……」在小隔间褪下肩甲与战士的制服,换上了消毒后的白色罩衫,萨菲罗斯拾起桌上的PHS,在看到小数点前、以“0,000”为单位的款项时不仅不慌,反倒欣慰地想:「营养费的支出有所增加,说明克劳德的食欲进一步改善,这是好事。」



他手指一敲就将邮件转给了通讯录上备注为“R·神罗(报销用)”的人,完全无视“R·神罗”给他发来的上百封未读邮件。(最近一封的标题是:你当本少爷是你的印钞机吗萨菲罗斯?再有下次就派你去办握手会!!!)



将手机调成静音,萨菲罗斯拧开门把手,尽量无声地走出小隔间,映入他眼帘的是熟悉的光景:落地窗,纱帘,蓝色的天空,白色的病床,花瓶中垂露的紫罗兰正待开放,明亮的花瓣像是泪水涌上了笑靥,但这一切都比不过一个小男孩望向他的蓝色的眼珠——



“萨菲罗斯……”克劳德刚结束新一轮的植皮手术,小脑袋和整张脸都缠在绷带之下,乍看上去仿佛一只木乃伊在向他打招呼,可那双蓝眼睛就像是冰雪融化后的湖光一样灵动,地狱之主怎能有幸看到这样的美景?



萨菲罗斯微笑着向他走去,轻声应答:“午安,克劳德,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小男孩抬起因烧伤过于严重,在截肢后只剩下手腕以上部分的“手”,朝银发的青年晃了晃,又在垂下“手”的瞬间,似乎想起了什么,于层层绷带后带着嗡嗡鼻音补充:“那个……欢迎……回家……佩特莉琪……护士阿姨……告诉我,这么说……你会高兴。 ”



萨菲罗斯抬手拎开惯坐的靠背椅,转为直接双膝触地,他跪在病床旁的地板上,前臂则顺势搭上了小男孩的床沿,“我的确很高兴。”他托腮微笑,像一只为了与人类视线平齐,用前爪扒拉在人类床铺边缘的大型猫,被他如此“惊吓式亲近”的小男孩倒也见怪不怪,甚至很有经验地提醒猫:“萨菲罗斯……头发会……掉在地上。”



萨菲罗斯扫了一眼自己垂落的银发,不在意地说:“我之后会清扫地板,不给佩特莉琪女士增添负担。”



“……”偶尔会和猫星人说不到一处去的小男孩,眨了眨眼睛才闷闷地嘟囔,“不是指……那个……而是……你每次,觉得……头发,身上,沾了灰……就不愿……靠近我了。”



小男孩移开视线,似乎非常害羞。萨菲罗斯想了想,懂了。



因为大面积烧伤是对皮肤的沉重打击,克劳德的体表屏障几乎等同于“无”,一旦细菌入侵导致创面感染,小小孩童本就孱弱的抵抗力根本无力回天。



虽然经过半年多的治疗,多轮植皮手术配合高等级的治疗用魔晶石,小男孩足以脱离无菌环境,不必只能通过静脉注射或插胃管补充营养,病房中轻量的灰尘落在新生的皮肤上,完全不算什么,但萨菲罗斯很有点——“一朝被陆行鸟踩到猫尾巴,七年内见到陆行鸟抖羽冠都很紧张”——的意思,每次见克劳德前的自我消毒工作,总让所有人觉得他像是刚泡完福尔马林……



“我从未那么想过,反而一直都渴望触碰你。只是为了你的健康,有很多事需要忍耐。”萨菲罗斯一边解释,一边捋了把鬓边垂落的银丝,他捏了捏头发,很认真地问小男孩:“你觉得我全部剪掉如何?早就觉得很麻烦,某些人不同意我剪罢了。但我现在只想知道你的意见,克劳德。”



“……”被问到的小男孩抬起视线,眼神有点死亡。



他冷漠地回答:“……不好。”内心却是猛翻白眼兼吐槽:「为什么又问我!!!我才不要做害英雄变成光头的大反派!!!放过你的头发吧萨菲罗斯头发它什么都没做错!!!」



萨菲罗斯却较真地追问:“为何不好?全部剪掉,就和你一样了。”



克劳德内心的声音忽而哑了,他怔怔地呢喃:“和我……一样?”



指和他一样没有头发吗?但他是因为火焰的残忍、植皮的需要,萨菲罗斯却……



他的病房里,一直都没有镜子;所有照料他的医护人员,都不提他如今的脸与身体;但他摸得着,感受得到,也看得见自己脖颈以下的部分,他知道自己变成了一副怎样缝缝补补后仍旧破破烂烂的模样——



“和我一样……变成……怪物?”小男孩瞪大了眼睛,竭力挤出恶狠狠的情绪,他挥了挥自己畸形的、没有“手”的“臂”,指了指自己毫无知觉、在绷带之下一动不动的双腿,用自以为最愤怒的声音嘶哑地说,“你永远不会……和我一样!你是……英雄……我是……丑八怪……是怪物!!”



“……”他突然就发起了脾气,令萨菲罗斯一时无言。



虽早就对烧伤患者漫长且艰难的创后恢复有过心理预警,小男孩也这样生气过不止一次,但无论经历多少回,他都会感到心如刀割,就像有蓝色的蝴蝶在他的血肉中挣扎,他因此肝肠寸断,但又希望自己的骨与血能成为滋养蝴蝶康复的温床,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重塑蝴蝶纤薄的翅膀,哪怕是生而为人的一切。



“那就来交换吧,克劳德。如果你喜欢我的身体,‘我’就是你的。”萨菲罗斯平静地提出了备选方案,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爆炸性发言令小男孩如何惊恐万分、双目圆睁。他淡然地说:“我曾在古代种的文献中,看到过对稀有魔晶石的相关记载,其中的一种名为‘转移’,能够转移无形之物,也许可以依靠它,让不同的灵魂交换躯体——我和你交换。”



“你来做英雄,我成为怪物,由你来烦恼剪不剪头发,我则根据你的需要,履行怪物的职责,比如说毁灭一下星球什么的……记得古代种有提及具备灭世效果的魔石……名字是‘黑魔石’吗?之后再去确认一下。”



“总之若我成为怪物,必定让你变成英雄。假设我顺利取得黑魔石,成为星球之敌、‘再怪物不过的怪物’,只要消灭了我,你就是真正的英雄了。”



“觉得怎么样,克劳德?”银发的青年维持着跪姿,专注地凝视着病榻上的小男孩,他十指交叠、宛若朝圣,耐心地等待着神谕,并在小男孩缓缓抬起靠近他一侧的右“手”时,洋溢起带有一丝疯狂的微笑——



“不好……”小男孩用缺少了手的腕部,敲在了萨菲罗斯的额头上,像是一个爆栗。



“才不要……和你换……”他用上了微弱的力气,勉强揉乱了萨菲罗斯猫胡须一般、很有特色的额前刘海。



“你的发型……没有我……之前的,帅气……才不……跟你换呢……”



“萨菲罗斯……大笨蛋。”小男孩将“手”腕往下压,萨菲罗斯便也很配合地低头,仿佛猫科动物主动亮出后颈以示温顺,他暂时忘记了应有的距离,反而不自觉地凑近克劳德,盘旋垂落于床单上的银发宛如给月亮织围巾的蛛丝,发出沙沙的轻柔声音。



“答案是‘不’吗……你之前的发型……”萨菲罗斯顺势握住了小男孩意欲收回的残肢,用脸颊贴近那掌骨缺失的断面,他纤长的银色睫毛不断撩动小男孩迟钝的神经末梢,让再懵懂的小孩都感到了心脏瓣膜“怦怦”地鼓动,像是在被大猫“咚咚”地拍击——用他的两枚肉掌。



“你提到过,说你以前是金发,发型……‘像陆行鸟’。”萨菲罗斯尝试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只趴在小男孩光光脑袋上的小小陆行鸟,金色的羽毛,张扬的羽冠——



“呵。”可惜,任他再如何努力,还是笑场了,他边笑边说:“如果真如你所言,你的头发应该更难打理。需要我去学习一下造型技术吗?方便你以后多睡几分钟。”



萨菲罗斯每次提到“以后”的神态,都让小男孩敏感自卑的心像是被丢进了牛奶锅,锅里还熬煮着太妃糖,甜丝丝又香飘飘得让他十分担心蛀牙。



但正临帅气度遭受质疑的关键时刻,小男孩竭力瞪眼,凶巴巴地为自己正名:“不许笑……大笨蛋!我就是……很帅,连蒂法……村子里……最漂亮的……女生……以前都,夸过我……我的头发……她觉得,像陆行鸟……很特别……很帅气。”



萨菲罗斯不置可否,依旧只是微笑,他上扬的唇角触及小男孩瘢痕虬结的皮肤,这给了后者牙根酸软的心灵悸动,与新的勇气。



克劳德尽量吐字清晰地说:“火灾……之前……我很,受欢迎……大家都……觉得我……很帅……连蒂法,都……愿意和我……做朋友。”



“嗯。”萨菲罗斯点点头,示意自己听到。



克劳德说:“我以前还,很……很会打架……村子里……没人打得过,我……”



“尼布尔龙……我都……不怕……我还……救过蒂法……大家都……夸奖我……”



“我会……用木剑……如果没有……火灾……我会和你……一样厉害……萨菲罗斯……”



其实小男孩说到最后,感觉绷带下仅存的皮肤都在为他害臊,但萨菲罗斯从始至终凝望着他的眼睛,猫瞳饱含信赖的温和光芒。待他羞耻到实在是扯不出谎来之时,萨菲罗斯张口便道:“我相信。”



克劳德在枕头上颤了一下:“……啊?”



“我相信你。”萨菲罗斯重复着信任,滑动指尖,抚摸掌心中小男孩的“手”,声音低柔地说,“克劳德,你是个特别的孩子,被星球选定,降临于人间。你非常特别,远胜于我。等你康复,由我来指导你如何超越我。”



“假以时日,你定能成为英雄,无须任何魔石,只因你是‘克劳德·斯特莱夫’。”



“到了那时,”他笑着打趣,“还望你的剑,能对我的刀网开一面,别让正宗断得太厉害。”



他扭头亲了亲克劳德的“手”,像是用这样的方式代替勾指成誓。



而在九岁的小男孩看来,他的动作基本就等同于母亲克劳蒂娅含笑提过的:“妈妈在婚礼上被爸爸套上结婚戒指的瞬间”——



“我……我……我……”羞窘大爆发的小孩真希望自己的下肢还有知觉、身体还能活动(太害羞了,想跳窗逃跑,或是一头撞破地板躲进混凝土),要不然,他的十根手指没有全被融化、还留下几根也好啊!——这样他起码可以扯过枕头或被单,遮住自己的脸和眼睛,而非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被萨菲罗斯装进瞳孔之中,持续不断地恒久凝视,像是恒星坍缩前对光的捕捉。



“我……我……我的,手……我还……没有……手……才不会……用、用剑砍……砍断……正宗……”



克劳德说得结结巴巴,只为岔开那完全不必眨眼的猫的凝视,萨菲罗斯却像是突然由他的话中,亮起了灵感的灯泡,“关于你的手,我有件事要告诉你。稍等。”



他飞快地起身,走进病房附带的小单间,又很快地走出,手中拿着一叠画满了各种图形的演算纸。



正当他又要在病床旁落膝,床上的小男孩抬起绷带下的小脸,严肃地说:“萨菲罗斯……上到床、上……靠近……我……我需要……靠垫。”



萨菲罗斯为他的口不对心很浅地笑了一下,褪去拖鞋便坐上了床沿,斜倚床头,再将双腿放至床上,用自己的胸膛为克劳德小小的病体圈出一方庇佑的倒影。



他帮助克劳德移动身体,让小男孩以舒适的姿势枕进他的臂弯,为此他需要最大限度保持静止不动,以免衣料或肢体的摩擦刺激到小男孩脆弱不堪的肌肤。



“呜……”小男孩终于蜷进了最喜欢的巢穴,他半闭湛蓝的双眼,叹息般舒了口气。



萨菲罗斯则在他的头顶动作,用最小的幅度抽出一张稿纸,伸臂放至克劳德眼前,让小男孩稍抬下颌便能看清画面,“这是……什么?”克劳德好奇地问,“好多线条……好复杂……是……机器人?萨菲罗斯……在画机器人?”



萨菲罗斯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解释道:“我最近在研究仿生机械,目的是义肢设计,这是模型初稿。除了手与脚,人造脊椎也是我的学习课题。”



他又抽出一张稿纸,放到克劳德眼前,第二张稿纸上的图形相比第一张,复杂程度急剧提升,克劳德勉强看出那是一个“人”的背部刨面,由脊椎骨的位置向右延伸出堪称华丽的管线结构,像是金属元件对天使翅膀的解析与拟态,工业的冰冷完美融合了设计者的严谨,这是用一笔一画勾勒出的、对生命的颂歌——萨菲罗斯在为小男孩重构脊柱时,想象的是“克劳德能够飞翔”。



“仿生脊神经横刨面翼展图,第三版第二稿第四次改动,但总体来说还是初设阶段。”



“……”



“克劳德?”



萨菲罗斯往下一瞥,发现小男孩瞪着大眼睛、神色呆呆愣愣,以为他对这种结构分析类的画面不感兴趣,便手指一拨,更换了稿纸的叠放次序,找出两张上过色的仿生手概念图,递到克劳德眼前,问他:“你喜欢黑白的左边,还是蓝白色的右边?功能无差,只在造型上有所区别,我拿不准你的喜好,干脆都画出来了。”



“……我……”克劳德在绷带下抽了抽鼻子,他塌掉的鼻梁骨快要拦不住酸涩的泪意,可他不久前才强调过自己的“帅气”,帅气的男生说什么也不能哭。



“嗯?是对这种‘内结构+手套式皮肤’的设计方向都不感兴趣吗?”萨菲罗斯又一次会错了意,但所谓天才,就是从Plan B到Plan Z都一应俱全。



“换成外骨骼?你喜欢哪一款。”萨菲罗斯挑选出了新的设计图纸,一张张展示给小男孩看,像是万能的猫翻出了仓库中全部的老鼠干库存,誓将所有“美味”都给迷恋的人类小孩过目,非得让他选中一块肉干不可——



“呼……”克劳德发出一声气音,终于还是笑出了声,“萨菲罗斯……你想让我……变成……机械……战警……吗?机械战警,克劳德……”



“‘机械战警克劳德’?”萨菲罗斯歪了歪头,刚想说“安装外骨骼义肢和成为机械战警没有必然联系”,就被小男孩笑弯弯的蓝色眼睛戳中了心房,转为颔首附和:“我希望你成为你想成为的模样,你可以告诉我任何想法。希望得到怎样的手与脚?怎样的身体?还有你的面容,你的发型,所有你想要的外在之物——”



“——我都会为你实现。”



敢给出如此承诺,是因为萨菲罗斯对自己的学习与运用能力有着绝对的自信,他早就着手于克劳德创后恢复的准备工作,其中,补全小男孩肢体的残缺无疑是最重要的环节。为了让小男孩重获手脚、摆脱病床的桎梏,他有太多个夜晚不眠不休,手稿与笔记的数量要以“米”为高度计量,但他不认为这些值得告诉克劳德。



至于毁容后的面部修复,萨菲罗斯也有相应的计划,他打算根据克劳德的母亲、克劳蒂娅夫人留下来的证件照片,由骨及皮,推断还原克劳德的脸。但由于面部神经错综复杂,又与头、脑相连,萨菲罗斯暂定等克劳德长大几岁,身体机能与抵抗力都万全了,再以最少的动刀次数与最轻微的痛苦,解决让小男孩困扰的容貌问题。



“克劳德,我想听你的想法。”自认为准备周全,天才的猫心想小男孩怎么着也得挑中一块老鼠干,怎料克劳德又发出两声含笑的气音,竟狡黠地说:“大人才……做选择……小孩子……全都要……”



“如果我想有……各种喜欢的,手和脚……我想有很多的手,很多的脚……就像章鱼……那样呢?”



“……”猫瞳震惊成了一轮竖挂的新月。



萨菲罗斯完全没想到还能“ALL In”。



该说“真不愧是克劳德”吗?但这个要求实际操作起来,难度是有点……



猫开始认真思考:一根长度有限的绳子怎样挂下超出绳长的所有老鼠干。



“……如果你都喜欢,不如以编号的方式实现各组件之间的排列组合。从‘机械战警克劳德一号’,到‘机械战警克劳德N号’,有限元素之间的排列组合不可能成为无限,在重点关节上加装转换器就能实现切换。”



“我曾在可利尔矿区遇到过有类似技术的阪木老先生,下次可以再去请教,但可利尔村那个叫巴雷特的男人上次和我有些摩擦,我以为他是故意闹事的匪徒,怎料他真的只是喝醉了大吵大闹,我理应给巴雷特带点慰问礼,才能再去一趟可利尔村并自由通行……”



萨菲罗斯对克劳德毫不设防,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然而他的思路过于敏捷,磁性的声音又轻又快,小男孩不出七秒便完全跟不上了他的节奏,听得脑袋里直冒泡泡,又像是心中的水母“呼”地一下就蹿上了天灵盖,他对和萨菲罗斯的相处是既喜爱又无奈:



「他好聪明,懂得好多……我会在某一天被他抛下吗?因为我只是一个坏孩子……我只会撒谎。」



「我也帮不了他任何事,只能等他来帮助我……我好没用,他提到的那个‘巴雷特’会比我这样的丑八怪更值得做朋友吗?萨菲罗斯……你能陪我到什么时候呢。」



「如果我不依靠你,自己长出新的手,长出新的头发,自己能从床上站起来,从丑八怪变成原来的脸,给你一个惊喜,就好了。如果有那一天,我一定让你第一个看到我的手,我一定只给你看,不给别人看——」



「如果有那一天……」



“我……要睡了,”心中的患得患失让他恐慌如海水涨潮,在心灵的堤坝溃败之前,克劳德脱口便说,“我困了,萨菲罗斯……晚安。”



不管窗外是否仍为魔晄都市蓝绿色的天空,白昼的日光像是流过珍珠贝母的温暖水流,克劳德一闭眼就当是黑夜,完全无视萨菲罗斯挽留的轻唤——他为不想在光明中失去而主动躲进黑暗。



“克劳德……”萨菲罗斯唤他的名字无果,不明白自己哪里又惹小孩厌烦,他想着“也许是昨晚创面疼痛,克劳德没睡好,导致现在犯困”,抬手就将心血结晶的设计稿放在了床头柜上,不再看去一眼,只凝视怀中小孩绷带下的脸。



正当他随着凝望与沉思,又开始眺望时间之潮可能将他引向的前方,蜷在他臂弯中的男孩突然声音小之又小地,躲在绷带和黑暗后嘀咕:“萨菲罗斯,睡前……故事……还想听卡达裘,亚祖,和罗兹的……冒险……”



银发的青年不加思索便一口应承:“好。”



虽然他在编儿童故事方面毫无天赋,但天才既然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就能死记硬背东拼西凑:



“上次讲到卡达裘在冰面上滑了一跤,掉进了冰水之中,他变得越来越沉,向冰湖之底沉落,亚祖想要救他,但是蝴蝶的翅膀不能沾水,亚祖着急地在冰湖的空洞上飞舞,这时候冰面突然开始晃动,无数的裂痕出现,有一道黑影向亚祖扑来,庞大又暴力的黑影,蝴蝶已经来不及躲避——”



「啊……是敌人?亚祖会受伤吗?」小男孩心中忐忑,强力克制自己不能睁眼。



“——是罗兹,在湖边森林里贪吃蜂蜜的小熊,它听见了亚祖翅膀扇动的声音,听出了小锡兵遭遇危险的讯息,小熊丢下蜂巢就冲向了冰湖的方向。”



「太好了,罗兹虽然贪吃,但绝不会抛下朋友。」小男孩安心地闭眼聆听。



“罗兹经过亚祖身边,没打招呼就跳进了冰洞,罗兹是一只会游泳的小熊,虽然湖水很冷,它的牙齿打颤,但它还是坚持着往下——往下——往下——小熊终于看见了卡达裘银色的头发,抓住了小锡兵手里很长的刀,它将小锡兵捞出了水面,亚祖很高兴地落在了卡达裘的头发上,庆祝他脱离危险的冰水……”



「可是这样,蝴蝶的翅膀还是沾湿了啊……」小男孩在因萨菲罗斯的臂弯而温暖的黑暗中,意识渐渐开始朦胧。



“……罗兹和亚祖又尝试了一次,卡达裘终于醒了过来,但小锡兵的肚子被熊掌按出了一个黝黑的爪印,卡达裘一坐起来就看见了,他喜欢干净,因此十分不高兴……”



“……小熊哭得更厉害了,但卡达裘坚决不向罗兹道歉,亚祖不知该怎样劝两位朋友和好,蝴蝶担忧地扇了扇翅膀,它绕着朋友们的头顶飞舞,突然想到大家可以一起吃意大利面,因为谁都没有吃过意大利面,小熊没有,蝴蝶没有,小锡兵也没有……”



“……罗兹不会用筷子,餐馆里的小动物都笑话它,小熊又要哭了,这时卡达裘把自己的刀递给罗兹,让小熊当作叉子,这样就可以吃意大利面……”



“……亚祖停在牛奶瓶的瓶口喝牛奶,蝴蝶的触角变成了白色……”



“……罗兹还想再来一盘意大利面,但卡达裘刚擦干净自己刀上的番茄酱……”



“……三个好朋友的肚子都很饱了,他们商量着接下来该去哪里,小锡兵说,自己想去北方的大空洞看一看,听说那里有冰雪女王留下的白魔石,可以实现所有的愿望,包括让星星降落在生命之河的上方,这样就可以捡起星星,送给……”



他温柔地看向午后阳光中恬静休憩的稚嫩生命,在“星星降落”的时刻中断了故事。



他对小男孩说:



“晚安,克劳德。”







(TBC)



(P. S. ①“月相密码”,由阿根廷艺术家Leandro Katz创造,浏览器中直接搜艺术家的名字Leandro Katz就能找到相关介绍~

②杰内西斯最后念的诗改编自《晚秋漫步》by赫尔曼·黑塞

③如果想再多了解一点重度烧伤患者的真实故事,可以在B站搜索《一个全身烧伤面积达95%的年轻人》)



(第8章 Hollow Heav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