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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活笑得淚花噌噌往外冒,好半天沒能直起腰。 等到笑也笑痛了,鬧也鬧夠了,他便一手扶著瑞笙的肩,繞著他的脖子,松松扯了扯那高高系好的辮發——這便是一直以來心照不宣的和好暗號了。 我們剛才在吵什麽?趙活問他。我有些記不太清。 ……慚愧。瑞笙訥訥撓了下臉。我也記不起來… 那便不是什麽大事。趙活說。但我記得,是你先說了什麽胡話,惹我發火…… 這是真的。活俠脾氣好得像是出生時被十頭老黃牛舔過,對待左右親屬,除去極個別故意招貓惹狗的賤人,更是說什麽應什麽,堪稱百依百順,百試百靈的老好人。 能把這人都說得面含怒色,那他方才講出來的東西,必定很不是東西了。 阿活,對不起。瑞笙立刻低頭。全是我口無遮攔,鬼迷心竅,不齒於人…… 怎還越說越過分?趙活伸手,去捉他高挺的鼻梁。行了、行了。讓你再說下去,全天下的小娘子又要齊心協力地來恨我。 不會有人恨你。瑞笙很認真地搶他的話。 你總把我想得太好。他回道。 他說完,又不知想到了什麽,兩眼一眨,兀自偷笑了一下。那笑容好看不到哪去,卻仍能叫瑞盟主不肯眨眼地看著,生怕錯過哪怕一瞬的神情。 偷笑的醜男伸出手,嬉鬧著去捏他高挺的鼻梁。 沒了這副好皮相,看誰還喜歡你這種人。 ……你呀。瑞笙輕輕回他。你以前說過的。 想得倒美。趙活哼哼一聲。我自己是生得醜,卻又不是個瞎的,你怎曉得我就不是個貪圖美色的俗人? 他接著那話說了下去:倘若真要如此,我倆可不能再用生活雙俠這個爛名了,怎麽著也得換成醜男聯盟,走到哪,就要被當地人掛上通緝令,說是這樣醜還敢拋頭露面,腌臜了人家大姑娘小娘子的眼睛…… 那樣也好。瑞笙撓了撓那只在自己臉上亂揉的手背。恐怕沒人想要我,也沒人樂得要——不行。那樣不行。 話說到一半,瑞盟主變了卦,把對方的另一只手也緊緊捉來,往面上放。 我生得好看。他咬著人的一節食指,不輕不重地留下排淺淺咬痕。看我就足夠了。看我就行了……我分明處處合阿活心意。 趙活裝作一陣惡寒,沈痛搖頭:…堂堂武林盟主,腦疾竟害得如此嚴重……不僅眼神不好,話還能講如此肉麻!真不知羞! 不知羞的人惴惴不安,只顧把他指尖含得緊緊,眼也將心上人望得牢牢,不太願去想另一種可能裏殘酷的景象。 對這張臉,趙大俠應該是很喜愛的。他一向坦率,少時幾次談心,都是同他把話攤開了講,從不掩飾對這白衣劍客一身好容姿的妒恨。飲過些酒,就要耍起無賴的威風,偷偷拿來哪家掌櫃的墨寶,照著那白玉無瑕的瓷面,洋洋灑灑留下幾個看不懂形狀的圈叉。 好癢呀。 瑞笙倒在他腿上,語氣很輕,有些犯困。任由那些溫熱的,糙糙烙著印子的指尖,在臉上嬉戲地點來點去。 墨水聞著有股泛苦的香。活人的手指被酒水浸透了,和著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的根莖碾碎、曬幹後的脆薄氣味,又燙又涼地,繞著他的鼻尖打轉。 作惡的人嘿嘿一笑,並不停手,銜著毛筆,繼續輕輕慢慢地寫畫。 阿活、阿活。瑞笙總會朦朦朧朧地叫他。你在幹什麽? 在搗亂。他的口吻也沾著踉蹌的醉意。 這樣呀。你是討厭我的臉嗎? 恰恰相反。某根手指戳了戳小郎君的眉心。怪你爹娘把你生得太漂亮。我一見你這張臉,總不想讓它引去旁人,怪來奚落我。 哦…… 瑞笙把尾音拖得很長,不再說話。只是望著他,瞧著他,迷糊著數他那張湊近的面容上的溝壑,癡癡笑起來。 他那時候是那樣美麗。年輕、蓬勃,滿是一腔少年熱血,被天底下最最好的大善人打碎了瓷殼,放出了沈沈二十余年的骨和肉,撲在摯友的面前,好似滿樹擁進窗內的艷艷春光。他的美麗讓他從許多人裏脫穎而出,比林間幽蘭還要動人,比崖上松柏還要俊麗,就連最為馥郁惑人的紅艷山茶,對上他那雙被愛情與快樂滋潤得熠熠生輝的紫瞳,都只能唏噓著褪色,避到一旁去了。 醜男不像此人一般瞎了眼,自然知道什麽是美,什麽又是醜。在兩人剛說清心意,任春風吹著情絲晃蕩的日子,他與這俊美郎君對上視線,不過十秒,就要慌張地移開眼。往後年歲漸長,便會伸出手,去掐瑞盟主緊實皙白的臉頰,笑罵只有臉能看得過去。 只有臉嗎?頭一次聽見這話時,不得不叫瑞盟主憂心忡忡地反問。阿活……你若如此好美姿態,待我被這些公事案牘累垮,豈不是…… 趙活的汗瞬間就下來了:一天天的亂想些什麽?我要真是喜歡漂亮的——嘶,這話也說不準…… 忙得頭昏腦漲的瑞盟主看起來要哭了:說不準什麽?阿活,你要把我拋下嗎?明明說好了是一輩子呀?怎麽又來騙我?阿活、阿活……你看上的那人,是男是女?儀態又是如何美貌?我…… 收聲!來幫人分走卷書的活俠豎起指頭,停在那神智昏昏,喋喋不休的嘴唇前。瑞笙迷茫地眨著眼睛,雙唇翕動輕顫,到底不安地合攏了。來人於是滿意地點點頭,彎腰湊近,在那兩片幹燥缺水的唇上,結結實實親了很響的一口。 苦勞盟主被江湖事囚禁,關在書房三天三夜,沒來得及理須,面上蓋著雜亂一層淡青色,眼珠裏細細凸著幾根黯淡血絲,連同滿頭烏濃長發,也只是隨意拿綢帶一綁,散漫垂在肩上。 他眉毛還像先前那般皺著,嘴因為被噤聲的不愉快,向下抿出了彎。唯有一雙眼睛,比滿面僵硬的肌肉要靈活些許,薄薄的眼皮劇烈動搖,把兩顆葡萄的紫眼睛遮住,又放開,到底還是幹澀得很,懵懵懂懂望著他。 趙活捧著他的臉,哄小孩一樣地說起小話。 別說我要其他人,其他人哪還看得上我?他戳著瑞盟主的額頭。只有你、只喜歡你這漂亮混蛋。別整天想些不切實際的事…… 這哪是不切實際的事?當年六道峽一役大敗西夏,千燈樓隕落,李仁友身死,西武林盟主要辦慶功宴,自然是在唐門。兩位盟主發過言,飲得第一盞酒,招呼賓客自由吃食,而後就要在主桌當兩位人肉酒缸,挨家挨家地跟來敬酒的人攀談,說笑,打交道。 就這點最討厭。趙盟主臉上笑得有點僵,跟身旁人悄悄傳音入密。來那麽多人,我名字都記不全。 我都明晰。瑞笙回他,裝作不經意起身夾菜,實則借著自己一身寬袖,偷偷去牽醜男的手。醜男瞥他一眼:瘋了還是醉了? 這才多少,哪能醉得。他得寸進尺地撓了撓對方的掌心。趙盟主面皮薄,覺得大庭廣眾下胡鬧不太好,暗自使力,將那只手拍開。豈料不過三秒,劍客粗糙的指腹又鉆進了其人溫熱的掌心裏,親昵地貼蹭著,不肯松。 你書都讀哪去了?出生粗鄙的醜男咬牙切齒。 你看旁邊,那位是火炎山劍閣的……性情君子的劍客答非所問。 按理來說,他二人背後頂著所謂東與西,再怎樣融洽,為合禮數,也當劃為兩邊,以示分庭抗禮。至少唐門弟子在安排席面的時候,就差把化身為光守護趙師兄頂在腦門上,看瑞盟主的眼神除了「殺」就是「去死」,齊心協力地在背後給瑞家公子紮小人。 「如何行得通?」最終是趙盟主發話,「武林盟本為一體,合該團結,此事兜兜轉轉打得幾年,是該安穩安生地修養生息,不見還要做得些涇渭分明的表征。」 唐升在一旁抹了抹眼角,看起來是在感懷,實則將傷感淚往肚子裏吞:師弟,但至少得和你那知己好友有些距離感啊。 三師兄不好說話。有的是人幫他說話。兩個人悄悄拉扯,小手牽得不明不白,沒等太久,一句清泠泠的女聲就好比沈香劈山,一斧砍來:「弟子。」 趙活猛地甩了下左手,擡臉看去。正是面色柔和,向這邊頷首的雪山派掌門。 夏侯蘭今日難得換了身艷色衣裙。她往日著青青藍衣,容姿已然清雅無邊,如今叫這淡紅鮮色一襯,恰如抱雪紅梅,更是眉目嫵媚,兀自含情,比以往還要美得不可方物。江湖第一美人端著酒杯,步履裊裊地向主桌走來,叫旁人怕看又想看,只敢拿余光悄悄去覷。 趙活不一樣,可以大大方方看,眼裏亮晶晶地浮著喜悅與驚艷,連忙喚她。 「師父!」他欣喜起身。「夏侯女俠。」瑞笙跟著他一起點頭。 「穩重些。」她沖著醜男盟主微微一笑,當真是閉月羞花,滿室生輝。但下一秒偏過頭,只面若寒霜,實打實露出了一絲殺氣:「我可認得你?別叫這麽親熱。」 趙活的汗瞬間下來了:「師父……阿笙他…不這樣叫…還怎麽喚您呀?」 「沒良心的弟子。」夏侯蘭伸出指尖,輕輕戳他的腦門,模樣狀似嗔怪,口吻卻著實親密,盈盈含著一點笑,「為了個外人,還來指責師父了?」 「我哪敢!」趙活任她擺弄,戳完額頭,又是捏臉,說起話來有些含糊。旁邊站著的東武林盟主微擡酒盞,適時出聲:「夏侯掌門。」 夏侯蘭側過半張臉,細眉緊蹙,冷冷望著他,眼底隱隱竄著明暗不定的戾氣:「誰要敬你?」 這白衣郎君一言不發,只同那雙沈沈美目相對而視。趙活的汗頓時往下流:「我我我。」 他不著痕跡地踹了身邊人一腳:「我要師父敬。請師父敬。拜托您了師父。」 夏侯蘭輕哼一聲,到底不會拂弟子的面子。與他杯盞輕碰,滿滿飲完,又招手讓他靠近,悄聲說起話來。 「弟子。」她的語氣柔和,「等到席散,來我木屋。師父有東西要給你。」 瑞笙心裏咯噔一跳。 待這陰晴不定的美人走遠,瑞盟主開始扯活俠袖口:阿活、阿活、阿活! 幹嘛。趙活很不客氣。你剛才又是犯了哪門子毛病?分明曉得我師父脾氣一向不好,要不是有我在…… 你待會要去尋她嗎?瑞笙打斷他的話。你真要去她那兒嗎?阿活,我們先前不是約好—— 他的話說到一半,同樣被人一點都不客氣地打斷:「趙哥哥!」 趙活再次猛甩左手,沒等到擡頭,下意識提氣擺好架勢,懷裏就沖進枚又香又軟的小炮仗。葉雲裳仰著張雪白剔透的小臉,喜盈盈地望著他。她仍梳著嬌俏整齊的雙髻,不過未簪珠花,反倒是別了朵紅艷艷的芍藥,一身鵝黃小裙,盡顯少女纖細身姿,明眸皓齒,可憐可愛。 「臭哥哥!」葉雲裳歡歡喜喜地喚他,「方才我對你眨了好幾下眼,怎麽不理人?是不是心頭掛念別家的小娘子去了?」 「雲裳!」未待趙盟主作答,一翠衣身影便遙遙相呼,面色慌張地趕了過來。葉雲舟右手持著酒杯,步履雖急,卻穩穩當當,等到在二人面前站直,便一手撈過哼哼唧唧的小妹,不輕不重地往她頭上拍了一掌。 「哥哥你也壞!」葉雲裳知錯不改,捂著發頂裝可憐,「哪能拍小娘子發髻的呀!」 他充耳不聞,只躬身行禮,面色微赧:「趙兄,對不住。」轉向另一人時,神色卻又是平日裏的沈穩了:「瑞盟主。」 「葉兄……」趙活抵著舌尖,語氣帶著點強忍的笑意。「葉少俠。」瑞笙客客氣氣地點著頭。 聽見那呼喚,葉雲舟垂下眼睫,有些不安地躲閃一瞬,再擡眼時,頰上已透出了潤色的鮮紅。許是妹妹的功勞,這好劍客的一頭烏濃長發被盡數梳起,插作頭冠,另還簪上朵雪白玉蘭。 美男子簪花,自是怎樣看都不嫌夠。方一過路,不僅讓周圍人頻頻側目,就連邊上桌的聽海聲也掉了筷子。眼看面前人腮幫翕動,鼻息遲緩,那張清俊面容上的紅色愈深,小聲怨道:「你莫要笑話我了。」 「哪在笑話……你這樣好看、好看。」趙活真心實意地在笑。 「是吧?」葉雲裳得意洋洋,「哥哥練劍練傻了,豈不知由我這般美麗的小娘子出手,哪會造出些品味不行的醜東西?」 「又拐彎抹角地罵我。」趙活拿她沒辦法。 「都怪你啦。」她吐著舌頭,張開雙臂,意圖又向往他懷中撞,「誰讓你眼光不好,不曉得珍惜眼前——」 「葉娘子。」瑞笙上前一步,「你如今年歲,可飲得酒?阿活方才喝了不少,身上酒氣濃重,怕有冒犯。」 葉雲裳遭截住動作,楞了半秒。再擡頭看他,倒並不見不愉之色,反而眉眼舒展,甜甜一笑:「自是能飲的。」 旁人若被這樣玉雪玲瓏的姑娘一笑,心都要化成一汪甜滋滋的蜜水,往往是對其百依百順,言聽計從,被騙到脫褲都傻兮兮地幫這丫頭數錢。趙活她整過太多次,頓感大事不好,急忙喚她:「雲——」 葉雲裳的下半句話水靈靈地冒出來:「但我和趙哥哥都是唐門人,吃一鍋飯,說一家話,冒不冒犯,請不得盟主來替他講。」她將兩手背在身後,朝趙活眨眼睛,「趙哥哥,是也不是呀?」 「這……」趙活冷汗直流。只因在場除了兩位盟主,還沒人知道他倆是私下無人時會親個嘴的好兄弟……不是,也不能說沒人知道!瑞盟主如今孤家寡人一個…即使是身邊有人,恐怕也不會有誰察覺到此人行色匆匆,屢屢發神,偶爾癡笑……可活俠成天到晚被多少雙眼睛盯著! 「切勿為難人。」葉雲舟的巴掌再次落下,這次聽了妹妹的話,沒打頭,打在她那細窄的肩上。葉雲裳被打得一晃,隨即高挑眉頭,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受傷神情回望兄長:「哥哥!」 葉雲舟束冠簪花,頂著張漂亮的俊麗臉蛋,鐵面無私地把她換了個方向:「去向趙兄與盟主賠不是。」 她明顯不服氣得很,雙頰鼓起,很是嬌憨地扭頭不幹。但劍客已將酒杯塞到那只柔軟的小手中,再握著小妹的肩膀,強硬地將人往前退了兩三步。 「趙哥哥。」葉雲裳聲音悶悶的,「對不起。喝。」 趙活又有些流汗:「你真喝得了?」 「是花茶。」葉雲舟接他的話,「葉某替舍妹相敬,令她以茶代酒,望趙兄勿要怪罪。」 「哦哦。」趙活與她碰了碰杯,看她皺了皺鼻子,氣鼓鼓地把杯中茶水飲盡。再是一攤手,直接把空杯遞到趙盟主眼前,嬌滴滴地仰了仰下巴。 倘若單只有縞衣劍少好茶,這張桌上除了酒外,約莫是連一點白水都見不到。但趙師兄不太愛喝酒。光是這點,就讓備酒的幾位師弟爭了起來,唐布衣路過一聽,竟然是在吵該不該往主桌壘的幾壇子裏兌水,當即撫掌大笑,讓他們原模原樣擡上去。自己則趁著四師弟忙於采買,悄悄把人家留下的峨眉雪芽偷來,叫師妹泡好,放在桌沿,免得有人被灌成紅夜叉,還找不到熱茶來漱漱口——醜得可憐就算了,主要還是有些丟人。 好脾氣的醜哥哥接過酒杯,滿滿為她斟上。怎料小姑娘一身細皮嫩肉,原是想從他手上拿走瓷杯,反倒被熏熱的薄瓷燙得一縮,指尖軟軟搭在人骨頭硬硬的手腕上,下意識地曲起,在凸出來的腕骨上輕扣了好幾下。 瑞笙於是放低杯沿,寬慰地想將這事揭過:「不消……」 「我討厭你。」葉雲裳沒看他。 此言一出,莫說瑞盟主了,就連她身後挺直立著的阿兄,似乎都沒反應過來。唯獨趙活汗流得永遠比話快,額頭瞬間就被逼出了幾顆涼絲絲的水滴。粉雕玉琢的小娘子撓著醜男的腕骨,摸了摸他暖熱粗硬的掌心, 「我一點都不敬重你。」她說惡言時,口吻也如撒嬌一般甜蜜柔軟,「誰要跟你這樣假模假樣,凈想著把人拐跑的拍花子敬酒。」 這話哪能說得!?趙活兩眼瞬間瞪圓,開始大汗淋漓地回憶唐升這麽些年教給他的所有客套話,緊接著滿頭冷汗地發現竟然沒一句能用得上場!只能磕磕巴巴地叫她名字:「雲裳妹子,你……」 她偏過臉,絲毫不覺哪有不妥,對趙盟主略略略地吐舌頭,做這些小動作時,發間芍藥一晃一晃,晃得人心尖顫顫,很容易就被這俏麗的雪膚花貌給弄得五迷三道。所幸趙活吃一二三四五六塹長一智,如今已不會輕易被這可愛的小混蛋蒙騙過去,怎奈腦內空空,一瞬間無助得像是被福韞法師說得血量要歸零的李富貴:「你怎麽……這不像話……」 「雲裳!」當兄長的反應過來,立刻嚴厲地斥她一聲,論起管教人的氣勢和手段,他這個親哥哥和醜哥哥的區別,恰如龍淵大俠與唐門雜魚十萬八千裏的差距,一伸手,便毫不留情地擒住小妹的衣領,將她往身前一提,又是在那纖薄肩上拍了個悶悶的巴掌。 「說些什麽胡話!」這劍客一旦冷肅眉目,往往是透著股兇殘的戾氣,「快向瑞盟主道歉!」 吵吵鬧鬧十余年,葉雲裳早就被他兇慣了,並不把哥哥這副人人見之生畏的冷面放在心上。只是順著他的動作,裝作極委屈、極可憐的模樣,耷拉眉毛,抿緊嘴唇,兩扇濃卷的長睫輕輕一動,便讓那對杏子般的眼瞳盈滿濕氣,楚楚動人,好若受了全天下最大、最慘烈的誤會,這般淒淒切切地擡著頭,望向兩位並肩而立的少俠。 「對不起,盟主……」她不講清是哪位盟主,只是嘟著嘴巴,可憐可愛地繼續說,「人家也只是開玩笑,哪曉得哥哥這麽兇…你也這麽小肚雞腸……」 「雲裳。」葉雲舟的聲音沈得能拿來做砍人的環首大刀。 趙盟主生怕此人氣急攻心,當場要把小妹撈出去從葉家劍法揍到雷動九天,遂撿起了一直在做的和事佬功夫:「哎呀!她呢…童言無忌嘛!算了算了,不消如此置氣……阿笙,你說呢,是也不是?」 穿白衣服的盟主百依百順地點點頭:「自是如此。葉小娘子不過無心之言,不必太過在意……」 「你說的。」葉雲裳即刻接上下半句,「你是盟主,可不準耍賴。」 趙活的心跳頓時七拐八拐地跳起舞。 而這頑皮的少女,美麗的小娘子,顯然比他跳得還要要來得輕盈迅捷,她悄悄朝醜哥哥眨了兩下眼,便好似春日花叢裏的蝴蝶,輕快轉身,向後跑遠了。再仔細看去,哪還有半分泫然欲泣,梨花帶雨的可憐情態?分明只剩下一張叫人既愛又恨,洋溢著惡作劇得逞後快活的芙蓉笑靨。她跑出三四桌之遠,突然回過頭,單手抵唇,叉起腰肢,作出副要宣布些不得了大事的囂張姿勢—— 「笨哥哥!」葉雲裳對趙盟主眨著眼,「我要把你藏在夥房的零嘴都偷出來吃光——要是不來找我,你就等著瞧!」 點蒼那桌又爆發了些小騷動——聽海聲喝了半口茶,沒來得及咽,很是難受地咳了出來,叫旁邊坐著的掌門師兄額上流汗,在他肩上無奈拍了兩下,說了些什麽孩子畢竟長大了的話……也不曉得到底有沒有進人耳朵。 「……」葉雲舟說,「……」 趙活的視線往下移,心驚肉跳地看見他的拳頭緊了又松,松了又緊,沿著手背,蜿蜒了好幾道突突跳著的青筋。但要不說他是美男子呢?就連此時此刻面覆慍怒,眉梢壓眼,嘴角平直抿緊的模樣,看著都清俊得要命,叫人恨不得湊上前去,把他那起皺的眉心撫平,扮相彩衣嘩眾取寵,只為博這檀郎的展顏一笑。 他深深吐納了幾口氣,好歹讓面上怒氣散去幾許,勉力端出一副進退有度的得體相貌,朝自方才便一動不動的兩個人型立牌行禮,歉意地低下了頭。 「小妹性情頑劣……全怪葉某管教不當。」葉雲舟仍然將音色放得很低,「長兄如父。葉某自當替她領罰,還望二位切勿怪罪……」 「哪有你說的那麽嚴重!」本來就不生氣的趙盟主想去扶他。 「葉小娘子天性,少女風情,率真之言只顯可愛,無傷大雅。倒是葉兄如此生分,傷了感情。」不知道生不生氣的瑞盟主揮揮袖子,把旁邊站著的醜男一卡,手沒能伸出去。 「………瑞盟主心胸寬闊,葉某當真拜服。」沒人扶的葉雲舟神色平靜,重新直起了背,「為敬家國大義,也為敬江湖豪氣,再是為小妹負荊請罪,葉某自罰一壺。請。」 「……………葉兄,你是用錯量詞了嗎?」片刻的沈默後,趙盟主的嘴唇茫然地抖了兩下,「怎麽……怎麽就成一壺了呢?」 「葉兄當真痛快!」攔了醜男伸手的白衣公子爽朗一笑,又是揮袖,截斷了醜情郎掉在空中的半截話,一擡一舉,便用內力吸來堆在旁的粗陶酒壺,沈甸甸兩盞,砸在桌上時,把還在愣神的趙盟主嚇得一激靈。 下面是沒寫完的劇情關鍵幀 「請。」葉雲舟客客氣氣地說。 啪! 說時遲,那時快,溫和笑著的趙盟主突然左右開弓,迅如閃電,緊緊把這兩位好劍客的手抓死了。 「等等。」趙活受不了了,「你倆之後再比,行嗎?再喝下去很明顯是我先要掛,等會我倒了誰負責?是阿笙你一個喝兩個人的,還是葉兄你站在這裏替我?」 「趙兄。」他說,「還望席畢後,能得後山一敘…」 話說到一半,他輕輕閉了閉眼,這般眼睫低垂的恬靜相貌,竟不可思議地,顯出一絲與名聲不符,堪稱脆弱的纖細秀美。 「……雲舟心中有話,已是不得不說。」 「好。」趙活應他。等這簪花的檀郎走得遠遠,旁邊白衣服的劍客開始瘋狂地扯他袖子:阿活、阿活、阿活! 幹什麽!趙活有點暈乎,被他這樣一扯,差點腳步就往右邊晃去——幸好是差點。 「師兄。」 「小師妹,掌門允你喝酒了?」 「一點點,沒關系。」 「瑞笙。」唐默鈴對他直呼其名,「你……」 唐默鈴仰著頭,安靜地、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只有那些柔軟的,細細的睫毛,規律而輕柔地閃爍著。從小到大,她若作出這種認真看人的神態,不出五秒鐘,就會叫自家的好好師兄捂著胸口,痛苦又幸福地敗下陣來——這次也不意外。趙盟主與那雙寶石似的眼瞳相對著,真是心都被看化了,遂軟下聲音,說悄悄話似的問她:「怎麽啦?……還有什麽事?」 「師兄……」小師妹期待地望著他,一個字、一個字,把話說得很慢,「…待會兒,我會在練功塔頂上……你會來嗎?」 「喂,醜呆子。」 瑞笙下意識地往身旁人背後避:「好巧。靈犀,你也在。」 「呵呵。」夏靈犀說,「是挺巧。看見你沒事,心裡挺不痛快的。」 那小蛇繞過苗疆姑娘雪白的手腕,吐著的細長紅舌,微微在趙盟主握杯的指尖上一碰。 「到底有沒有毒啊。」 「呆子。自己喝去。」 見他舉杯遲疑,冷汗橫生,這從開席來一直皺著眉頭,臉色不怎麽好看的苗疆姑娘,翠綠的瞳孔忽地一轉,才終於彎彎唇角,露出點似諷似嘲的笑意來。 「要真被毒啞了,就帶著你旁邊那個腌臜物的人頭來外堡見我。」夏靈犀滿不在乎地說,「……或是酥黃獨和雪糕…勉強也行。」 「……弟。」龍湘忽然說,「我想好了。」 未待滿面茫然的趙盟主應聲。她飲下滿杯清酒,動作幹脆直爽,渾然是江湖兒女一貫的不拘小節。再低頭時,那張與玉菩薩相似,素來潔凈美麗,總是帶著點孩子氣的,純真笑容的臉龐,竟清泠泠地端肅著,沒有一絲一毫多余的表情與神色。 「來見我。」她的嘴唇幾乎沒有動,聲音卻說得很清楚,「等到席畢人散。姐在老地方等你。」 枯坐的瑞盟主望著那根心力交瘁的白發,只覺手腳一片冰涼,緊張兮兮地湊近鏡子,左搖右晃地看了半天。終於在繼發現鬢生白發後,絕望地察覺自己眼角還多了兩條細細的窄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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