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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煩死了，為什麼弄那麼久。」林毓家用腳尖踢開門，「啊不就道具不見，是不會自己拿名單去倉庫點喔，有什麼毛病啦。」他一邊憤憤地發牢騷一邊走到自己床邊碰一聲倒下，手掌撫過冰涼的床單，「秉秉到底在哪裡……」他嘆了口氣，小小聲地嘟囔。好不容易擺脫那些難纏的神經病之後他又去藏身的那個通道看了一眼，李秉諭已經不見了，當下他就有一絲絲不妙的預感，但因為其他人還在不遠處活動，他沒辦法立刻動身找人，只能先抱著「秉秉一定是累了，所以自己回房間去了」這種樂觀到簡直自欺欺人的想法回房。但是回到房間之後李秉諭還是不見人影，他卻是進入了一個更不方便秘密活動的場域，只能說人算不如天算，現在也只能相信老天爺了。還是，其實，現在這種時候再出門一次也沒什麼奇怪的呢？大家都玩得這麼瘋，不會有人注意到自己的，林毓家抿著指尖思索，又一下子騰起身來，猛然對上盧佾暘直勾勾望過來的眼。「你幹嘛？」或許是出於做賊心虛，林毓家沒好氣地問，盧佾暘反而露出一副被抓到了的驚慌表情，彆扭地捏著衣擺。這傢伙到現在還沒換過衣服嗎？今天可是難得能夠穿回自己衣服的放假日，他到底在想什麼？林毓家更加地不耐煩了，乾脆起身走到他面前，迫使坐著的他只能抬頭看自己。

　　「你幹嘛一直看我？有話就說啊。」

　　盧佾暘白張著嘴看他，過了一會兒，舔了舔乾燥的唇，低下了頭，「你和莑茗的差別在哪？」

　　「你說什麼？」林毓家大聲地回問，彎下腰湊近他。盧佾暘沒有後退，維持著忽然拉近許多的距離，和那樣喁喁細語的姿態，「莑茗親口說出了這件事，那跟他一樣可以站在台上的你是不是也知道些什麼？」他再次抬頭看向林毓家，讓林毓家嚇了好大一跳。在這樣的距離下林毓家才發現他的雙眼泛著薄薄的嫩紅色，好像隨時都要跟著淚水一起融化流失了一樣，而且眼底沒有一個企盼明日的人會有的神采，他現在每一個呼吸吐納都只是為了維持眼下這一秒的生命。可是在這無盡的絕望之井底部，又有正在舔舐他殘破的心的癲狂烈焰在暗暗燃燒，一個人同時承受著冰冷與燒灼，是連自己是否活著都顧不上的。看著他這樣因為悲傷與憤怒而頹唐的模樣，林毓家感覺心底那股幾近瘋狂的熾熱再度被點燃，用意識凍結的淚水被融化，在他的眼底與心底打轉。他蹲下，盧佾暘也跟著低頭，兩雙眼睛互相凝望，他雙手放在盧佾暘垂落在身旁的手上，嚥下一口唾沫，雙眼蒙上了一層薄薄灰塵似的晦暗色彩。他也曾用這樣的眼睛望向范范與王柏融的背影，現在這灰燼一樣的視野裡是盧佾暘併攏的雙腳。「嗯……」他低頭沉吟，「我確實是知道一些事情……」

　　盧佾暘的手輕顫一下，悉數被籠在了林毓家手裡。「但，我還沒有那個能力得到足夠的信任，所以我知道的都只是非常非常微小的事，不過對你們而言，或許我所知道的事就能救你們的命。」他抬起頭，直直望進盧佾暘的眼，「你的事我很遺憾，我也不明白為什麼你明明通過了考核卻沒有入選，但……我這樣講不知道好不好，不過我希望你知道那是因為我也非常喜歡你。」他起身，拍拍盧佾暘的肩膀，「忘掉這件事吧。」

　　忘掉這件事吧。

　　這下子不只雙手，盧佾暘全身都顫抖了起來。林毓家慢慢地收回了手，望著看似依舊沉默的他，深深地皺起眉來。忘掉，怎麼可能？林毓家也清楚地知道，來到這裡的人只有兩條路，一條是成為合格小丑一輩子在馬戲團的舞台上盛放燦爛，一條是成為無名小卒一輩子在馬戲團的塵灰裡苟且偷生。沒有人能逃出這個地方，儘管隔著一面水泥牆的外頭是歡聲笑語的樂園，但一旦踏進這裡，就不用再去留戀陽光了，因為那不是屬於他們的東西，強求只會招致痛苦。他們註定要耗盡一生在這裡腐爛成泥，餵養藝術的鮮花，讓它甜美的香氣引誘樂園外的人們投身這樣的循環，不斷地不斷地造就一次次的偉大。盧佾暘和他費盡心思要保護起來的李秉諭一樣，他們都只是被騙了而已，而且是打從這個騙局的一開始就深陷謊言之中，還笑著渾然不覺。曾經賴以為生的假象就算被戳穿了，只要不深究就還有讓自己活命的價值，但他明白盧佾暘心裡的火焰是會流動的，很快就會將這些皮影戲偶燃燒殆盡。他不可能忘記的，那為什麼自己還要這樣徒勞呢？因為除了這些徒勞的事之外，他也只能和他一樣感傷卻愛莫能助了。

　　房門那裡傳來了碰撞聲，林毓家很快地看了過去，邁步的那一刻擔心地回望了盧佾暘一眼，嘆了口氣，轉頭往門邊小跑而去。盧佾暘看見他的腳先後離開自己眼前，卻是除了抓緊被單以外，也沒什麼能做的，他沒那個力氣抓住他，就算抓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掙扎。他闔上眼背著門向後倒下，又被猛然一陣呼喝嚇得坐起。

　　「秉秉——」

　　

　　盧佾暘轉頭張望了一下，還是不知道自己究竟被帶到了何處。跟著林毓家跑了一小段路後就進入了對他而言完全陌生的區域，但眼前的人卻是熟門熟路，完全不擔心迷失方向。不過或許他現在也無法擔心這個，因為在他懷裡緊閉雙眼的李秉諭只剩下微弱的氣息，只有在耳朵貼近口鼻時才能聽見「嘶、嘶」的吐氣聲。林毓家橫抱著他也在張望，他的表情像是要哭出來了一樣，一邊左顧右盼一邊還喃喃唸著只有他會呼喚的李秉諭的暱稱，盧佾暘擔心地上前了兩步，朝他伸出雙手，林毓家卻朝他狠狠搖頭，咬緊下唇，又往左拐去。盧佾暘趕緊跟了上去，兩人最後在一個走廊的底部停下了腳，林毓家緩緩把人放了下來，將他的頭枕在自己跪坐的膝上，盧佾暘也跪坐一旁，看了躺著的李秉諭一眼，又偷偷覷向他。

　　「秉秉……」

　　林毓家又呼喚了一次。他執起李秉諭無力的左手，舉起來左右看了兩眼，又顫抖著慢慢地解開他的衣釦，有一下沒一下地動作，閉上眼緩了緩，將染了一點血跡的襯衫從他左肩扯了下來，一塊鮮明的紅手印橫在他手臂上一點血點下方。盧佾暘抽了口氣，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之前范范與他說話時握住自己左臂的模樣。林毓家用拇指指腹抹了下李秉諭臂上那點血跡，沒有絲毫變化，他整個人突然就失去了力氣似地，彎腰下去把尚未睜眼的李秉諭摟進懷裡，盧佾暘靠過去正想詢問情況，一陣錐心的哭聲就銳利地鑽進了他的耳孔。是林毓家，林毓家在哭，他抱著李秉諭哭得像是沒有想過再抬起頭之後的日子要怎麼過，恐怕他在幼小時候來到馬戲團裡，都沒有這樣哭過。他哭得雙肩一聳一聳，哭聲悶悶地傳了出來，宛如在他們那間密不透風的房裡聽雨，身上未濕，卻頓生涼意。盧佾暘垂下眼眸皺緊了眉，低著頭坐在一旁，面前高大的水泥牆被他們的影子籠罩，連帶李秉諭那像是睡著一樣的面容也沒有光。盧佾暘的眼底泛起了灼熱，看著昏死的李秉諭他很害怕，好像有什麼危險的事發生了自己卻什麼都不知道也讓他很害怕，林毓家毫無把握與防備、放聲大哭的樣子也令他不安。他瞥向李秉諭的手，那是一雙很會打領帶的手，是在他生病時曾替他端過水擦過汗的手，是在他佇立迷惘的時候給予幫助與提示的手。明明不能參加夢寐以求的訓練與考核，他卻還是在背後推了自己一把，幫助自己站上他最渴望的舞台——

　　盧佾暘抬手接住了一滴水珠，望著那晶瑩發愣，隨即抹去了即將從眼角滴落的下一滴眼淚。原來李秉諭的倒下會讓自己如此地感到唇亡齒寒，不只是為了曾經的溫柔有所感觸，更是為了終究不可抹滅的回憶嘆惋。林毓家的哭聲漸漸消停了，盧佾暘看著他緩緩抬起了臉，默默轉了過來，薄紅的眼角淌下一滴血珠。林毓家一眨眼，又一滴血珠子冒出，隨著一行印跡流下，沾上衣襟。他咬緊了牙，擠出一句話，不論過了多久，盧佾暘都不會忘記他當下聽到那句話時的震顫。那是一個人在最絕望的時刻產生的憤怒，是可以為了點燃一支火把而燎原的覺悟。盧佾暘不會忘記，林毓家對著他說的這句話。這是拿他的生命起的誓，是為了李秉諭今日所受的苦而許下的諾言。

　　盧佾暘不會忘記的。

　　「我要殺了那些傷害他的人。他們會為了他流下的血，付出殘酷的代價。」

　　盧佾暘不會忘記林毓家眼裡的光。雖然看起來火光一樣明亮，不過他不會記錯的，一個深情的人眼裡，終究還是閃爍著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