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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與千(12)
在這模糊不清的背景音中,忽然響起短促的敲擊聲,似用指尖敲打行動電在這模糊不清的背景音中,忽然響起短促的敲擊聲,似用指尖敲打行動電話的收音孔,敲擊過後,便是切斷通話的滴滴盲音。

三短,四短,三長,三長,一長。狙擊!









風逍遙猛然一槍托砸在禹曄綬真頸後,將他擊昏過去,同時瞬間臥倒,伏地滾身到窗下,預備持槍回擊,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兩聲緊咬的槍響。

槍聲不是衝著他的座標來,卻未激起任何後續交火,風逍遙靜默一刻,驟然跳起身來,躍出陽台長窗,激進派的作風還從未在他身上昭彰至此,他銜住M686,用一個短距離助跑跳上對面的防火梯,摸出衣襟內的爪鉤槍,單手上膛,隨即再度騰身,借助飛馳的鋼索,以駭人的靈活性在樓宇之間上下穿梭,似全然無謂那潛在的狙擊手。

自然在這樣複雜的地形下,若想打擊動線如此複雜的高速移動靶,狙擊手就算百步穿楊,也未必能夠一擊即中。不過,無論無謂還是挑釁,都不是風逍遙有意為之的結果,他的目的只有一個,且是無比明確——要在最短時間趕至上一發槍響的方位。

當他舉槍撞開那扇天台門時,時間剛剛轉過六十秒,150米的直線距離還從未如此漫長,風逍遙喘息未定,一眼掃見天台“陳屍”現場。

欄杆後便是同天實業的三樓窗口,槍袋散落在地,躺著的男人尚未嚥氣,只是中彈昏迷過去,而在風逍遙的右手邊,與頭部等高的水泥牆體上,嵌了一顆新近射入的9毫米子彈。

“……哈,”風逍遙俯下身來,注視著男人的臉,從他手中拿走行動電話,然後撥出了最後一個通話的號碼,“看來你的槍是沒快過別人的槍咯。”

拔槍對射電光石火,那個“別人”尚有餘裕控制槍口只打擊非要害部位,若是算上這份思考的時間差,那該說是慢得太多了。

然而為何要多這一分控制?風逍遙闔了闔眼——是誰,為何要多送他一張手牌?

等待電話接通花了一小會工夫,風逍遙並未查看那串號碼的數字組成,卻已經知道了誰會在那頭應聲。

他轉過身,將昏迷的殺手丟在原地,一步一步向樓下走去。

“你真是走了步敗筆。”他下到昏暗的樓道,陰影把他淹沒,平靜的回聲重疊在高低錯落的空間裡。

撕下了荻花題葉的偽裝,現在他有了充足的立場回應那句詰問,不再受桎梏,他甚至可以嘲笑:我當然要殺你,你自業自得,我接受這份宣戰書。但出於某種到底不為黑道推崇的天性,他緘默了這些聲音。

奇怪的是,他並不是此前從未認知到“花”披著一層偽裝,可似乎總要如此明明白白地撕破、打碎、一刀兩斷才能橫下心來。明知苦酒,仍要強飲——真是怪哉事,修真院把他鎖上手術檯的那些年,如何竟不曾把心摘掉,獨留它在胸腔裡畸零?

電話那頭的人詭辯了什麼,又或承認了什麼都究竟不得而知,人的聲音偶爾也會扭曲若電磁頻噪,直到風逍遙從黑暗中再度睜眼的時候,聽筒那頭已經轉接了一個通話人。

他倦怠地默嘆,這是另一道睽違的聲音,它溫柔地問候,平靜地訴說,從容地向他提議,款款的風度如雪片飄卷,漫漫倚風。

“來吧,風,”這是隔著兩重信號的玲瓏雪霏,她說,“來沈香蘭居,我會讓你滿意的。”

她沒有等他回答就掛斷了電話,像篤定他不會拒絕這個提議,靜默中風逍遙好像聽見了海水退潮的聲音,像是某種諷刺與自嘲,笑話這虎頭蛇尾,又餘音未止的收場。他沒贏,卻也有所進展,哪怕這進展遠遠不堪稱之為得償所願。

沈香蘭居,以邀請制著稱的拍賣會所——若不是這今非昔比的境遇,幾乎可算一個風流浪漫的邀約了。

他輕哼了聲,信手將行動電話向後一拋,大步走出這座失效的陷阱。







警笛自遠及近,於樓宇間回環交接,作為一支聊勝於無的落幕鈴,僅餘下為疲於奔命的西區警方遮羞、以及提醒鬧事分子速速退場的作用。

風逍遙固然與差館混得爛熟,可絕沒有此時嗛茶的興致,他避在街角,四下望了一望,忽爾留意到街邊一間的士高,從它的方位,可以清清楚楚看見荻花題葉安排狙擊的那幢樓的全貌,與一般關門避禍的民居商舖不同,經過方才的交火,的士高的旋轉門依舊大敞,這種場子必定有當地社團的勢力撐腰,那麼或許……他也能借這些地頭蛇的眼線,買來幾條有關替自己破局的槍手的線索。

儘管概率不大,好賴是種可能性。風逍遙當即閃進旋轉門內,幾乎是前後腳的功夫,警車轉過水月街的拐角,從門外疾馳而過。

風逍遙權當充耳不聞,定睛一看,旋轉門內是座無人的接待台,本該充作眼線的接待小妹卻不見蹤影,連入口保全都人影全無。風逍遙摸了摸下巴,無需引導,門邊延伸向下的台階一目了然,這間的士高坐落於地下,只是馬賽克磚鋪成的地台上遍佈污漬,香煙頭與紙屑隨處亂丟,空氣污濁,活像酒鬼打嗝——古惑仔的地頭就別指望掃除保潔,風逍遙抽了抽鼻子,一級一級步下台階,來到負一層,推開了舞廳大門,終於很是詫異地吹了聲口哨。

本該震破耳膜的鼓點與樂聲早被掐斷,空餘旋轉射燈四處發射晃眼燈光,衣著熱辣的靚仔靚女如雞仔集群,紛紛地縮到舞廳角邊,怕受波及,又不敢逃跑。場中圍著一圈人馬,儼然劍拔弩張,不過從風逍遙這個角度,實在看不見他們究竟圍著什麼玩意。風逍遙暗自咋舌,莫非自己的運氣這麼不好,正撞上對頭勢力踢館?

聽見口哨聲,才有古惑仔回頭,風逍遙立刻舉了舉手,擺出一個友好的笑容:“有怪莫怪,我係過路買菸嘅。”

“少他媽睜眼放瞎屁!”一個馬仔立刻開罵,“當這裡是士多店呀!”

立刻有一巴掌呼到這根出頭椽子的腦袋上,風逍遙唷了聲,看著那巴掌幾乎把馬仔呼趴下,出手的光頭揸fit人陰沈沈地轉過來,這一轉,竟露出對方身後一縷金色的鬈髮。

風逍遙只覺得自己的心臟猛然一跳,他原本備好了全套周旋的說詞,卻在瞄見那縷金髮的瞬間忘了個乾淨,鐵驌求衣兩手插袋,鎮定自若,站在一群古惑仔中間,金色的眼珠隨意一轉,掃到風逍遙身上,方掠過一絲意外的神色,旋即他就挪開視線,開腔道:“光頭三,拉出這種架勢,以為嚇小孩麼?”

那個揸fit人怪聲怪氣地笑了兩聲,道:“细孥仔,你來時說是孤身,現在不也搬救兵麼?”

風逍遙莫名其妙就被當作了“救兵”,心下盤算急轉——實則在他看到鐵驌求衣的一瞬間,大腦立刻判斷那個無名的槍手正是鐵驌求衣,然而從眼前的情勢來說,鐵驌求衣應該在這間的士高待了有一陣子,時間上似乎很難相符……他一面捺下思緒,一面聳了聳肩,順著話頭往下謅:“別講得這麼難聽,你們自家窩地下蒙頭大睡,外間差佬已拉來一車一車,若真笨伯到要給差佬送勳章,誰肯奉陪你?”

揸fit人面上陰晴不定,一個馬仔得他眼色,快奔出去(風逍遙料是去查看自己所言是否屬實),不一會便快奔回來,附耳匯報幾句,光頭佬聞言,掂量了番,把手上的西瓜刀先垂下了:“我們正經開店有執照,怕什麼差佬!”說著拿手指著鐵驌求衣撂狠話:“回去告訴你頭上的揸fit人,孤鳴家的手還伸不到西區,少狗仗人勢給貴義社扣屎盆子,下回再敢挑事,先斬掉一隻手!”

鐵驌求衣輕笑了聲,倒是不著惱的模樣,不疾不徐地繞出西瓜刀鋼筋鐵棍交叉的叢林,向門外施施然走去,風逍遙眼見他對自己做了個“走”的口型,原本還有幾分摸不準,但想到此地不是說話深究的地方,遂亦乾脆俐落地掉轉腳跟。他余光瞥見身後那一眾古惑仔居然未加阻攔,心內的疑惑已漲至峰點,恨不能立刻抓住鐵驌求衣問個乾淨,只覺得腳下的階梯似比來時長了一倍。勉強等到兩人一道出了門,他方要開口,鐵驌求衣卻豎起手指,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就在不遠處,同天實業門前拉起了警戒帶,醫護進進出出,抬著一具攤架出來,當是被丟在辦公室的禹曄綬真,幾個阿sir忙著敲開附近民居做筆錄,風逍遙立在門影里看了會,默默豎起衣領,抬腳往反方向走。這一回反倒是鐵驌求衣邁開步伐,主動跟上了他,少年英俊的臉上掠過一絲淘氣,在交疊的腳步聲中壓低嗓音:“每回與風生會面,你都能鬧出不小的動靜。”

“哈!你怎麼就這麼肯定是我辦壞事?”風逍遙裝傻充愣,“這地界出街遇到十個人,八個都是黑社會,嫌疑犯明明有夠多!”

然後他反過來理直氣壯地勾住鐵驌求衣的肩膀:“怎麼,你怎好意思說我?方才在的士高究竟演哪一齣,貴義社那麼點大的小社團,怎麼也不會和孤鳴家扯上趟吧?”

鐵驌求衣足下不停,臉上的神色堪稱玩味:“你也聽到了,兩家的揸fit人有些誤會。”

風逍遙瞇起眼:“什麼誤會,就派你一人來調解?”

“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鐵驌求衣淡然掃他一眼,像預料到了風逍遙會如何試探,提前截斷他的通路,“不便告知你。”

合情合理合常識,挑不出錯,也不可能現在折回去向貴義社求證,哪怕他事後買個線人來打聽,只要鐵驌求衣有心,也能用手腕封住貴義社的嘴——風逍遙知道自己眼下所有思路,都以鐵驌求衣就是開槍人為預設,這種先入為主很影響判斷,但他怎麼也難說服自己,在相近的時間、相近的地點,出現兩個好身手、且會插手自己相關事務的人概率能有多大?

夜風突起,自昏暗的天幕下掃蕩著街巷,風逍遙深吸口氣,力圖重整思緒,卻不期然嗅見一絲極淡的硝煙。

他猛然轉過頭來,鐵驌求衣意外於他的唐突,右手尚懸在半空、攏在領口處,他豎了豎衣領,遮擋風中涼意,只這麼一會兒功夫硝煙已然無跡可尋,只留下菸草、酒水、廉價香氛的混合氣息淡淡縈繞著,是出入任一家夜場都會留下的味道。

“怎麼?”鐵驌求衣問。

風逍遙定定看了他半晌,臉上神情幾變,嘴張開,末了忽轉為一個有些古怪的笑:“冇啊。”

停了停,又道:“你就不好奇我為何去那間的士高?”

這次,輪到鐵驌求衣瞇起眼。

不比在遊輪上時關注風逍遙來得輕易,回到新王都,兩人的交集點已然不存,跟蹤監視耗時且低效,要在這種情況下快速掌握風逍遙的行蹤,就必須靠自己主動接近。原本他還在考慮究竟如何製造交集,荻花題葉的殺手卻給了他一個良機,他開了槍、吸引了風逍遙的注意,對方一定會想弄清楚這個神秘的、幫了他的開槍人到底是誰,鑑於現場沒有留下任何可供參考的物證,以風逍遙的執著,很可能會選擇查找目擊者,而貴義社的那間的士高,是距離事發樓棟最近的一處場子,風逍遙絕不可能錯過。

尋常民居在聽見火併時只會關門閉戶,免惹是非,但如的士高、冰場這類由社團開張的場子,一定會安排眼線觀察形勢,以便通風報信,風逍遙若想最快問得情報,幾乎板上釘釘會來同這邊的古惑仔做交易。

預推到這點後,鐵驌求衣便乾脆搶先一步進入的士高,同場內的揸fit人做了筆買賣,請他相助演了場戲,向風逍遙暗示一個模稜兩可的“不在場證明”——風逍遙在那一瞬間,必然想過自己就是開槍人,但“不在場證明”會自動混淆視線,只要他不能確定、想要弄清事實,就會反過來……主動創造兩個人接觸的機會,直到找到他意中的答案。

那麼現在,他可以確信風逍遙之所欲正如他所願,因此他要做的就是繼續表現得無破綻、無疑點、一如既往,繼續引他入彀。

“猜也知道。”他平淡道,“你講你來買菸,三真七假,你是想買情報吧?結果貴義社當你是我的外援,倒是不巧了。”

風逍遙眨了眨眼,當真“三真七假”地順坡下驢:“是呀,這把你該怎麼賠我?”

鐵驌求衣一板一眼道:“事由原係出孤鳴氏的內務,攪擾了你的交易,非敝社初衷。若你願意,可將需求告知,即便是在西區,孤鳴家的情報也不會閉塞。”

他這番話端的有理有節、滴水不漏,風逍遙眼珠轉轉,牙根暗磨,忽然變了一副無賴臉孔,拖聲拖腔道:“正因不想被多人知曉,我才藏頭遮面過來找當地蛇鼠,若是摻進你老東家的事裡,豈不是叫我不痛快?”

難為他將空編出來的胡話演繹得如此煞有介事,鐵驌求衣不得不對他這副預備敲竹槓的派頭演出適當皺眉的表情:“你想如何?”

風逍遙直覺這話裡藏著頗可玩味的讓步台階,背地裏險些沒忍住笑:“委託孤鳴家,不行;委託你,可以。”

——願者上鉤。

鐵驌求衣不動聲色道:“你要我對自己的社團藏私?”

“這是我自己的私事,與孤鳴家無關,本無需告知。”風逍遙堂皇道,“不會叫你立場為難。”

鐵驌求衣一時沈默,風逍遙當他在斟酌,便坦然受著那雙金眼注視,甚而露出悠哉悠哉的笑容。說到底,所謂的賠償是假,風逍遙意只在人,直覺告訴他那個槍手就是鐵驌求衣,可是事到如今單純的是與否已不再重要,他更想要知道鐵驌求衣為何行動、如何行動,屢屢自場外插局的這個人,兩次都以神來一筆將局勢扭轉——究竟是何方神聖?

要弄清楚這些,最有風險但也最簡單的方式便是將人放到自己身邊來,風逍遙在心裡暗自打好數條追加籌碼,嚴防鐵驌求衣不跟注,不過對方似乎是思考了一會,竟也點了點頭,讓風逍遙的預備都落了空。

他說:“好。”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