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urk paste

我一邊喘氣，一邊抬眼望了望步道的遠方。身邊盡是高聳入雲的大樹，枝葉繁茂蓊鬱，遮蔽了天空，只有幾道陽光能穿透葉子的間隙，射進樹林，如一枝細箭穿透林間的霧氣。

我已經沿著這條上坡步道走了好久，途中彎彎繞繞，經過好幾座看不清原貌的石像、神龕，偶爾還能瞥見黑影快速的在林間穿梭。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疲累，我彷彿還聽見了森林深處傳來竊竊私語。它們在談論我，談論即將到來的相遇。

傳說中，這座森林有狐仙。狐仙並非是真的神仙，而是人們敬畏的尊稱。在山林深處，自由自在生活的小狐狸，不識七情六慾、不知疾苦、不曾衰老，獨自度過無數歲月，直到遇見人類才知道自己被稱為「妖」。

小狐狸天生好奇，忍不住向人類詢問「妖」是什麼，人類於是將各式各樣的傳說告訴了小狐狸。詭譎的、陰險的、淒美的、神秘的……小狐狸一下子知道了太多，驟然迷失在人類思緒、情感的亂流中。祂被人的故事迷惑，不知不覺中，真的把自己當作那些傳說中的「妖」了。祂開始引誘人進山，讓人們為祂帶來更多山林外的故事。然而，狐妖聽聞愈多世事，愈不滿足，曾經自由自在的山林生活反而變成囚牢，讓祂和世間隔絕，讓祂無法親自體會那些糾纏的情慾。

最後，祂像傳說中的妖一樣，習得了法術，化身為人，去往村莊。祂大膽嘗試，找了一個人類相愛，一償多年的宿願。祂終於體驗到了那些讓祂心癢難耐的情，不論喜怒哀樂都讓祂感到新奇，且欲罷不能。接下來的日子，祂開始放鬆警惕，忘我的在公開場所大聲暢談，說起自己住在山林中的生活，又或者是為了引人注意施了幾次無傷大雅的法術……。這些舉動的確讓更多人類圍繞在祂身邊，給了祂山中生活所體驗不到的刺激，但是也招來了不善的目光。

當狐妖再次回到山林，在樹林間狼狽的奔逃，祂才想起來那些傳說故事的結局。被識破的妖，遍體鱗傷回到了熟悉的山林，坐在山巔，看著起伏的樹海和遠處裊裊的炊煙，憶起村莊生活的滋味，對比自己身處的孤獨，心中居然產生了恨。

狐妖不甘心。狐狸的日子太單純安穩，祂渴望像人類一樣，每日每夜都有不同的事物觸動心弦、撼動靈魂。祂認為只有這些感觸才能證明祂確確實實的活著。

於是，狐妖又開始引誘人們入山。但是故事已經不足以填補祂內心的空虛，所以祂只好拘留人們，讓人和祂生活、互動，也讓人們為祂「表演」生活日常。

人類的村莊開始流傳新的傳說。山林裡有一隻抓人的狐妖，祂會化身成人們心中最思念的樣子，騙走過往的行人，讓他們再也沒辦法回家。

失去親人的村民一開始很害怕，然後逐漸變得憤恨。村民集結起來，拿著火把、鋤頭，闖進山林，滿山遍野的尋找狐妖，要祂交還被抓走的人。然而狐妖的法術十分高明，村民徒勞無功。那些失去親人的村民日漸絕望，甚至淚流滿面的跪倒在地，哀求狐妖把他們也一起抓去。

幸運的是，此時的狐妖已經知道了離別的苦，祂看著悲戚的村民泣不成聲，內心猶豫萬分。一方面，祂很享受這些強烈的情緒，另一方面，祂能了解那些人心裡的痛。

最終，祂答應交出被抓走的人，但是有一個交換條件。村民必須每年和祂分享世間的事，或是帶祂體驗人間，直到祂滿意為止，否則祂就會降下詛咒。

村民信守承諾，年復一年，帶著狐妖體驗人間的變化，嘗遍人情冷暖。沒想到，百年過去，狐妖開始對人類的日子感到無趣。不像人們一代代的更迭，長生不死的狐妖厭膩了人們不斷重複的紛爭。

村莊的人遵守祖輩傳下來的習俗，每年舉辦儀式，取悅狐妖。但是狐妖越來越難滿足，讓祂感到新奇的刺激越來越少。村民拼命找尋奇人軼事、安排旅程都沒辦法讓狐妖開心，大家傷透了腦筋。看著村民煩惱，狐妖從中品味出了新的樂趣，祂提議：

「你們可以向我『貸款』借用更多時間來準備，也就不會每年都可能有人死於詛咒。但是如果借用的時間到了，你們仍然不能讓我滿意，我就會降下更多倍的詛咒，或許是一家人死絕，甚至是全村滅亡，端看你們一次借了多少時間。如何？」

狐妖的提議單純的只是為了欣賞村民困擾的樣子，並沒有想太多。起初，村民們每年都在猶豫要不要使用狐妖的提議，但從來沒有人敢用。又過了幾年，開始有村民因為無法滿足狐妖而犧牲。接下來，變成連續好幾年都有人因為詛咒離世。

村民這才認真考慮起狐妖的提議。最先是某一代的村長向狐妖貸了兩年，兩年後，剛好發生天災，世界各地充斥著數也數不清的悲歡離合，大大滿足了狐妖對人類情感的慾望；之後，另一代村長貸了五年，本來在第四年的時候大家還很擔心要是明年仍然沒辦法滿足狐妖，村長一脈可能就此消失。第五年卻幸運的碰上經濟大好的一年，村裡進了好多新奇的商品讓狐妖大開眼界，又一次平安度過。

一次又一次的奇蹟讓村民開始放膽計畫，要是一次貸一百年會怎麼樣？一千年呢？就算失敗了，到時候村莊搞不好也不存在了，對村民來說這樣是不是就一勞永逸了呢？

村民懷揣秘密的嘴臉當然沒逃過狐妖的眼睛，但是祂就是要享受人們因祂而起的各種情緒變化，悲痛、憤恨、無助、慶幸、狡詐……不是他人的故事、生活，而是圍繞著祂起舞的紛擾，被祂攪動的波瀾。

狐妖期待著村民挑戰祂的那一刻，祂等不及要品嘗自己當下的錯愕、措手不及或是滔天怒火了，甚至連猜想自己會有什麼反應都帶給祂無限的樂趣。

不過，村民還是很小心的試探祂。有時候每兩年一貸，有時候好幾年不貸但一貸就貸二十年、五十年……。一代又一代的村人記錄著和狐妖的互動，也記錄著狐妖的反應。有時候順利透過貸款度過死劫，有時候因為還不起貸款而死傷大半、多年大旱等等。

又過了幾百年，村莊變成了小城。狐妖的存在經過了好幾代的人口，變成了狐仙。這附近的人都知道山裡住著一位狐仙，狐仙喜歡體驗人間生活，會強大的法術，彈彈手指，輕而易舉的就能改變人們的生活。如果山下的小城經濟繁榮，那就是狐仙被取悅了；要是小城裡的人突然流行起疾病或是衰事連連，那就是狐仙的詛咒。

在這個時代，人們已經掌握了經濟活動技巧以及醫療知識，大部分的人們都可以用知識掌控自己的生活。唯有山下的小城，每隔幾十年就會突然不可思議的遭遇可怕的不幸（還不會波及其他地方），讓人們還是隱約相信狐仙的存在，到處流傳狐仙相關的傳說。

城中的人或多或少都具有一些村莊後人的血統，不過只剩一小撮人負責延續習俗和狐仙打交道，並成立了祭祀會。看著村莊的血脈越來越稀薄，祭祀會的成員翻看著祖先們留下來的紀錄，決定實施每一代人都想做，但不敢賭的事──一次向狐仙貸一千年。

去年他們成功用印刷術、紙等等新技術取悅了借他們一百年的狐仙，這一次他們要賭賭看一千年。一千年後，也許人們已經在宇宙生了根，見到了外星人，狐仙應該會對外星人的喜怒哀樂很有興趣；就算失敗了，到時候村莊的血脈也已經幾乎不存在了，損失再怎麼樣也大不了了。

經過好幾代人的觀察，祭祀會的人確信，狐仙不會隨便傷害不相關的人，血脈越稀薄的人受到詛咒的傷害越小，而且隨著社會發展，狐仙也不敢隨便就讓好幾千人突然死去。



祂還記得自己剛從小狐狸變成狐妖時的心情，懵懂而好奇。如今祂從狐妖變成狐仙，已不如當年純真，心中沒有多大的波動。人類對於祂來說，也不再是提供情感觸動的材料了，觀察人類世界的發展才是祂現在最大的趣味。人類不會法術卻創造出了琳瑯滿目的器具讓生活更便利，生活變得多采多姿了，他們反而越來越不快活。

以前，山林平淡的生活讓祂怨憤，嚮往人間，如今人間的生活更加複雜熱鬧，卻令祂望之卻步。

狐仙獨坐在步道盡頭的廟中，等待祭祀會的人到來。去年他們只展示了技術的發展，完全沒有按照傳統試著提供祂一些人情故事賞玩，讓祂有預感今年他們應該就會提出那個祂期待已久的挑戰了。

「偉大的狐仙，我們遵照習俗，來見您了。可惜的是，我們今年沒有任何新的東西可以讓您體驗了……請原諒我們的無能，並同意我們借貸一些年歲重新準備。」

「可以。規矩你們都知道。要貸幾年？」

「……。」

看到祭祀會的人猶豫，狐仙不禁感到有點訝異。這些人應該早就懶得應付祂了才對。人類不再絞盡腦汁取悅祂，而祂也不再隨意降下令人生畏的詛咒了。

「要貸幾年？」

「……請恕我們冒昧，一千年。」祭祀會的人說完就深深對著狐仙的神像拜了下去。

「可以。千年後見，醜話說在前，如果千年後，你們還有子孫且沒有主動來找我，他受到的懲罰會非常嚴重。」

狐仙終於知道了自己被人類挑戰時會是什麼樣的心情了。

平靜以及期待。

最一開始的不甘、憤恨都消失了，中間雖然從玩弄他們獲得了不同的感受，但隨著時間流逝，也只剩下生硬的禮俗及客套。現在，祂清楚他們的打算，也不想追究，祂知道的夠多了，他們提供的也夠多了。

該放過彼此了。

千百年來，多虧了這群人，祂熟知人類的情感。而他們還願意讓祂能夠期待千年之後的結果，已經非常足夠了。



家中的狐仙記錄只記錄到最後的千年貸款。而這一千年間狐仙都不曾主動和我們接觸過，很難想像故事中祂曾經為了接觸人類而做了那些事。

要不是上個月爺爺過世前提了這個千年之約，我根本不會想到要去翻家裡的記錄，也不會知道千年之約已經過了兩年。就算如此狐仙也沒有來，我也不曾遭遇詛咒。

還是說爺爺過世就是詛咒……不會吧？都過了兩年了。

祭祀狐仙的廟年久失修，大門只是勉強掛在門框上，牆壁也有一部份坍塌了。村莊的血脈最濃厚的就是我們家，而我們家只剩下我了。長久以來都沒有人來找過狐仙，不知道祂還在不在？

我擦了擦汗，稍微整理了儀容，帶著恭敬的心跨進廟門。本來我是不太相信傳說的，但是一路上的氣氛，以及林間的黑影還是讓我緊張了起來。山林深處，杳無人煙，住著山精鬼怪也不奇怪。

廟的廳堂簡單大氣，一個狐狸的雕像面對著大門，左右兩邊的牆邊放著成套的椅子和小桌，除了可以看出來雕像的木材很高級，桌椅都是古董之外，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

我小小聲的喊了幾聲狐仙，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廟本身沒有其他房間，廟埕也不大，沒有後院，因此這裡也沒什麼好探索的……現在不知道該繼續待著還是就這樣離開。

也許狐仙要傍晚才會出現？

一陣風從林中吹過，樹葉沙沙作響如同浪濤，然而風經過廟門時，門卻只是輕輕晃了晃。

當我順著風看向遠方，突然感覺到有東西摸了我的手，拿走了我的手機。

「這就是手機？過了千年，你就只打算給我看這個？」

一個青年站在我眼前，低頭翻弄著手機。祂穿著橘色的T恤和牛仔褲，樣式和我穿在身上的的很類似，看來應該是仿照我的樣子變的。

沒想到真的有狐仙，而且還祂記得千年之約。不過就像祖先預計的，這一次要是失敗了，詛咒只會傷害到我，影響很小，而在我之後就沒有其他人需要遵守這個約定了。

我靜靜的沒有說話，等待狐仙下一步行動。

「為什麼都不說話？你該不會也沒有準備故事吧？我最想要的還是故事，你的祖先沒有和你說嗎？還是你要帶我去哪裡體驗什麼？」

「……。」

「唉……好啦。我知道已經過了兩年，而我也的確不想追究。就這樣吧，如果你沒有什麼想說的，可以離開了。我們也不用再約定了。」

「都過了兩年，我也沒有詛咒你，你居然還來。來了又什麼都不說，你到底要做什麼，走啊！」

「狐仙，我來是因為祖先們的調皮。」我拿出家傳的記錄，在狐仙面前晃了晃。
「您每一次和我們的互動都有記錄。每一次祖先們都詳細描寫了您體驗到新東西時的快樂，雖然後來您開始膩了，但是祖先們還是一直記得您最喜歡的東西。」

「他們忘記了一開始為什麼會和我交易嗎？我的喜好記那麼清楚做什麼呢。」

「也許也是為了找到您的把柄吧。但是您自己讀一讀就知道了，一年又一年的相處，一代人又一代人的汰換，每每到了最後，村人對您都只剩下喜愛、不捨，甚至有點期待下一次和您相見。」
「您收集了那麼多人情故事，應該也很清楚，比起恨，愛往往能流傳的更久遠。」
「村人在和您相處的過程中，看到了您的孤獨，也透過您的眼反思起人間的美好。看著您雙眼放光的談論著情感的趣味，村人也學會珍惜和他人的相處。」

「……。」

「相信我，紀錄真的是這樣寫的！祖先們其實是崇敬您的。」
「您是他們的敵人、朋友，更是他們的老師。您總是說人間的情感之所以這麼吸引人就是因為『時機』。每個情感最美好就是一瞬間，時機對了，人與人就會碰撞出美麗的火花，不小心錯過時機的遺憾，也是最令人惋惜的。您最喜歡的就是觀察人們在那個時機的反應。」
「交換真心的一瞬、互相信賴的那一刻、痛失孝順機會的那一個呼吸、和夢想擦身而過……為您準備故事或是和您待在一起的時光，都是祖先們學會珍惜的機會。」

「這些和你現在來這裡有什麼關係？」

「長生不老、孤身一人的您應該還沒有親自體驗過錯失時機的失落吧？祖先們擅自猜想，擅自把自己當成您的家人，用自己和千年的時間讓您有機會體驗一下『錯過』……。」

「兩年前，沒有人來的時候，您是什麼感覺呢？」

或許祖先們還是怨恨狐仙的吧，不然也不會把錯過時機當成最後一個要給狐仙的故事，還特別在紀錄上指示後代要等到血脈接近滅絕了才可以來……。要不是爺爺去逝，加上我明年就要出國移民，狐仙可能還要等上好一陣子。

不過，沒有經歷過當時的事情，我對狐仙其實沒有任何個人情感。要不是爺爺，我也不會關注自己的家族歷史。相信家族中有好幾代的人也是這樣的感覺吧？對於狐仙，比起流傳下來的恨，更多的是真的和祂接觸過後親自體會到的感覺吧？

「哈哈哈哈！那時候是什麼感覺，我已經忘了，但是我知道我現在同時覺得很生氣，也很開心。不愧是人類，沒想到最後的最後還能讓我有這麼鮮活的感受。我有人怨，有人記掛，有人捉弄，還有人可以懷念。」

「我就帶著你們給我的回憶，回去當一隻自由自在的小狐狸啦。」

說完，狐仙揮手捲起一陣強風，風過後山林重回平靜，只剩我一人靜立於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