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urk paste

S側躺在冰涼的地磚上喘著氣，一時半刻爬不起身。他嚐到了嘴唇上甜膩的血味，使他更覺得恥辱。

客觀來說，其實沒有什麼好羞恥的。他略顯單薄的亞洲體格，本來就不會是美式足球員的對手——更何況還同時三個。但S就是看不慣那些可惡的校園風雲人物霸凌其他學生。說來可笑，剛才要被三個滿身橫肉的球員搶蘋果的人，還是個徹徹底底的白人。雖然把什麼東西都套上種族，似乎有些太矯枉過正了，但一個白人得靠亞裔幫忙脫身，怎麼想都有些諷刺。

「對不起。」怯懦的聲音從他上方傳來，S勉強睜開一隻眼，看向戴著眼鏡、頂著捲髮的白人男孩。「你⋯⋯還好嗎？」

「痛啊。」S無奈地笑了一聲。噢——他媽的，他的肚子真的好痛。他不知道自己要在走廊的角落躺多久，才有辦法再站起來。「不過我想你還是少管閒事得好。」

他有些模糊的視線，隱約看見男孩手中的蘋果。他扯著嘴角，輕聲說道：「小心把那東西收好。這可是我用半條命換來的。」

男孩像個小朋友一樣把蘋果緊緊揣在懷裡，好像那是他媽媽給他的遺物似的，拼命點著頭，然後逃命邊從S的視野中消失。

S吐出一口氣，閉上眼，手掌撐著地面，硬是從地上坐了起來，靠在牆邊。下課時間的走廊上來來往往地都是學生，但只有幾個人好奇地瞥了他一眼，然後就繞過了他。他也不覺得意外；學校嘛，這是一個你只要和誰多說上一句話，你就會被貼上與對方相同標籤的環境。沒有人想要跟一個會一天到晚與球隊風雲人物們起衝突的亞洲人做朋友，除非他們也想要被人當成沙包打。

「該死⋯⋯」他又吐出一口氣，把頭靠在牆上。他的馬尾已經散掉了，頭髮四散在他的肩頭和臉頰上，但他不知道髮圈在剛才的混亂中吊到哪裡去了。不過那是等他緩過氣來後才能擔心的事。

一個黑影出現在他的面前，S忍不住微微睜開眼。那是一雙穿著亮漆皮尖頭鞋的腳，S的大腦還來不及召喚出那人的名字，他的嘴巴就先做反應了。

「你有什麼事嗎？」他微喘著氣說。「如果是來嘲笑我的，抱歉，慢走不送。」

「噢，別那麼拒人於千里之外嘛。」圓滑的聲音在他頭頂上說道，每個母音都帶著一股鼻腔音。「我們好歹也是來自同一個地方，對吧？」

對方對他伸出一隻手，S猶豫了一下之後，還是抓住對方，順著他的力道吃力地站了起來。

「你想幹嘛？」S瞪著眼前比他高出一個頭的亞裔男孩，一邊用手背抹掉嘴唇上的血。他吃痛地倒抽一口氣，感覺到嘴唇上傳來一絲撕裂的痛感。

對方只是聳著眉，對他露出一抹微笑——像狐狸一樣。對S來說，W這個人就像隻狐狸。

「沒什麼呀。」W回答。「我只是想知道，待會放學之後，我有沒有這個榮幸請保護弱小的大英雄去吃冰呢？」

S差點就反射性地拒絕了；但是嘴唇上灼熱而刺痛的感覺，使他把拒絕的話又吞了回去。

「⋯⋯好吧。」

剛好冰敷，S在腦中這麼告訴自己。他絕不會承認自己是在接受對方的施捨。


*

空調溫度開得極低的鬆餅店裡，S和W分別坐在桌子的兩側。S小心翼翼地把巧克力脆片冰淇淋送進嘴裡，並讓冰涼的湯匙貼在嘴唇的傷口上。他舒緩地吐出一口氣。

「你這是何苦呢？」W挖起一大勺蔓越莓雪酪，大口送進嘴裡；S狐疑地盯著他。這傢伙都不會被冰到牙痛嗎？這傢伙的牙齒是石頭做的嗎？

「怎樣？」S瞪了他一眼，用眼神警告他別耍嘴皮子。

「看看你那張秀氣的小臉。多可惜。」W的大手越過桌面，把他的臉掰向一邊。S立刻掌拍開他，但W只是露齒一笑，含著湯匙，繼續說道：「那個瘀青大概要兩個星期才會消了吧？你真的覺得這樣值得？」

「我只是做我覺得對的事。」S有些自我防衛地說道。

「你確定？那個白小子連你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呢。」W輕巧地說。「為了他讓自己冒著腦震盪的風險，這是傻子才會做的事吧。」

S瞪視著他。他和W還稱不上是朋友；W比他大了一屆，他們最常一起出現的地方是校長室——S總是因為為學校裡的其他孩子強出頭而惹上麻煩，而W⋯⋯他也不知道W在那裡幹什麼。

他懷疑全校有多少人真的知道W平時都在幹嘛；W總是獨來獨往，作為亞洲人的他，身材瘦高得過於突出，他不和學校的亞裔學生混在一起，卻也不見他與任何其他團體親近。與其說是排擠，W更像是主動疏遠所有人。S不知道他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他更不知道W找他來吃冰淇淋的目的是什麼。

「至少我知道我是在為對的事情努力。」他回嘴道。「你又知道什麼了？」

「哇喔，真的是英雄。」W的眼中充滿了虛偽的崇拜，誇張地拍了拍手。「漫威宇宙應該要再多一個角色才對，該叫什麼好呢——《S警探》好了。還剛好符合最近多元人種的風氣呢。」

這句話使S板起了臉。「你是來找架吵的嗎？」

「我沒有。我是可憐你。」W搖搖頭，聳起了眉頭。S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他就是有辦法一針見血地戳中他的痛處。「我覺得我看到一隻小兔子，想要在充滿毒蛇猛獸的叢林裡打出一片天。你看過《動物方城市》嗎？這世界可不是大家手牽手唱唱歌就好的童話故事。」他的嘴角微微一勾，再度露出了狐狸般的笑容。

「至少我還有嘗試要改變一點什麼。」S反擊道。「你又努力過什麼了？」

W從自己的背包拿出了一個厚重的東西，放在桌上，然後推過桌面，往他的方向推滑去。

S用手按住。「這是什麼？」破爛的精裝書封，上頭的燙金字體已經變得斑駁，書頁邊緣變形發黃，像是經歷過不少摧殘。

「垮掉的一代大詩人，艾倫金斯堡的作品全集。」W一邊優雅地站起身，把背包甩到自己肩上，一邊對S眨了眨眼。「對於有點個人存在危機的你，他的詩集或許能讓你覺得遇到知音了唷。」

「你在說什麼——」

他當然知道這是誰的書；他不知道的是W這樣做有什麼目的。

「這叫生存的藝術，甜心。」走過他的座位旁時，W伸出手，輕輕碰了碰他的臉頰。「好好保護你這張娃娃臉呀，小美人。」

說完後，他就拿著帳單走了。S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離去。

*

後來，S也沒有真的去看那本詩集。每當他看見那個封面，他就會想起W嘲弄他的嘴臉，以及他碰觸他的臉的動作。

但他還是把這本書放在學校的置物櫃裡。至少這本詩集的厚度，拿來當成敲人的磚頭還挺管用的。

他不知道當W把這本書送給他時，所謂的「生存的藝術」指的是不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