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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像誰都曾經有過的經驗，似是不經意就會如融雪失去形體、櫻雨稍縱即逝的回憶，時至今日，卻因為一句閒談，掩埋著什麼的春泥卻重新翻覆出了回想的蹤跡。
「景勝大人，您與兼續大人的交情甚篤是眾人皆知的事情，想必也不像一般的毛頭小兒一樣總是血氣正盛地爭執過吧。」
吞吐著微微嗆鼻的菸霧，在景勝為自己落筆於設計圖的身後，老者的嗓音沙啞而又欣慰地臆想著少年們的過往，而聽著這樣的評價，沉靜的少年只是將筆桿擱置於旁，面對著這份猜測輕輕地搖首。
「不……我們吵架過的，甚至是不願意跟對方對上眼的程度。」
穩重的口吻絲毫搭不上乍似毛躁的事實，景勝僅僅是望了眼老人錯愕而微凸的眼，難掩些許窘迫地隨著再度開始的運筆繼續說著：「只是一切都多虧了父、──謙信大人，所以才讓當時幼稚的爭吵落幕。」

娓娓被講述的，是說來讓人發笑的曾經，少年的聲嗓穿過了筆墨、越過了窗櫺，如一只投出的紙鳥，飛往過去。

起因現在想來不過是能一笑置之的小事，但一時的氣惱卻沖昏了彼此的思緒，自己笨拙的話語無力安撫也紅了眼的友人，只能在沒有共識的語句間，選擇腳底抹油的走逃。
比執筆的指節曾更加柔弱的雙手不斷搓揉著已經腫紅的眼角，哭過的淚痕彷若遮掩住自己的葉脈般輕輕淺淺地攀附在頰上，讓孩子自知狼狽地躲藏於灌木之中，不願以這樣不成樣態的模樣撞上可能出現於任何地處的任何人。
這是第一次與摯友的爭執，無措、懊惱、酸楚讓小小的軀體窩縮成球，男孩拼命地想要眨去凝結於睫毛上的淚珠，卻只是掉出了更多不成聲的泣音，咬得嘴角發疼，都不見阻卻的成效。
怎麼辦？
「……怎麼辦？」
含著水分地將充斥腦袋的茫然傾倒出聲，自己也沒有自覺的提問卻意外地招來了可能是此時最無從應對的人。
「發生了什麼事了嗎，景勝。」
瞠大眼的下一秒，灌木叢便被撥開了一線刺眼的光線，沒能整理好哭得亂七八糟的姿態，他便直面上沒有血緣的父親與最為憧憬的對象，雙腿在那雙凜然而率直的視線下失了氣力，渾身僵硬的景勝只能直愣地望著彎身與自己相對著視線的青年，久久也無法一語。
直到謙信率先探出手，將他無法動彈、沾滿草葉的身子抱出灌木叢中後，景勝刷白了面色，在堅實的臂彎中怯怯地顫抖了半晌，才終於頂著等待著自己的目光，訥訥地開口：「……父、父親。」
「嗯。」
沒有任何累贅的低應讓男孩又垂了半分的耳尖，不知道該如何編織準確的回答，但謙信似乎也並不急迫般地審視著景勝哭得微浮的眼，在難以覺察的一瞬猶豫後，仍無聲地抬手以指腹抹過了還濕著的面孔。
「說不出口的話也不必勉強，我無意深究，只是樹叢中的枝葉扎人，若你劃出傷口可沒有人樂見。」
帶著威嚴感語調卻全無壓迫，純粹至極的關心讓男孩瞬間垮下了所有的緊繃，又撲簌簌滾出淚滴，動搖了謙信冷靜的神態，在他試圖揀選適當的詞彙、想說些什麼前，景勝先一步地以破碎的一字一句勉力拼湊出事情的原貌，讓青年專注地豎耳傾聽。
「──原來如此，真是少見啊，你與兼續產生摩擦。」
抿著唇線，哭得腦子鈍痛的景勝只是遲鈍地頷首，口齒不清地開口：「如果永遠都沒辦法跟兼續和好該怎麼辦？」
說著，酸楚便又翻覆而上，謙信見狀便邁步而出，將景勝置於池邊的石面上後撥動了薄冰沉浮的水面，在一圈圈模糊了兩人面容的漣漪中，唯有他的聲音清晰無比。
「景勝，你覺得冬日的落雪寂寞嗎？」
輕眨著眼，儘管不能明白用意，男孩仍是乖巧地回應：「……寂寞。」
「是，我也是這麼想，可這份寂寞不會延續成永遠。」兩人身前有方才走來的印記，青年垂眼、徐緩地繼續說道：「逐漸轉暖的晴日會將寒凍化為融雪，而受盡融雪滋養的春泥則會成就盛放的櫻花。」
像是將要雨過天晴似地，景勝懵懂的目視著謙信掬起、又任由它從指間流瀉而光的涼水，哭得酸澀的雙眼閃動著微光，興許是錯覺，他卻覺得看見了水面點綴上父親靦腆的笑意。
「永恆的存在是那樣艱難，每一刻都隨時間的推移變化，在你想要與兼續和好的念頭中，便已經決定了這份情誼不會以爭吵迎來終點。」
收起被池水沾得冰冷的指尖，謙信以有著溫度的掌心握了握還稚嫩的手，懇切地鼓勵：「春天的櫻花很美啊，你也想與兼續共賞的話，便再一次跟他好好對話吧。」
記憶至此便化做了紛飛的殘櫻，他當時是怎麼回答？景勝已經無法確定，那是在他的童年裡與繁忙的父親少有的談話，低而沉穩的語調成就了他的景仰，無可忽視的背影也始終引領著他、領導著大家──彷若這個人的選擇，永遠能橫跨過艱苦，排除萬難地迎來更加美好的未來一樣。
「是一段佳話啊，真不愧是謙信大人。」
菸霧不知何時熄了星火，老者享受餘韻似地咬著菸嘴真誠而道。
而整齊的字跡也落下了最後的一筆，寡言少年顯露了如同當年的笑容，生澀卻難掩自豪。

那也是當然的，父親可是自己最引以為傲的家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