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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青(試閱)

深秋的稻田早已收割完畢，只剩一束束割完的稻稈樁和堆放在田中央的稻草垛，被傍晚的夕陽拉出長長的影子。田埂小路因為田中久未蓄水，泥土乾硬到走著走著甚至還不時能踢起一些碎石土塊。
　　白髮的高大男人肩扛包袱，路過的紅蜻蜓像髮飾般停在頭頂與他一起前進，順著這條路走，不久就看到農家的房子，只是明明是該準備晚餐正忙活的時段卻看不出有人的煙火氣，為了尋找有屋簷落腳過夜的地方，男人再往前行了一段，房屋開始密集和出現掛著燈籠的樹木，並隱隱聽到咚咚鼓聲和絲竹的樂音傳來。
　　難怪沒看到其他人，現在應該是居民們正忙的時候。
　　「這位老爺，您從哪來的啊？」突然上方傳來一道宏亮的男聲，抬眼望去是名黑壯的中年漢子正跨坐在長梯頂上，旁邊倚著電線杆，上面懸掛數顆彩色圓燈籠，看起來此人正在布置作業中。
　　「京橋。
　　「原來是個小哥啊！不好意思！」男人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年輕，看向望來的臉孔上有數道怵目驚心的巨大傷疤和殘缺的右手，令漢子暗吃一驚：「您是遇過熊嗎？還是去過北方戰線？」
　　「是啊，差點就死掉了。」年輕人笑著回他，「還好我命大。
　　「您真是幸運啊。」雖然臉上的疤痕張牙猙獰，但看年輕人笑得毫無陰霾，中年漢子也忍不住為他的劫後餘生感到慶幸：「看樣子好運一直跟著小哥喔！今天我們這裡剛好有祭典，要不要來看看？聽說今年攤位比去年多，而且還有煙火！」
　　「聽起來很吸引人。」果然有祭典，這就是擇期不如撞日吧
　　「因為祭典結束後會很晚，最好是可以過夜，如果還沒找到住的地方的話，可以去神社那裡住一晚。」
　　「這怎麼好意思？」
　　「沒問題！反正今天參與籌備祭典的人最後都會在那裏休息到天亮，宮司大人那裡我去說一聲就好，就說您是我邀請來的。」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先謝過了。」
　　「跟我來吧。」黑壯漢子．田中先生一邊領著白髮男人前往神社，順便向他介紹：這個祭典是獻給這一帶的風土神，掌管的是豐收，外地來的他沒有聽過這個神明的名字，只覺得有些新奇。
　　抵達神社後，看起來年紀不過三十出頭的宮司大人，聽田中先生說有親戚從外地趕來參加這場祭典，爽快的答應他今晚的住宿，並叫他好好享受祭典，臨走前還給了男人一塊遮面的紗布，這才真正激起他的興趣。
　　「神明大人很善良害羞又想參與祭典，於是在祭典開始的期間所有人都要戴上遮住面容的面具或布面，這樣才不會驚擾到神明大人和我們一起同樂。」宮司大人在他面前示範帶上布面，「畢竟祭典在晚上，為了視線安全不用全遮，臉遮一半就好，方便看路。」
　　「所以在祭典結束前都不能取下？」布面上有一個大大的梵文，認不出是什麼字。
　　「沒錯，客人您能遵守嗎？」
　　「小事一樁。」男人直接把那布面繫在臉上，走著越靠近神社就越多人的臉上帶著各式各樣的面具和布面，看樣子神明大人是否會一起同樂真的很重要，「如果神明大人出現了話會怎樣？需要做甚麼？」
　　「我其實不確定自己有沒有遇過，但如果真的遇到的話，我們這裡有流傳這麼一句話。」
　　「甚麼話？」
　　「神明大人的臉是普通人的臉，和同樂的人臉一樣。」
　　「了解。」就是當作不知道的意思吧。

　　祭典開始時，已經入夜。
　　村裡的男女老少都到了，各式的面具和布面掛在參與者臉上，點亮的燈籠、路燈燈泡的暖光和燃燒的篝火在夜幕下交織搖曳，五顏六色的光與影模糊了眾生被遮掩後的容貌，給人來人往的畫面更添一層異色的氛圍。
　　外地來的男人一頭白髮加上臉被遮住，只會讓人覺得是個老者，讓他混在裡面沒那麼突兀，也可以自在的享受這熱鬧。
　　超過三十來攤的攤位排在參道兩側，有吃有玩有雜耍確實頗有些規模。男人邊吃邊逛，沒看過的和看過的都會出手，攤位逛還不到一半，左手已經掛著四五顆彩水球和金魚袋，腰上插著糖人和蘋果糖，還有拿滿兩手的烤串，完全是放開享受祭典的樣子。
　　但就算是完全放開享受祭典，他還是沒有忽視那黏在他身上的視線；更正：黏在他身上的那些戰利品和美食的視線。
　　那群小鬼已經盯上他很久了，就算隔著面具和布紗也擋不住那熱烈的眼神，算算一、二、三、四……分散在捏糖人、蘋果糖、雞肉串攤。白髮男人走到蕎麥麵的攤位坐下，點了兩碗月見蕎麥麵後，把手上的東西一股腦堆到旁邊椅子上。見他如此，麵攤老闆上麵時忍不住提醒：「客人您要小心。」
　　「嗯？」眼前的老闆臉上也掛著一塊布，上面有個大大的「麵」字，莫名地有些喜感。
　　「每次這個時期，總是會有一些手腳不乾淨的小鬼會盯上你們外地客，你東西最好不要離開視線。」雖然看不到老闆的表情，但語氣十分嚴肅。
　　「老闆認識他們？」
　　「雖說是因日露戰爭失親的孩子，可憐歸可憐，但在這樣的日子惹事對神明大人太不敬了。」那些孩子不止一次對外地人下手扒竊，就算失風被追打，只要不打死人，他們也是睜隻眼閉隻眼的勸，看能不能給打出記性，「總之客人您小心點就是。」
　　「謝謝提醒。」道謝完後男人開始專心吃麵。
　　吃完兩碗麵後果不其然，他放在旁邊的包袱和剛買的食物玩具等都不見了，只剩腰上的糖人還在。
　　「客人……」都提醒過了。看男人不發一語的看著被搬空的椅子，老闆突然有點不忍，也擔心他會不會突然生氣發難，這人雖然滿頭白髮、手指殘缺、露出的皮膚上都是傷疤，但仍舊高大，武孔有力不好惹，他是識得的。
　　但男人很平靜，只問：「他們平常都聚在哪？」
　　「您的東西不少，現在應該都躲回藤田舊宅邸那了，往那裏走看到最舊最破的那間就是。」指出一個方向，看不出男人是否有生氣，老闆還是提醒他：「如果真要教訓，看在今天是神明大人的日子上，請手下留情。」
　　「嗯。」如果只拿那些剛買的吃食、小玩意兒就算了，但連包袱都順走就過分了。

　　男人提著燈籠照著指示走，果然沒多久就看到麵攤老闆說的舊藤田邸，燈籠沒掛到這，旁邊的草木看起來久未整理，長長的枯草和葉片稀疏的枝枒讓門面看起來更蕭條破敗，但人還沒走進去，突然兩道棍棒從後方揮來，眼看就要落到頭上，卻在一個眨眼間男人已經不在原地。
　　「不見了？」帶頭揮棒的男孩對男人的消失感到驚愕。
　　「他消失了！？」另一個男孩同樣對揮棒落空愕然。
　　「喂喂喂……偷東西就算了，還拿武器傷人，這樣子不教訓不行吧？」話音剛落兩個男孩腕間一疼，手上棍棒雙雙落地，同時一個天旋地轉耳邊傳來慘叫，不知道是自己的還是另一位的，兩人被男人一手一個背後擒拿制伏在地上。
　　「我的東西呢？」可能是這裡太暗，男孩們沒有遮面，看起來約十一、二歲，身上也沒有包袱，看樣子在其他同夥那裡，只是被他這麼一問，兩個男孩都閉上嘴一副打死不說的倔樣，反而讓男人覺得好笑：「不說？那我就打死你們埋了，我知道你們有其他同夥，被我找到就會和你們一樣打死埋掉，反正村人發現你們前我早就離開了。」
　　白髮男人帶疤的臉笑得猙獰扭曲像個夜叉，如此兇狠的威脅，兩個孩子反而嚇到說不出話，一時之間只能趴在地上發抖。
　　「放開阿健哥和阿淺哥！」
　　「東西我們不要了，請放過他們吧！」
　　「我們道歉！哥哥們是為了我們才偷東西的！求求您放過他們！」
　　「對不起！請原諒我們！」
　　從樹林跑出三、四個沒有遮面的孩子，有男有女，年紀最小的還掛著鼻涕給人牽著，躺在地上的男孩們聽到孩子們的聲音，顧不得疼痛開始掙扎起來。
　　「笨蛋！不要出來！回去！」
　　「這個人真的會殺人！快躲起來！」最大的男孩經驗較多，對危險的感應較敏銳，在男人手下拼命死命扭動鬧騰，卻仍無法掙脫。
　　「不要殺哥哥！求求您！」
　　「對不起！」其中一個小女孩，抱著他的包袱抖著聲遞過來：「這、這個，還、還給您！其它的食物已經吃掉了，我們會想辦法還！真、真的很抱歉……請原諒我們！」
　　男人看著瑟瑟發抖的孩子們，像是在思考般沉默了數秒，開口問：「你們還有其他同夥嗎？」
　　「都、都在這裡了，我們擔心哥哥們，就沒聽話……」
　　「你們為什麼沒帶面具？」
　　「咦？」男人的問題有些突兀，但女孩還是回答他：「沒有要進入神域參加祭典的人就不用戴，有掛燈籠的範圍都是神域。」
　　「你們不參加？」
　　「我們有參加，但……」細瘦的手揪緊陳舊的和服下襬，其他的孩子也擠到女孩身旁，「就只是提早回來而已。」
　　「哼……」男人放開男孩們接回自己的包裹，稍微清點了一下物品確認沒短少後，問：「你們要賠罪的話知道該怎麼做嗎？」
　　聽他如此疑問，最大的兩個男孩立刻爬起來朝他土下座，其他的孩子們也跟著一起：「我們知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真的非常抱歉。」
　　「如果說我不接受呢？」
　　「那、那我們該怎麼做？」這回答讓孩子們個個面露驚惶，該不會真的要被殺掉了吧？「求求您饒了我們！」
　　「把面具戴上，通通跟我來。」
　　孩子們對男人的命令不敢不從，只能乖乖照做跟著男人走回祭典處。
　　「我們真的知錯了，阿淺只是聽我的話才偷您的東西，要罰就罰我……」
　　「吵死了，你是帶頭的，你們都是共犯，是你連累他們，不想死就乖乖閉嘴，看你表現，我再決定要不要原諒你們。」
　　「是……」男人的兇惡再度讓孩子們變成一群發抖的小鵪鶉。
　　回到祭典現場後，找了一處人少的樹下，男人突然一把抓走最小的孩子，拿出錢袋放到最大的男孩．阿健手上說：「你們吃了老子的東西，現在給我去通通買回來，別想搞小花招逃跑，敢跑這小鬼就死定了。」
　　「小花……」看著喚做小花的孩子變成人質，其它的孩子再害怕也只能鼓起勇氣：「小花不要怕，我們會救妳的。」
　　「快去！不然我弄死她！」男人這麼一威嚇，孩子們立刻連滾帶爬的衝向攤位，想盡快爭取時間救人，因此沒看到男人拿出手巾幫她把鼻涕擦乾淨。
　　孩子們將男人的食物都買一遍回來後，沒想到男人並不滿意，嫌份量太少有些攤位的沒買到，叫他們再去買一次，回來後又叫他們去買其它攤位的童玩雜物，買來的東西像祭品般推放在男人腳邊，小花在他懷裡呆呆地看著哥哥姐姐們奔波，又看著男人塞給她的貓面具喀喀笑。
　　「請問，還需要我們做甚麼嗎？」來回數次後終於買齊男人要的東西。
　　「現在，把這些東西吃掉，敢剩下就打死你們。」聽他這麼一說，孩子們立刻抓起食物狼吞虎嚥，想著越快吃完就可以快點救下小花。
　　只是吃著吃著，漸漸地回想起爹娘還在的日子，一樣的祭典、一樣的燈籠、一樣的熱鬧，不一樣的是那牽著左右掌心的溫暖已經不在，回過神時，較大的孩子們已經淚流滿面，尤其是阿健。
　　「小的都把你當榜樣，你要負起責任保護好他們。」
　　「咦？」剛剛男人坐著的地方只剩玩著貓面具的小花，而人已經不見了。

　　男人聽從宮司大人的指示來到休息的神社內殿，那裡已經先到一些人，介紹他來的田中先生也在，一看到他來就熱情招呼。準備祭典的成員們喝著慶功酒配外地客人帶來的軼事趣聞，相談甚歡熱鬧至三更，最後抱著酒瓶各自躺的東倒西歪。
　　男人醉意矇矓也即將要進入夢鄉的時候，突然感受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息讓他立刻提高警覺，但表面按兵不動，繼續躺著裝睡。
　　空間裡本來充斥著此起彼落的鼾聲和呼吸聲，不知何時混入孩童輕巧的腳步聲和嘻笑。輕輕的咚咚聲響，遠的時候模糊，近的時候清脆，像是在尋找什麼似的飄忽不定，接著朝他的方向越來越發清晰，像是計算好時機一樣，男人猛地張開眼，一張眼熟的貓面具幾乎和他貼著臉，黑暗中白色的面具彷彿在發光。
　　「……！？」男人想起身動作，卻發現身體像被魘住般動彈不得也發不出聲音。
　　血鬼術？！
　　那貓面具往後退拉出一些距離，才發現祂坐在他身上，卻感受不到任何重量，那和服的花色是……小花？
　　小小的手在他臉上摸來摸去，觸感冰冷不似人類，接著童稚的女童聲音在腦中響起，宛如鐘鳴般迴盪：「本座感謝今日汝為那些孩子做的一切，做為謝禮，本座可以允汝一個願望。」
　　願望？不是鬼嗎？
　　「不是。」
　　會讀心？
　　「汝可有所求之物？」
　　所求之物？男人腦中浮現出無數的念頭，最後停在一抹滅紫色上。
　　「常世之國本座也無法僭越。」
　　那，算了。
　　「本座雖無法干涉常世國，但可以略微影響現世因果法則。」那雙小手停在右臉頰數秒後，突然一股惡寒竄起的同時，一支綠色風車出現在小花的手中。
　　那是？！
　　「這樣汝因果法則就此易位，願望終將實現。」
　　什麼意思？男人眼睜睜看著小花拿著那支綠色風車轉身離開，直至那嬌小的身影消失前，都動彈不得。
　　祂拿走了什麼？

　　直至四年後某日的雪夜中，男人猛然回想起今日時，才赫然明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