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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混蛋就該被晾在桅杆上,給海鳥啄爛眼珠子。 「外面有風的味道。」 穹甩甩手腕——麻繩捆得實在是有點緊,痕跡看來會跟著他好幾天才會消退——翻開中間的牌,裡頭關押的是某種發光物體。他有些眼熟,似乎曾在哪看過。 紊亂的記憶碎片在腦裡翻天覆地,把穹攪得像一團剛打發好的奶油。可這團記憶散發的不是牛乳特有的甘甜奶香,而是深海的鹹腥,直叫人胃部發酸,差點連昨夜的晚餐都要吐出來。 或許吐了也好。要是能把被強迫餵食、跟海盜共用同一根湯匙的體驗吐出來,那真是再好不過。 最終,除了疼痛外,這片混亂什麼也沒留下,穹仍舊想不起來任何事。 將眉間的皺紋輾平,他接續未完的話。 「很大的風浪,能把船吹垮的那種,要下雨了。」 穹不確定該怎麼用語言說明這項能力。但海風一吹拂臉頰,他就隱約從中聽見了暴風的呼嘯,知曉遠方驚雷自哪個方向而來。 普通人斷然不會有這樣細緻的直覺,也不會莫名其妙的出現在生靈禁地,那他究竟是什麼人? 「朋友,你莫非是狗或者海妖變的不成?拿到好牌是不錯,但這麼快就洩底,容易吃虧啊。」 砂金捻起那張牌,對即將造訪的災禍毫不在意。 要穹來說,面前的海盜顯然不是個合格的主持人,他壓根沒講述完整的遊戲規則。自顧自拿出幾張牌,擺放完畢後,狀似隨意地叫俘虜隨便挑一張,也沒說接著該做什麼。 穹寧可跟角落的霉斑一起發爛,也不想再玩這種沒頭沒腦的小遊戲。 「這上面畫的是『星核』,海妖的聖物,跟童話裡實現願望的神燈差不多。」 沒有理會對面那張顯而易見的臭臉,砂金攤開一張地圖,紙張泛著陳舊的黃,而直指寶藏地點的鮮紅顏料,鮮明得像剛畫上去一樣。 兩相對比,說不出的詭異竄過脊椎,叫人頭皮發麻。 「咱們大老遠跑來這片海域,就是為了給這神奇玩意定個好價格。」 說到這裡,穹擅自把砂金說的遊戲翻譯成「看圖說故事」。 「這就是你們跟幽靈船一樣在附近繞圈的原因?要是沒找到,你們要怎麼辦?」 這種真假不明的海上傳說看起來跟他毫無關係,這讓穹稍微有點相信,這頭獨眼龍是真想找個人打發時間了。 「耐心點,朋友,在船上待個幾天,你就能得到答案。」 砂金只透漏這麼一句話。 懷錶的指針繞了好幾圈,日益焦灼的情緒浪潮升溫、發酵,陰謀的氣味順著鼻腔爬進腦殼,路過每個敏感的神經元。 暴風雨來了,再不離開,所有人都得陪葬。 直到答案懸在頭頂,穹才理解謎語的意義。 他相當懷疑,一走出審問室,他這名俘虜跟失格船長就會被當成獻給海神的祭品。反正海盜連許願神燈都願意相信,為迷信添點無關痛癢的料又算得了什麼? 「囚犯牌嗎。在這個時間點現身,也真是湊巧。」 指尖撫過光滑的牌面,鐐銬加身的犯人圖樣似乎讓砂金想起了什麼,面露幾許懷念,衣著華麗的男子陷入回憶中。但很快,他就回過神來,目光移回穹的身上。 「能有如今的成就,全得感謝奴隸販子跟我的好買主。通緝令上的數字後面掛了好幾個零,想找張能躺下的床都不容易。連水都弄不到的那幾天,我還考慮過拿自己的人頭換錢呢。」 他笑得露出了牙,潔白的齒列下暗藏一縷殺意,如同溺水者傷口洩漏的血絲,泛著不經意的腥甜。 「拿燒紅的鐵給奴隸打上編號,以為這樣就不會有傻瓜反抗,」鋒利的指套劃過烙印,砂金不無譏諷地說:「結果呢,我趁看守的走狗喝得爛醉,悄悄偷走鑰匙,從籠子裡逃了出來。」 「……其他人呢?」 穹脫口問出。一股堵在胸口的煩悶使勁叩響心房,話音脫口而出。 他知道砂金不是唯一一個被命運背棄的存在,在那個聲嘶力竭的夜晚,有很多人永遠閉上了眼,再也看不見紛亂與日出。 他甚至知道鐵鍊上的血屬於誰。比起即興發揮,此刻的發言更像是朗誦台詞,上演早已經歷過的劇本。 「出口就那麼一個,又窄又擠。」砂金歛起多餘的情緒,語氣鋪上了平淡,「你得跑得比別人快,下手要比飢餓的野狼狠。」 穹沉默。趁這空檔,砂金把牌收了回去,嘴裡哼著不知名的異國曲調,對即將面對的叛亂毫無尊重之意。 「好啦,我看外面的傢伙們也等得不耐煩了,走吧。」 他沒有問穹的意見。經過幾輪試探,收回的線索早已足夠,穹對以前的事還有印象,對海盜偶然提起的見聞都會本能地豎起耳朵聆聽,幻想自己擔當主角,展開波瀾壯闊的冒險。 砂金確信,穹仍是那個憧憬未知的探險家,恢復記憶的可能性就在眼前,他沒有理由不去冒險。 終於擺脫灑滿霉味的房間,穹的心情卻沒有好轉多少。他跟著高筒靴踏出的聲響,亦步亦趨地踏上樓梯。 今天的天氣比昨日又更糟了一些,雨點蠻不講理地打在鼻梁上,雲層拉扯驚雷,拖曳出巨大的轟鳴,震得心臟發出悲鳴。若是按照正常的邏輯,不應該還有船員留守在外,可此時的甲板卻一反常態地熱鬧,站滿了自願淋雨的傻瓜。 要說有哪裡古怪,便是所有船員的臉上都沒什麼表情,冷硬得堪比博物館裡的石雕像。 「頭兒,」一名海盜開了個頭,他嘴邊有道傷疤,扭曲地蔓延到耳邊,看起來像在擰笑,「你說星核是海妖的寶物,可繞了這麼多天,半點成果都拿不出來。昨夜兄弟們聚在一塊想了大半天,有個猜測。」 砂金雙手抱臂,看戲似的挑高眉毛,沒有表示反對。於是海盜膽子大了起來,摩娑腰間的刀柄,提出一個建議。 「你說……海妖會不會把星核藏在海裡?老規矩,我們打個賭?」 他說完後,其餘同夥自發改變站位,給砂金讓出一條通往深海的路。 這艘船的前船長是個跟砂金臭味相投的瘋子,搶來的財物大半花在了博奕上。 當年,他遇到了藏身賭場的青年,對方避開保安耳目,抓住空隙潛入貴賓包廂,兩手空空,拿條被懸賞的命,說要跟他打賭。 換作別的人,砂金大概當場就被抓去換賞錢了,但真正的好賭之人,對賭的愛好總是比對黃金還要高一些的。 同類之間,總有種說不明道不清的感應,同極相斥的厭惡依附在直覺上,連擺脫都做不到。 「你拿什麼跟我賭,小子?」 「有太多能賭的了。」他說:「賭我的賞金、賭我的眼珠、賭我會贏……生命的本質是一無所有,活著就是在豪賭,盡情下注吧,大人。」 然後,砂金看見鑲滿金牙的嘴正對他張開微笑。那笑容不屬於善類,恰巧,他能出賣靈魂的對象,也只剩下惡魔。 賭局結束後,嗜賭者扔開撲克牌,朝同類伸出戴滿戒指的手。 通緝犯改名換姓,船上的海盜都喊他「幹雜活的小子」。比35號好聽,起碼聽起來勉強像個人。 平靜的日子總是維持不了多久,尤其是與海共存的人,思維必須跟浪潮一樣善變,才能學會幾時該揚帆轉舵。 在某一個寧靜的深夜,砂金滿臉陰沉地推開木門,手裡那把槍還留著火藥味。 無人在意屍體的下落。沒錯,他變成了「船長」。 海盜們的日子跟以前差不多,不管是那個裝了義肢的,還是現在這個戴眼罩的,都是無藥可救的賭鬼,每次聞到大發橫財的機會,都要拉他們這些籌碼下海。 那麼……船長大人應該不介意再賭一把。經過商量,海盜們得出共同的結論。 數道不懷好意的目光從身上掃過,穹明確地認知到,沒有價值的俘虜已經跟船長大人綁在一起,等會兒就該演一齣「殉情」的好戲了。 好吧,紙牌遊戲換成跳水遊戲,真有創意。說真的,在雨裡對峙也不是多酷的事,每個人都跟落湯雞差不多,頭髮衣服什麼的,全都濕淋淋的糊在身上,難看到不行。 穹抹了把臉,想將雨水掃到地上,稍微挽救迷濛的視覺。可惜,他的努力注定徒勞無功。 天上潑來的雨遠快於清理速度,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競賽。 「要我去探路?」 砂金聳肩,率先把身上的首飾扔出去減輕負重。他當然可以給獅群一點顏色,在某人身上增添一道只能在酒館吹噓的傷疤。 可惜,這種事發生過太多次,比腐朽的木板都要廉價,他不稀罕。 「小意思,我跟注。」 無視劍拔弩張的氣氛,他欣然接過賭局,迎著狂風,走到船身與大海的分界線。三重色構成的漩渦往下,對上另一個漩渦。只要縱身跳躍,昔日慷慨養育生命的海洋就會展現截然不同的那一面。 「難得有這種機會,要不要留點遺言?」 他問身邊的人。從他的視角來看,穹好像不怎麼害怕。 如果理由是因為跟他在一起,就算是死亡,也會捎帶共赴末路的甘美。 「都這樣了還有什麼話好說,我倒要看看,你玩的是什麼鬼把戲,」穹又往前了一步,「你跳,我也跳,就這樣。」 沉入大海前,不知出於什麼心態,他回頭看了眼海盜船。 奔雷如脫韁野馬,狂躁地掙脫烏雲,直奔飛揚的骷髏旗幟。劇烈的光急切地抓住船體,像在撫摸心愛的玩具。穹眨了一下眼睛,巨人踐踏大地般的雷鳴緊隨其後,好奇地前來探看情況。 雷電是個不懂得控制力道的頑童,船隻在它的抓握下四分五裂,木板斷裂的聲音如同哀號。 顯而易見,這就是海盜的結局了。那他們的呢? 穹沒有想出答案,只得到了海水灌入內臟的苦澀,還有…… 死死抱住他的砂金。 * 最先起反應的是肺部。然後是呼吸的方法。 氧氣為血液帶來流動的契機,胸膛起伏趨於平靜。 他被扔回生的那一端。 「醒了?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就算不特意辨識,穹一聽就知道是誰在問話。相處那麼多年,連打呼的細微區別都能認出來,更何況是說話聲。 砂金赤裸上身,拿著塊布擦拭變得跟藻類差不多的潮濕頭髮。布料吸飽水分,埃維金人光鮮亮麗的異域風采便回來了幾分。 穹摸了摸頭頂,沒有水滴下來,顯然已經有人替他效勞。 止不住的懷念湧上心頭。 在貨艙發現偷渡客就像昨天才發生的事,等他回過神來,昔日的卡卡瓦夏卻被人稱為砂金船長。 穹能夠想像箇中緣由,這不要命的賭鬼一定是在賭他沒死,賭他們還能重逢。 他們在海上認識,所以尋找失蹤人口也應當從海洋開始。 「沒什麼大礙。喝點海水而已,又不是沒幹過。」 他支起半邊身體,暗金色瘢痕依舊牢固地攀在胸口,距離那場船難已經過了大半年,要是最後關頭沒有被星核選中,葬身海底大抵就是他的末路。至於伴隨星核傳說而生的「海妖的詛咒」這種東西是否真實存在,事到如今,他也管不了這麼多了。 「這裡是哪,海妖送你的豪華野外別墅?」 穹轉動脖子觀察環境,篝火在不遠處,幾件濕透的衣物掛在樹枝上。借用火光,穹大致掌握了周圍地形。深灰色的岩石構成天頂,說明這裡不是尋常陸地,很可能是洞窟一類的地方。 他們可是掉進了海裡,是怎麼進到這種地方來的? 「可以這麼說。上次僥倖找到入口,好不容易拿回了小命,」眼看穹似乎真的沒事,砂金肉眼可見地輕快了起來,「這條海底隧道在星核祭壇附近,可以通往一座無人島。我猜古代人打算用這通道運送星核或別的什麼,但是沒能成功。」 「不過,這條隧道被棄用,反倒合我的意。」 他指了指旁邊的木箱,裡頭放有柴火、布料和乾糧等生存用品。很明顯,海裡本不該有的篝火跟毛毯全是它的功勞。 「我在這裡藏了點物資當作保險,沒想到碰巧用上了。那些海盜真是不留情面。」 「還是跟穹在一起好,」船長帽順著水流消失,穹也找回了過去,砂金不必再偽裝,他單手撐起下顎,語調揶揄,「躲在貨艙的可疑人物,你也願意撿回來養。」 「等等,就為了這種誰都能做的事?」穹難以置信,「怎麼想都不划算啊。」 「對我來說,這就夠了。」 卡卡瓦夏永遠記得,蓋住貨物的白布連同自身被揭穿的瞬間。 磚瓦之間密密麻麻貼滿他的畫像,陸地不再對他施以慷慨,他只得往海上逃避追捕,縮在木箱旁邊,屏氣凝神,倒數啟航時間,將它當作自由的象徵。 連日逃亡磨鈍了感官,卡卡瓦夏錯失了一次逃生機會,蹤跡敗露在他人視野裡,他必須盡快做決定。 緊張。膽怯。從絕望中萌發的瘋狂。他握緊染成深紅的鎖鏈,不介意多添上新的色彩。 他犯的錯夠多了,多背負一筆也沒什麼。 「什麼東西,又有老鼠偷食物嗎……等等,你是誰?」 面前突然出現個衣衫襤褸的人,他顯得有些吃驚,揭開白布的手停滯在空中,猶如時間在此刻停止運作。 沒有等來怒罵,取而代之的,是一對鑲嵌關切的眼。 卡卡瓦夏恍惚了一瞬。 這種眼神他並不陌生,姐姐曾無數次對他展露。在他滿身狼狽時尤為強烈。每當姐姐檢查他的傷口,歉疚便會從陰影裡鑽出來,令他不知所措。 偶爾,好運的孩子會想,是不是因為他總是讓家人擔心,所以總有誰要離他而去?現在的處境,難道也是懲罰的一部分嗎? 卡卡瓦夏麻木地思考。他太累了,沒有多餘的力氣去詛咒神明。 要說他還能做些什麼…… 也許冰冷的鐵鍊能替他終結疑問。 「等等,」灰髮的陌生人看見他外露的創口,驚呼一聲,「你受傷了?」 驚訝與警惕交錯,卡卡瓦夏一時之間做不出決策。手裡的鐵鍊受引力牽引,沉重地束縛靈魂,自由彷彿是種奢望。 世界如同一座黑暗森林,吃與被吃是永不變換的母題。 砸碎顱骨的手感尚未褪色,那個水手體格與他相差不大,加上徒手與否的差距,未必不能成功。 他冷靜地思考該如何殺人。 「你、你在這待著,我去拿藥。」 不等他回應,年齡相仿的少年將帆布放下,匆忙跑開。 直到鞋底撞擊木板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卡卡瓦夏如夢初醒。 逃走吧。他對自己說。善意是稀少的資產,他不相信人人都有,即使退一步來說,來歷不明的偷渡客也很難取得信任。 要是被抓住,生還的可能性太低,他冒不起這個險。 他嘗試移動身體,卻使不上半點力氣。十幾個小時滴水未進,無時無刻的精神緊繃已經將他逼至極限,卡卡瓦夏不確定在這種情況下能跑多遠。 籌碼用盡,一無所有。這就是結局嗎? 卡卡瓦夏向來與命運當不成朋友,即使走到了這種地步,兩者之間也沒有可談的話題。 「喂,醒醒,不會真死了吧?」 藥物的刺激性氣味喚回理智,閉塞的世界被劃開一條裂縫。 卡卡瓦夏抬頭,剛才的陌生人果然回來了。 「看你臉色白得跟紙一樣,我順便帶了食物過來。還好今天的午餐裡有粥,不然真不知道你一個傷患能吃什麼。」 消毒水抹在傷口上,疼痛帶來活著的觸感。 很長一段時間裡,卡卡瓦夏靠製造痛苦來保持清醒。沒有希望可供企盼,不存在能夠回去的歸屬,苦難是他僅剩的薪柴,燃燒一顆乾涸的心。 這很難,可如果不這麼做,他會跟摔到石頭上的鏡子一樣——蛛網佔據鏡面,繼而粉身碎骨。 「待會我去問船長能不能讓你待在我那裡……哎,對了,你叫什麼?」 「……卡卡瓦夏。」 像過去的每個晚上那樣,穹把毯子裡的位置分一半給砂金。消耗的體力尚未復原,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最為安心的休息方式。 「當初我們約好,沒別人的時候才喊你的本名。」 通緝犯的身份到底不方便拿出手,卡卡瓦夏乾脆編了個假名,以免惹禍上身。 他倒也沒那麼惜命,如有必要,他隨時能拿它當籌碼。砂金擔憂的是穹受到牽連,傷藥跟食物都不是免費的,他不能再向救命恩人要求更多了。 「船上隔音很糟,老是小聲講話也麻煩,跟做賊一樣,後來都直接叫你砂金。仔細想想,卡卡瓦夏這個名字好久沒喊過了。」 「是嗎?你開心的時候會說我的真名。」 只對我說,不對別人說。砂金把這句話留給自己,當成珍藏的秘密。 「我都記得呢。」 穹喜歡點心,每次船舶返航,他都會第一時間跑去糖果店,補充海上生活消耗掉的糖分。 遺憾的是,普通水手的收入支撐不了天天吃零食的生活,負擔砂金醫療費的那段日子,他更是一顆糖都沒碰過。 穹從沒對砂金說過這些,從其他地方找尋樂趣也是他的長處,但床底裡珍藏的餅乾盒從不說謊。 鐵盒的保存狀態良好,即使是有些年頭的產品,表面上也沒有半點瑕疵。穹捨不得上面畫的星空與列車,於是將它收藏起來,讓鐵皮列車行駛海浪,穿梭歲月。 餅乾盒裡的最後一顆糖融化在砂金嘴裡。理由是慶祝卡卡瓦夏傷勢好轉。 「給你變個魔法,別睜眼……看。」 他神秘地從懷裡拿出一個牛皮紙袋。紙袋本身沒什麼特別,隨處都能買到,可裡面的東西讓穹瞪大雙眼、踮起腳尖,試圖發覺裡頭的新大陸。 滿滿一袋糖果,從底部堆到開口處,玻璃紙閃閃發光,包裹冒險家夢中的寶藏。從巧克力到太妃糖,平凡的紙袋彷彿是甜點妖精的饋贈,幾乎涵蓋市面上販售的所有種類。 「大哥好本事,用老闆出軌的證據換來的?」 穹抓起晶瑩的檸檬糖,放在日光下,欣賞寶石般的色澤。 「有更輕鬆的辦法。這幾天不是在港口修整嗎,趁沒人注意,我偷偷溜進了賭場。」 看到穹那樣著迷,砂金的心也跟著被愉悅填滿,睫毛翩躚,彷彿能抖落星辰。 「那裡的人可有錢了,」他浮誇地比了個手勢,「到處找人打賭,轉眼就能把一疊硬幣翻成五倍!」 「以後你想吃多少糖,我都能給你買。」 他以為穹聽見這個消息會變得更開心。 可是穹沒有。 他收回笑意,用一種眼熟的目光盯住砂金。把媽媽的遺物贏回來後,姐姐也對他露出同樣的表情。 被獵槍擊墜的鳥兒象徵性地掙扎一下,隨後放棄似的僵在原地。 ……是這樣啊。他又犯錯了。 下船這項行為本身就含有極大的風險,被大地放逐之人,怎能祈禱它的庇護?賭場這種灰色地帶,他也壓根不該去。 僅是想像少年失去生機的灰敗臉孔,砂金的心就絞得生疼。 穹也要離開了,而他無能為力,是嗎? 「對不起,穹。」 錯愕過後,砂金想到的第一句話是道歉。經歷告訴他,道歉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逝去的生命不會因此後悔死亡。但他又怕有些話這次不說,下次就再也沒機會傳達。 「為什麼要道歉?」穹擰眉,有點兒像脫水的抹布,「你一個人去岸上是讓人有點不放心沒錯。」 從未設想過的話語遞到面前。誰也不會懷疑枝椏會分岔,現實衍生的歧路卻異常罕見。 人是被妥協束縛的生物,改變現狀的勇氣並非隨處可見。 而穹恰好擅長打破規則。 「不過,這不是還有我在嗎?」 他揮舞拳頭,擺出各種擊打人體要害的姿勢。穹打架的本領不輸受過訓練的成年人,就算同時對上兩、三個經驗豐富的資深水手,他也能輕鬆制服。 「我打架從沒輸過,一個人做不好的事,那就兩個人一起,總會有辦法的!」 穹幾乎不談「犧牲」這個詞。他教砂金看羅盤,教他怎麼從玻璃窗外的雨看見晴天,說太陽躲在後面融化烏雲,築起一道道弘偉的階梯,連通星辰居住的天空。 在埃維金人的觀念裡,生存離不開失去,若想讓誰口袋裡裝滿金幣,過上好日子,那就必然有人要遭殃,跌落塵埃,貧困潦倒。 爸爸、媽媽跟姐姐都死在了支付代價的路上。屠刀從不遲疑,埃維金習慣了這樣的命運。 ……不。砂金憤恨地反駁。 生命是枚價值未定的硬幣,砂金拋擲它,用它與死神打賭,賭埃維金聲嘶力竭的控訴必將得到償還。 「嘿,砂金,快看,」穹跳上桅杆,指著某處飛舞的水花,「是海豚!牠們很少在這附近出現,特意跑來,肯定是在同意我的話!」 海豚? 對呀,他在海上呢。帶著一身傷奔走那麼長的路,走到了半粒土石都看不見的地方,到頭來卻把這回事忘得乾淨。 腳下踏著的甲板不屬於茨岡尼亞。他的世界比區區荒漠寬廣得多。 狹隘傲慢的命運如何能走出那片荒蕪? 「……真的?」 海水的鹹味灌進鼻腔,驅走乾渴與焦慮。砂金抬頭遠眺,從拂曉的浪花裡舀了勺希望。 「對,就算遇到障礙,最後也一定會回到家。」 穹篤定地點頭,海風順勢撩起他的瀏海,畫面因此多了分生動。 「上來吧,這裡風景好。」 那天陽光和煦,照亮羅盤指示的航路。兩個水手談起地圖、傳說和永不朽壞的寶箱,偉大的尋寶之旅就要開始,喝彩聲響亮得掀起門簾,酒館玻璃杯會滿溢他們的故事。 杯裡的美酒將砂金灌醉,要他忘記渺茫的概率,像在落雨的夜晚奔跑那般,追逐一線可能。 「我們要回家了,穹。」 不再以痛苦支撐夜空,羅盤的指針為他指引歸航的方向。 「是啊。」 穹想起兩位少年的約定,與對方相視而笑。 「我們回家吧,卡卡瓦夏。」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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