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漣漪

春日之始,乃是場視覺的盛宴,白雪融盡以後便是各樣繽紛色彩重新在大地綻放的時候,雛鳥的羽色變得鮮豔、綠葉底下生出新苞,萬靈鼓譟著,在暖陽明媚下懷揣期盼而起舞。

少女們換上了年前訂製好的新衣,像開遍田野的朵朵油菜花,她們依偎彼此,分享昨夜如糖堆起的美好夢境,眼前把街道整齊分割成了小塊的木柵欄,彷彿也能成為製作糖糕的模具,砌出她們想像中的未來。

牆外熱鬧如斯,盛放著屬於這個時代的浪漫,她們之中有些人早已忘卻地平線那一端的天空是什麼顏色,只聽從外到來的過客述說;又或許她們仍有人記得柳樹枝條隨風飄往的方向,是故鄉,或者奢望。

季節交替之時的吳服屋總有絡繹不絕的人潮,為了不被更迭歲月拋下,女人們纏著裁縫打聽接下來的流行風尚,恨不得自已穿上身的是獨領一季的特製品,她們皆被短促的時間推著前行。

忙碌店內一隅,深藍髮的青年無聊地輕搖紙扇,看著學徒努力翻找布料,都快把上個世紀的壓箱底拿出來了,他忍不住打斷對方:「稍停一下。」

榎本將紙扇「唰」地收攏,傾向前掃過堆成小山的布匹,花花綠綠的樣式簡直叫人看得頭昏,他信手比劃了這些布,語帶保留地開口:「……你覺得這些款式符合我的要求嗎?」

那學徒是個朝氣十足的少年人,被喊停了便從櫃檯下探出頭,很是熱情地答道:「適合呀!老爺您是做大生意的,正適合這樣穩重大方的花紋了──」

「噓。」榎本蹙緊眉搧去學徒未能出口的一連串推銷詞,他站起身,一邊以摺扇輕點整齊堆疊的布匹,一邊評價:「老氣、沒新意、牡丹花瓣太皺了、葉面不夠綠、雲紋太密了很小家子氣、這個弧度不好看……唉,也就原本預訂的這疋勉強襯得上吧。」

他手中的扇子停在一疋紅橘色系、摻了金絲製成的布,沉吟片刻,榎本抖開扇面,彎起雙眼朝學徒一笑。

「小紋看來看去也差不多,沒什麼意思,待你師父出了新的設計稿我再來瞧瞧吧。」

學徒撓撓頭,目送以愛穿漂亮衣裳聞名的朝日屋當家離開吳服屋,他中氣充沛地喊道:「謝謝光臨!下次再來!」

沒能如預期找到中意的布料,今日也沒有安排重要行程,榎本頓時有些意興闌珊。他慢下步伐,不想那麼早返回朝日屋,卻又拿不定主意要去哪裡打發時間。

他閒散地走在熟悉的街上,都說淺草多麽繁榮,食衣住行育樂應有盡有,遑論幾乎自成一個小都市的吉原,無論是當地人或是外地旅者,都能在這裡找到些樂子。

起初榎本也是這麼認為的,他在這裡喝過最好的酒、聽過最好的曲子、見過最奢靡的風景,一切都讓他感覺如此新鮮。

……但就像歲歲年年趨同的小紋和服,世界上他認識的東西越來越多,如最初那樣會令人感到驚奇的事物也越來越少。

榎本並不是想抱怨,他其實不介意家裡相似的藏品逐漸增加,畢竟發現好看物什便撿回巢中是他的天性,也是改不了的習慣,若不是取得數量有限,他都想為每件珍品建一個獨立倉庫,並將之填滿。

只是如果有趣的事情能再多一點就更好了。

不知不覺間,他走到了東側的一處民宅區,再往深處去便只有普通百姓的柴米油鹽了,榎本搖搖扇子,轉身要返回大街。

這時,他聽見路旁的某間宅子傳出陣陣騷動,期間還伴隨鈍物砸在地面的聲音。

他繞過圍籬前去察看,就見到一眾顯然和他一樣是來湊熱鬧的人,而在熱鬧中心,是一對穿著相仿制服的清平組員。其中一人趴伏在地,手朝廊台底下的空間使勁伸長,似乎是抓住了什麼有重量的東西要往外拖,並因為施力而脹紅了臉;他的同伴蹲踞在側,手按打刀,神情十分緊張。

榎本揚起眉,看那名清平組員從底下拽出隻腳,看粗細約莫是孩童身量,然而那腿連接的腳掌部分狹長,甚至生有利爪,足趾上的肉墊也顯示出此物的非人身分。

八九不離十,是在捉妖怪呢。

「怎麼大白天的就這麼混亂,發生了什麼呀?」榎本以扇骨輕敲前面的中年人,隨口問。

「唉唷!這不是朝日屋的榎本先生嗎,」中年人被嚇了一跳,回過頭認出了他,壓低聲道:「東仲町好不容易快湊滿了百日平安,誰知道就冒了這麼件事出來,這陣子警備又要加強了,還真是麻煩哪。」

「哦?」榎本富饒興味地應聲,他環顧四周,湊熱鬧的人有七八個,都不大敢靠近奮戰中的清平組員,但他們面上姑且沒有恐懼,最多的是疲憊。

「百日平安……那就是超過三月有餘了。」榎本將一抹意味深長的淺笑壓在扇下,一雙橙色眸子微微彎起,「了不起呀。」

自從幕府為了保護人民不受妖怪侵害而成立「清平組」以來,各處都能見到鴉色的身影穿梭來去,若某地有妖怪出沒的消息頻傳,清平組便會出派成員前往處置,在一定時間內密集巡邏排查,並倡導居民多關注鄰里狀況。

這樣的政策本該使百姓更能安生過日子,只是偶有閒言傳出,人們私下抱怨「斬妖」的積極實施讓生活節奏備受干擾,甚至如果妖怪作案之所在自家附近,那陣子整家子人都會被像瘟神般迴避。

「大概是上個禮拜開始,這間屋子的廊台底下傳來小孩哭泣的聲音,唔……本來大家都以為是聽錯了、或者是別人家的孩子。」中年人回憶片刻,述說的音量越發降低,他以袖掩口,確定附近無人注意,接著說:「不曉得是誰通報清平組的,而到現在這家的主人都沒現身,依在下看哪,是怕日後被指指點點,提前走囉。」

「出來了!」那邊清平組員大喝一聲,終於把藏匿許久的妖怪拽了出來,他因慣性向後跌坐在地,同伴則立即出手壓制。

一股難以言喻的惡臭頓時發散,圍觀眾人譁然而駭,只見那身穿浴衣、渾身髒得看不清形貌的妖怪手腳亂蹬,嘴裡死死咬著一截白骨。

白骨往上,還連著半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榎本不豫地撇嘴,登時沒了關注後續的興致,他搧著扇讓異味散去,打了個呵欠轉身離開。

沒預料到會是這等場面,不管是那兩名清平組員或者原本還嘟囔著認為小題大作的居民們,無一不驚駭,妖怪當場被斬殺,眾人也四散而逃,唯恐走得慢了,會沾惹上晦氣。

聽說那戶主人是個不中用的,與妻子成婚多年都沒有子嗣,主人濫賭成性,妻子最後忍無可忍離開家中。小半個月後,那主人一改頹廢,穿金戴銀地在街上走動,身邊帶著個布條蒙面的孱弱孩子,主人宣稱他自火場救出孩童,許是一時善心使他轉運,他賺進大把錢財。彼時正值東仲町傳出有飛賊出現,多戶人家因財物失竊報案。

隨後,清平組貼出布告,稱已成功處置白毛鼠妖一隻,東仲町的平安日計數板,則久違地歸了零。

人類果真是種善於給自己製造驚喜的生物。

閱讀完公告欄上的最新事項,榎本抖了抖身上披的打褂玩味地想道。

文手: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