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283
284
285
286
287
288
289
290
291
292
293
294
295
296
297
298
299
300
301
302
303
304
305
306
307
308
309
310
311
312
313
314
315
316
317
318
319
320
321
322
323
324
325
326
327
328
329
330
331
332
333
334
335
336
337
338
339
340
341
342
343
344
345
346
347
348
349
350
351
352
353
354
355
356
357
358
359
[家茂x和宮 短篇4]







……今日也來了啊。
隨侍跪坐在旁的瀧山表情彷彿在這麼說著。
天璋院與他的目光落在前方,那裡,短暫消失過一陣子的和宮大人正悶悶不樂地逗弄貓咪里姬。
真是沒辦法啊,只好老實問了。


天璋院清了下喉嚨。「秋寒霜降,宮大人今日也來了呢。」
「這種天氣跟京都的寒冷簡直不能比。」和宮不感興趣地瞄他一眼。「天璋院是老了嗎?多穿些吧。」
以沉默換取不被波及的危險,瀧山抿茶努力壓下發噱的笑。
「多謝關心。」笑容有些僵硬,天璋院仍是溫和回應:「前些日子公方大人(將軍)為我多訂製了幾件羽織,正好用得上。」
和宮總算正眼望來,腳邊小貓用爪子刮著純黑袴褲,本人卻因有更重要的煩惱籠罩在心,渾然未覺。「那上さん呢?沒給自己多做幾套衣物嗎?明明就要上洛了。」
原來如此,將軍已決定上洛的日子。他紋風不動地答:「想必中臈們會為公方大人準備妥當。」
「是這樣嗎……」
垂下眼簾的和宮恢復安靜,神思漫遊他方,滿懷難以言表的憂愁。於是天璋院更放柔嗓音,如此安撫:「此次上洛應會比上次更快回來,宮大人不用過於擔憂。」
「我說京都的冬日比江戶更冷,上さん每次只是笑笑地回知道了。但她真的知道嗎?住不慣的地方,不好好吃飯總吃些甜食,京裡偏偏又有那麼多人討厭她,我一直說一直說,不要去那裡了,但她還是決定要走。」


小小的右手撫順貓毛,瑣碎日常的口吻,抱怨著在場大家共同熟知的那個人,眼神卻流敞關懷幽光,就連瀧山都不由得放下茶杯專注凝視和宮。
「為什麼上さん時常不能待在城裡呢?先前的將軍們也是這樣嗎?」
「——先前常不在城的將軍,應該已經是第八代吉宗大人的時候了。」作為大奧總管的瀧山開口,對一切歷史知之甚詳。「前代公方大人、家定公,這輩子從未踏出過城池。」
「家定將軍是因為身體不好吧?上さん也不是身強體健的人,卻總是這麼奔波……!」是終於找到人可以聊心底話了嗎,和宮越說越氣,手執扇子拍打榻榻米,嚇到了一旁的小貓。「有這麼多部下,隨便派一個人去京裡不行嗎?為何非得要自己去呢?京都那麼冷,吃得那麼差,米飯也沒江戶好,每個人又窮又煩又無聊!」
居然開始罵起出生地的皇女殿下,可以想見內心多少翻滾難耐的愁思才使她如此口不擇言。
天璋院跟瀧山彼此互看一眼,最後由天璋院說道:「公方大人一定知道宮大人的擔憂——」
「——才不知道吧!所以不管我說了多少次還是不聽!”因為我是將軍啊”、"我必須完成我的責任"什麼的,總是這麼說著,但既然是偉大的將軍,就應該更珍惜自己的身體吧?我也不是因為一個人會很寂寞才這麼說,是真的覺得——」
「——很寂寞吧。」天璋院總結了紛亂心情。堅定而理解的語氣,讓和宮瞬間找回平靜。「家定公還在的時候我也是一樣,每日在這裡等待,她何時會來呢?是下一刻嗎?是現在嗎?在下一個轉角就會有人大聲說”將軍大人駕到”嗎?」
一直等著,盼望著,每日的天明夜去,每道不進房的長廊迴聲,就像這段無法終結的折磨。
「直到某一天,家定公不再出現了。不管我再怎麼等待,她也不會來了。」
到死的那一天我還在等著。比起哀傷,更為愚蠢無知的自己感到憤怒。
「公方大人在江戶的時候,您是她的御台所;公方大人在京都的時候,您就是她的支柱。」無視身旁震驚的瀧山,天璋院望著面露憐憫的和宮,被那位宮大人同情了啊,他微微一笑。「公方大人能放心離城,一定是因為知道,有您為了她而留在這裡。」







***





——……天璋院那傢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走回寢殿的路上,和宮一直揉著泛紅眼睛。
本來是想紓解苦悶才去那裡的,這下子不是弄得更傷心了嗎?
「宮大人您沒事吧?天璋院さん對您說了什麼?」
「我沒事。」土御門應該是以為那個薩摩的武家男人對她失禮了吧,但和宮沒心情解釋,深深吸了好幾口氣想平穩情緒。「上さん還在嗎?」
「是的,還在呢。」
聽到將軍下午要來,立刻就逃出寢殿的和宮,不由得心生愧疚。
自不間斷的治國問題和繁忙政務中,好不容易才能抽開身的家茂,對著空無一人的御台所寢居會有多麼難過呢?最近因為太生氣了,總是讓將軍來大奧找人時撲空,甚至還用過”身體不適、恐傳染將軍貴體”為由拒絕對方過夜,那天不僅造成軒然大波,瀧山在她耳邊從早囉唆到午後,連傳話的土御門都說,將軍看起來很可憐。
沒辦法啊,如果是今日以前的和宮,見到將軍的話肯定要大吵一架的。但就算是她也知道,上さん身為幕府統帥有許多不得已之處,她也不想跟她吵架才會盡量避開啊!


天璋院卻說了那樣的話!
聽到那些話還要怎麼繼續對將軍生氣呢?
變得只想趕快看到她,想快點聽到親切的聲音,感受那笑意盈盈的溫暖。
“宮大人”——總是用比別人更溫柔的語氣呼喚著,比任何人都要寬宏大量,無條件地原諒和宮各式各樣的過錯,絞盡腦汁為她惱人的家務事著想的家茂,和宮比誰都想要跟她長久的在一起。
既然如此,為何要浪費時間躲開呢?
反正再怎麼生氣也可以看著將軍的臉生氣。
和宮輕聲嘆息。


「上さん!」
等不及侍從慢吞吞開啟拉門了,和宮啪地一聲整個拉開,一眼便瞧見坐墊上安然端坐的家茂,正準備把蛋糕送入嘴裡。
「啊、宮大人,您回來了——」
「——您又在吃甜食!」搶過蛋糕,和宮席地正坐,劈哩啪啦一頓開罵:「都說好幾遍了,還是大白日呢!早上吃晚上也看您在吃!如此恣意任性、擅自妄為!您真是個講不聽的……的、惡棍!」
家茂歉然一笑。「我還以為您會更久才回來。」
「好讓您再多吃一口嗎!」
「不是的,」家茂搖頭,相比起脾氣火爆的御台,實在是冷靜地匪夷所思。「今日才剛要吃這麼一塊呢。」
和宮皺起眉頭。「真的嗎?」
「真的哦。」
那樣一張清純可愛的臉蛋,睜著圓亮清明的大眼,不管說出什麼千奇百怪的話,恐怕都讓人難以懷疑其中有何不妥的妄念吧。
和宮把蛋糕一口塞往自己嘴裡,和著茶水呼嚕呼嚕地吞入。
向來沉著得體的家茂也不禁微睜嘴巴,茫然目睹這一切。
「上さん今日甜食的份就由我來結束了,可以吧!」
「……好的。」
「還有,這個。」從袖口掏出錦織的白色御守,和宮終於能將放了好幾天的護身符送至想守護的那人掌中。「這是我特別從增上寺求來的,一定要帶著哦!」
「我會的,謝謝宮大人。」
以兩手緊緊包覆御守,接下了禱願者承載其中的心意。
和宮看著那洋溢熱忱的微笑,心想這個人真是很年輕啊。被關在深苑的日子時時哀嘆,為何上天要加諸她萬般不幸,卻不知遙遠的江戶這裡,已經有個比自己小的女孩子正為天下萬民操勞。
溫柔不僅出於本性,更因心懷蒼生才能如此寬厚,願意獻己為人柱的閣下,朝廷裡那些只會出一張嘴攘夷、攘夷叫著的人們,有誰做得到呢?
「在京都要好好照顧自己,上さん。」和宮揚起無可奈何的笑。「我會在這裡等您回來。」



等您、回家來。






***






「……上さん、不能這麼大力,會留痕的……」
「啊,抱歉……」
總算能再次共度的夜裡,交疊的裸身與髮絲,纏綿的熱度醺紅雙頰,家茂癡癡地凝視身下那人過白的肌膚,發現左胸接近端點處已悄然浮起淺紅。
「好久沒跟宮大人過夜,不由得太興奮了。很痛嗎?」
「才幾天嘛,哪裡很久……」汗珠和紅霞妝點臉蛋,和宮嘆口氣。總說些讓人害臊的話。「完全不會痛哦,只是我很容易留印,每次更衣時土御門總是盯著看,像青蛙一樣。」
「您是指土御門的臉嗎?」
「是眼神!」不曉得正經反問的表情是否在開玩笑,但那確實讓和宮笑了出聲。「臉真的很奇怪就是了,土御門她啊。」
伏在其上的家茂淺淺輕笑,親吻和宮的唇角,之後調整姿勢躺回枕席,正面摟抱與自己相同赤裸的女性。


赤裸是相同的,女性之姿也是相同,但實際上彼此的身體如此不同。


宮大人那纖白的肌膚,細瘦的腰肢,比尋常女子更為小巧的腳,尺寸甚至剛好是家茂的掌心而已。
然後是令人愛不釋手的豐柔酥胸。
比洋人作工繁複的甜點還要軟棉的雙唇。
以及,當被親吻敏感之處時會發出的、心跳加快的嬌細嗓音。幸好根據皇家禮俗,宮大人想說話都是透過侍從傳達,平日幾乎未曾對外人開口,否則,御台所是女人的祕密絕對隱瞞不住。
家茂的鼻尖輕觸髮絲,擷取喜歡的一切,京都御所慣有的風味薰香彷彿融入體內,不管在哪裡都能認出這道屬於宮大人的香氣。
多麼令人憐愛啊!她衷心感慨著首度萌芽的感情。
入主大奧之時被告知,必須在那群男子中挑選側室生下世繼,坊間流傳的春宮畫也總是詳細繪出男女交歡,這些屬於夜裡的知識對當時的家茂而言,純粹地一如該履盡的責任,心底無半絲波瀾。
豈知,與宮大人共度的夜竟是這般不同。一次次的需索,一而再地渴求,反覆到達熱切的巔峰,至此仍不滿足……。
但很快就會結束。
必須結束。
晨日總觸不能再遲到,家茂對自己叮嚀著,要當一個不使任何人羞愧的將軍。
所以不管多想要也得忍耐,不想要也得去執行,從小疼愛的寵物也是,沒有時間再照顧了,放牠們自由吧——如此一來,至少還有一方是幸福的。
只是,打從最初強迫的公武合體,到最後表達希望對方能留在江戶,全都是些自私自利的心願,這次感到幸福的卻是自己。


這樣是可以的嗎?
我是多麼地罪孽深重啊,您能原諒這樣的我嗎?


「……我要向您道歉。明知這幾日是我惹宮大人不快,卻沒有向您多作說明。」
「上さん總是輕易道歉,即使不是自己的錯。」弓著身,和宮將臉貼入家茂懷裡,食指慢悠悠地順著玲瓏腰際,刻劃細緻弧度,喃喃輕語:「我們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只要結果是好的就值得了,不是嗎?」
光滑纖柔的腳交纏,兩人的身軀好似繞成解不開的結,就像本無瓜葛的朝廷與幕府,只能糾纏著被投入時代洪流之中。
「結果會是好的嗎……」第一次,在人前強裝勇敢的家茂,發出怯弱的真實心聲。「總覺得做了很多事,卻什麼事都沒達成。我當將軍真的是正確的嗎?」
不能對旁人洩漏的疑惑與不安,只能在唯有兩人的寂靜深夜裡吐露。
和宮聽著她的心跳聲,深刻體悟到堅強武裝背後的艱辛。對啊,不管是江戶城或國家的未來,全都是這個人在背負。
「朝廷那邊總說女將軍不行啊,絕對會失敗什麼的,但當年打敗清國的不就是英夷女王嗎?而且,如果他們的武器這麼厲害,日本國會輕易落敗的話,那究竟誰才是夷呢?」
家茂無言以對。宮大人時常提出犀利問題,被鎖在宮闈未減她洞悉世間的聰敏,外表一副冷眼旁觀,但那股發自靈魂、熱烈激昂的坦承,總能讓家茂無比驚奇。
這就是使她最先被和宮吸引的地方,為達某種目的不惜將所有人捲入,最終卻猶能斷然放手,放棄打從出生最想要的事物。
思及此,家茂更是擁緊和宮。
這個人恐怕就是自己出生以來最想要的了,而她是絕不會放手的。
跟宮大人不一樣,家茂知道這才是真正的任性。
「天璋院認為身為外戚,為免紛爭,不能對繼承之事指手畫腳,所以沒跟您提過吧?但我可不管武家的規矩——這就是他對我說的,上さん,不要完全相信一橋慶喜那傢伙!」最為傾慕、珍惜、給予尊敬的對象啊,和宮努力地想要安撫那顆溫厚的心。「而且,不要一直在意不足之處,要多想想比別人厲害的地方,家定將軍會指名您繼位一定是有理由的。」
如果無法相信自己,那就先相信別人,相信前代將軍,相信與您最親近的我。
「陛下絕非愚昧之人,跟您相處過那麼多時日,一定了解您的忠誠和苦心,我也會幫您的,不會讓天下人對公武一和後悔。」和宮抬起眼眸,注視那雙不知何時盈滿淚光的眼。「所以上さん也不要對身為將軍後悔,好嗎?」


縱使不情願、即使是隱含陰謀才來到江戶,她與她仍是舉行了婚禮,共度每一夜,許下一輩子的承諾,難道還有除此以外更緊密無間的羈絆嗎?
想必是沒有了。想必,這會是伴隨一生、直到死前一刻都銘記於心的烙印。
家茂哽咽地笑道:「謝謝您,宮大人。」
「都說幾百遍了,這種時候——」
皇族的尊稱是不必要的。
呼喚我的真名。和宮抬起右手,環住家茂後頸,讓兩人唇瓣再次柔柔貼和。






***





「上様今日心情很愉快呢。」
「啊——看得出來嗎?」議事座敷之間,瀧山前來交待將軍二度上洛時大奧的種種安排,說到一半卻忽然漾著淺笑表明發現。家茂羞澀地摸摸自己的臉。「總把心底想的反應在臉上,真是太不好了。」
「不,大奧眾人都非常喜歡上様率真的一面。」瀧山恭敬地垂下視線。「看來您已與御台大人和好,在下也為您感到開心。」
「這陣子宮大人常跑去你和義父大人那裡吧?真是多虧有你們的開導,她才會這麼快消氣。」
「不敢說是開導,原本就只是陪著閒聊而已。實際知曉宮大人的性格後,覺得她也是跟上様一樣率性的人——不同方式的。」
確實呢。辛辣言語讓人招架不住,有時卻劍指核心,令人啞口無言。
「宮大人要我別總是想著不足之處,而要多看看自己的優點。」想起這句話和說出這句話的人,家茂心底感到一股暖意。「雖然不是很明白我有何長處,但都被這麼鼓勵了,當然要再繼續加油。上洛之後,很多事都要麻煩你,瀧山,請為我多照料大家。」
「這是在下職責理所當然之事。」瀧山施以伏禮,額頭貼於榻榻米。


「將軍大人、失禮了——」語畢,門外走入一名女性政官,華麗的武家和服下擺因快速行走而響起的刷刷聲十分清晰。政官跪地行禮後,雙手奉上書信。「方才遣使團帶回自法蘭斯交涉的結果。」
家茂拆開信件,從頭至尾仔細地讀著文字,末了才終於鬆開眉宇。
瀧山和政官都緊張地屏住氣息等待答案。
「法蘭斯政府答應借款的事。」家茂沉著地向他們揭曉:「開出的條件也很合理。」
「太好了,在下立即去向勝大人傳達此事!」欣喜的女性政官來不及等候將軍命令,就像匆匆進入一樣轉頭又匆匆快步離去。
有錢的話,籌備海軍和新式武器就能更加緊運作了,勝也會很開心吧。家茂放心地喝著茶,上洛前解決一件棘手的事,真是好兆頭。
瀧山雖然驚喜,卻也不解地開口:「法蘭斯為何會答應借錢呢?恕在下直言,他們在海外各地似乎皆有戰爭,也自顧不暇吧?」
時值拿破崙三世在位期間,民族主義興起,殖民活動在清國和各處展開,雖然引發戰爭不斷,但趕上潮流的各國統治者改革內政,經濟發展亦相當快速。
是這個原因嗎?瀧山問著。原本就對洋務極有興趣的他,很難得能第一時間接受國外新知,不由得問了許多。家茂也清楚他的熱情所在,所以微笑回答:「先前歐洲蟲害流行病,我們收集蠶卵的事,還記得嗎?」
「是,當然記得。」
蠶絲是絹的原料,蠶大量死亡使作為產地的法國十分苦惱,聽聞此事的家茂隨即派人收集日本國內的蠶卵贈與法國政府。
「他們改良品種,解決了蟲害問題——這就是他們的回禮。」家茂佩服地說明。「真的是很厲害呢,現今歐陸各國的技術,不只是船艦和武器而已,醫學、天文和各種知識也比我們強太多了。」


如果真要將他們當作敵人,日本現在這樣可不行啊。
開國是不可阻擋之事,但幾百年來從不服幕府威光的薩摩,找到機會蓄意製造跟外國衝突,長州派系在朝廷也時常誇大天皇陛下的懿旨,以攘夷為名壓著德川家必須低頭。
想到這裡就頭疼。是故此次上洛,絕對必須說服各大名支持,幕府已無其他路可走。為了不讓國家滅亡,一切能做的事都非要做到不可。


「——這難道不正是上様的長處嗎?」
「嗯?」
看向穩然恭順的瀧山,家茂沒聽懂他的意思。
「先前提到的,上様不知道自己有何優點,那肯定是這個了。」雙手置於大腿,挺直背脊一如武士該有的模樣,瀧山敬佩地道:「大家聽到歐洲蟲害時,都認為跟日本沒有關係,只有上様立刻派人行動才得以助他國解決問題,也因為有先前善舉,如今換他國為幕府伸出援手。」
被誇獎的家茂,流露與年紀相當的羞赧。「我可不是因為想要跟人借錢才那麼做的啊。」
那是自然。瀧山笑了。「但關懷他人的心,正是上様的優點。唯有胸懷天下人,才有資格立於蒼生之上,我想,御台大人或許是這個意思呢。」
「……是這樣啊。」沉靜一會兒後,家茂一如往常揚起成熟的微笑,穩重地回應:「感謝你的解惑,瀧山。」
「不勝惶恐。」大奧總管再次伏禮。


——可是,這樣真的就夠了嗎?
相比離開江戶前的溫馨與歡喜,家茂上洛後,很快就面臨預料之外的難題。
原本仰賴與慶喜公一同聯合各大名扶持幕府,卻沒料到此人正是使大名紛紛背棄的禍源。毫無器量、輕視他人、執著於雞毛小事的不快言行,如今變成了德川家——這個日本國前進的障礙。
正如和宮大人所言,一橋慶喜不能信任。


「家茂啊,那個慶喜到底想幹什麼!」遣退眾人後,孝明天皇自幕簾走出,驚慌地蹲在跪坐的家茂跟前。「他根本不聽人說話,又能討論出什麼治國政策?」
「非常抱歉,陛下。」家茂歉然地行禮。「在下代慶喜公致歉,讓陛下擔憂了。」
「不是妳的錯吧,怎麼會由妳來道歉呢?他是將軍後見人,想必妳也無法管教他。真要說都是我的錯,聽信薩摩的島津久光弄什麼將軍後見人,現在被反咬一口!」天皇嘆氣,後悔無比。「該怎麼辦才好啊?」
「陛下,」下定決心的家茂,如此進言:「懊悔已發生的事沒有意義,現在該做的是先把慶喜公拉離政務中心,消弭他在幕府和朝廷的勢力,以免更多人心向背。」
「該怎麼做?不如說,做得到嗎?」
家茂咬緊牙關,不讓情緒顯露面容。「如今京裡和江戶皆有攘夷暴動,若我有任何不測,想必慶喜公就會是下任將軍吧。」
「這可不行!我可不接受他當將軍!」
「只好暫時立下繼承人。」她深吸一口氣,朗聲說道:「一旦有了朝廷也認可的繼承人,將軍後見人這個職稱就形同虛設。」
「這是……妳要生孩子的意思嗎?啊、難不成妳已經有孕?!」天皇慌亂地盯著那平坦腹部,不行啊,一個孕婦怎麼能舟車勞頓?
「不是的。」不禁苦笑的家茂,看著私底下感情表露無疑的天皇,覺得他與和宮有些神似的地方,不愧是血緣相繫的人們。「在下會從血統地位相近的族人中收養合適者。」
「喔、原來是這樣——」想了一會兒,天皇偏頭問:「但、妳不自己生嗎?皇妹也不會介意吧?」
是啊,宮大人絕對會支持。家茂心想,或許會為她挑選最好的側室侍寢。不管內心有多不願還是得去做,這就是她與她出生以來最基本的責任。
「沒有時間了,陛下,與其等我自身懷孕生產,現在最重要的是找一個理由光明正大驅除慶喜公的影響力。」
天皇被說服了。原本就是很合理的說法,沒有懷疑的道理。「好,就這樣辦吧。家茂,拜託妳了!」
「是。」


離開天皇御所後,家茂回到暫宿寢居,仍未換下朝廷官服,疲累地獨坐沉思。
她隱藏著兩個祕密。
一個是無論何時皆帶在身上的天皇御筆。有了這個宸翰,一旦自己或德川家崩滅,宮大人也能平安無事以皇女身分回京。
牢牢握在手裡、世上無價的保命符,無論是義父天璋院、瀧山——就算是和宮本人也不知道。
可以的話,希望這個祕密永遠不用公諸於世。


家茂往後平躺榻榻米,再也藏不住作為將軍絕不可被外人窺探的懶散和沮喪。


還有一個祕密。屬於女人的祕密。
月事沒來已持續一年。
發生的兩三個月時,以為只是心煩意亂身體虛弱所致,等到半年毫無改善,終於服用大夫的漢方藥水,至今卻未顯露絲毫效果。
她已經不能懷孕了。
無法生下世繼的將軍當然會招致批評,對前代眾多女將軍而言,懷孕本身就是個問題,但內憂外敵已是夠巨大的煩惱,家茂絕不會再讓如此小事影響國家未來。
懷孕雖是問題,繼承人卻可以解決。
她會找到一個能與宮大人共同養育的孩子。


——回去吧。
久留京都沒有幫助。


決定行事方針後,打起精神坐直,正要喚人進房更衣,忽聞一名跪在拉門後的武士喊道:「上様,方才收到江戶來信,您要此時閱覽嗎?」
江戶的信?難道發生不好的事了?家茂憂慮地皺起眉。「拿來給我。」
「是。」
武士呈上書信後便低頭退下,家茂打開看時,眉頭慢慢舒緩開來。
不久,甚至笑了出聲。
那是和宮的信。信裡提到今年特別寒冷,連她都受了風寒,但很快就好了,要將軍多照顧自己。還提到前陣子那場沒有人死傷只有零星財物受損的江戶火事,卻非是慣見的秀麗文字,而是一幅活靈活現描繪人物裝扮、活動與對話的圖。
圖中,穿著京都十二單衣女裝的和宮大人,在轎內輕鬆回應領受將軍命令前來查看的武士,而旁邊背負包裹慌張走動的侍女們,還有空抱怨著"好重啊"、"男人真是的,一點忙也幫不上"。
融合了想像出的『如果』與真實樣貌的圖呢。左上角的文字寫著”江戶失火趣事”,把火災的驚慌失措以趣事形容,除了表達沒有大礙的情況,也讓人能輕易聯想繪者平日裡紙扇遮掩臉龐,評論時事帶諷略嘲的壞習慣。


啊啊,宮大人。
闔眼微笑的家茂將信貼於胸口,彷彿也正抱著那名女性。
那聰慧又體貼,使自己深深戀慕的女人。
自京裡千里迢迢來到江戶,只屬於她的御台所——親子——正等著她回去。







***





和宮降嫁是維新前幕府最盛大的歷史事件,據說花費多年預算才迎娶到的皇族正室,於亂世下也沒讓他們的投資失利,無血開城不僅守護了德川子孫與江戶人的性命,更保留許多研究價值豐富的珍稀文物,直至今日,東京仍有各種文化協會和德川後人捐獻支援的基金會舉辦和宮展覽。
前往大學的路上總會經過的文物館,不知為何,今年在收到展覽小簿後,她特地彎進去參觀了。
專攻理科於是對歷史沒什麼興趣,也記不清楚年代和人物,但看著那個時代想像不出的技術,匠人花費多年打造而出的精巧作品,無論是著名的西陣織或僅僅是日常喝茶的器具,全都透露明顯的神妙氣韻,連毫無相關知識的她都讚嘆不已。


『”[b][i]葬我於將軍身側[/i][/b]”——皇女和宮留下這道遺言,年僅三十一歲於箱根逝世後,便與第十四代將軍德川家茂合葬於增上寺。』
文物館的解說員,咬字清晰卻帶著輕柔京都腔調的奇妙口吻,使她不禁深受吸引,靠近前方那群圍繞好幾圈的隊伍。身穿白襯衫和套裝的解說員是名極為嬌小的年輕女性,但人潮太多,而本人身高又實在太矮小了,很難透過人群看到全身樣貌。
冊裡介紹為期一個月的和宮展,解說員固定幾點會出現導覽,於是她每天都挑這個時段去文物館,就只是為了聽聽那名女性的聲音。
生動的用語和精確的形容詞,偶爾閃現的冷冷幽默感,讓她比起其他解說員更受到群眾歡迎,就連已經聽過相同故事許多次的自己,每一次也都會隨那人的嗓音深陷其中,神馳於曾經的動盪年代和文字難以傳遞的轟烈事蹟。


果然很棒啊,明天再來吧!
愉快地盤算著,正要踏出文物館大門,卻被那道本來遠遠聽著熟悉、如今近在身後感受又截然不同的聲音叫住。
轉過頭,終於能徹底看到解說員全貌,真的是名比遠看都要嬌小的女性,如果不是穿著套裝,任何人都會以為是初中生吧。
「我注意妳很久了,每天都挑我在的時候來吧?」雙手環胸,一臉不善,解說員惱怒地道:「我不知道妳是哪邊的變態,但下次再讓我看到妳,我就要叫保全了。」
她愕然地眨了幾次眼睛。一方面驚喜於自己其實被對方關注著,一方面也驚恐於這場大誤會。「我、我沒有惡意的!只是——」
「有哪個變態會承認自己有惡意啊?!」
總之不准妳再出現,聽到了吧!
丟下威脅,趾高氣昂的人掉頭走離。
來不及解釋呢。她嘆了一聲。


「——做這種事當然會被當成變態啊。」大學午間食堂,友人聽完後大笑。「說真的,沒想到妳有這一面呢。」
「網路上查查就可以知道對方是誰,何必這麼麻煩?」另一個友人拿出手機,輸入展覽館冊子編印的名字與所屬協會,一秒後不論是IG、Twitter帳戶或各種網站網頁全都出現那個人的相關資訊。
臉。年紀。出生地。大學和研究所。
科技真是可怕。她趕緊推開湊到眼前的手機,卻記住了對方的社群帳號名稱。「如果我這麼做就是真正的變態了。」


於是隔天,她還是去了文物館。
在對方真的打算大叫保全的時候,趕緊道:「對不起,我無意讓您害怕。所以這次我想要正式地、好好介紹自己。請問您何時有空呢?無論何時都可以,只有幾分鐘也沒關係,我想要認識您!」
「什——?妳這人是怎麼回事?妳應該還是大學生吧,為什麼要這麼——」雖不至於咄咄逼人,但被一名看似無害的大學女生深切懇求著,連氣勢凌人的解說員都被徹底震懾,這時,旁邊工作人員喘噓噓地跑來說時間要到了。「——啊、真是的!」
聽到大大的嘆氣聲。
咬咬下唇明顯猶豫的樣子,最後仍決定從口袋拿出便條紙快速寫下幾排字。
「我兩點半下班。」
是因為嚴肅的態度,還是因為自己的臉呢?自小到大身旁的人都說,她長著一張清純無邪、讓人容易信賴的臉蛋。
被硬塞過來的紙,留有電話和名字。文字勢巧形密,筆觸濃纖折中,好看地不得了,對習慣打字的現代人來說實屬罕見。
不愧是文化保存協會的人。
「妳可要好好說明自己的意圖,不然我就不是叫保全,而是警察了!」
就這樣,再度被威脅完,再度看著對方踏著筆直的步伐走離。
她將紙張抱在胸口,歡喜地笑了。


過去稱為江戶的地方,已改名為東京很久。
過去有著將軍的武士之國,如今只剩天皇。
人的心意會隨肉體消逝於世,但足以佐證曾經存在的文物與故事,此時此刻仍不變地傳頌著。即使名字不同,性格不同,甚至連性別也不一樣了。
只要國家沒有滅亡,就會一直被訴說到那個時候吧。











The End



-------------------------------------------------------------------




這篇是想要寫開心甜蜜的文。NHK大奧最後一集,吉宗駕崩前有過日本現代的閃現,她站在涉谷人潮街頭
又帥又平行世界的風格非常讓我中意,好想要到時候也有家茂和宮的現代版閃現啊!
這麼想著所以寫了><


PS: 和宮的江戶大火漫畫是真實的,包括侍女嫌棄男人都不幫忙的對話。最近看了幾個歷史短片,她雖然只有一隻手卻很會畫漫畫,和宮老師啊~
PSS: 家茂送蠶卵給法國也是史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