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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馬假期〉
澤北榮治逃跑了。
說逃跑真是不怎麼好聽,他只不過是沒有通知經紀人偷偷從飯店後門溜出去,漫無目的的在羅馬的深夜街道瞎晃而已。
等到天亮了,他自然會回去面對他的責任、他的義務,現在不過是享受旅遊的一部分罷了。
澤北有些心虛的安慰自己,南歐人通過罷工爭取權益,這不過是入境隨俗罷了。
早上經過街區時,他匆匆地瞥了一眼,羅馬的白天人潮洶湧,遊客前仆後繼地湧入景點,實在令他無法萌生觀光的慾望。即使過了午夜,遠處也依稀傳來音樂和歡笑的聲音,拐過街角後,澤北才發現是萬神殿前的廣場被擺了桌椅,旁邊有樂隊在演奏,甚至有幾對情侶在微醺之中站起身,隨著音樂搖擺起來。
澤北站在遠處看著。他戴著一頂帽子,倒是無所謂會不會被認出來,只是無意加入狂歡的人潮。習慣站在鎂光燈下的澤北,如今頭上只有一盞路燈,倒是顯得有些孤獨,不過他並不如何在意,反而久違地感覺到輕鬆與愜意⋯⋯難道這就是羅馬這座城市的魅力所在嗎?他壓低帽簷,轉身離開廣場,繼續隱身在羅馬小小的巷弄。
羅馬的房子依法設有高度限制,但在此刻的澤北眼前每棟日間看來精巧可愛的矮房都變得高聳入雲,地板的石階子開始散發奇異的藍綠光芒,他想,或許是臨去前喝光酒店半瓶烈酒導致的。這麼說,剛剛與現在所感受到的輕盈,也許是酒精帶來的錯覺而已。因為老實說,在經歷白天的種種以後,澤北只感覺到一股難以言喻的窒息,像現在這樣依靠外物讓自己感受到些許的解脫,並不是他慣常的作風。
澤北初次到羅馬,又因酒醉堅決不看地圖,只憑著一股直覺蠻橫的向前走,偶遇到幾對夜遊的路人,無不對於這醉鬼投以不甚同意的目光然後繞道而走,一切種種皆讓澤北失去方向感與時間感,就在他打算放棄的時候,澤北終於在街區的轉角見到他所期待的龐然大物。
不像其他景點被困囿於其他建築物之中,競技場就這樣遺世獨立於空曠的廣場。
澤北站在車子停得不甚整齊的街道中央,近乎恍惚地看著夜間的羅馬競技場,在無數的拱門與拱門之中打著光,夜間的競技場少了白天的喧鬧,此時竟然顯得孤寂。
說實話,澤北對競技場並沒有特殊的感情,只是白天車行過,匆匆瞥了一眼。在晚上無處可去時,他不由得想起早上並沒有仔細觀看的遺跡,因此隨意的將其當作夜遊的終點,但此刻,他步履踉蹌地往前走,好像競技場在此刻終於成為他旅行的依靠,像數以萬計的遊客一樣,只為了景點而來到目的地,而不是為了過載的公差旅行。
酒精麻痺了澤北一部分的感知,也放大了一部分,他倒臥在廣場的石椅上,呆楞看著眼前的古蹟。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只能看到競技場很小的一部分,若要看得更清楚一點,恐怕要登高到附近的道路上,但此刻澤北並不想起身。
他閉起眼睛,又睜開,感覺眼前的競技場在旋轉,澤北現在身無長物,若要洗劫他,恐怕只有頭上的限量版球帽值得一偷,但那是澤北代言的商品,他家裡有好幾頂。
這就是澤北榮治,nba的頂級球星,得到很多擁戴的同時也是個醉鬼躺在競技場旁的石椅上,想要刪繁就簡卻有太多放不下,只能在無名的夜晚放任自己在街頭遊蕩。
這樣的畫面被記者拍下來,大概也只值得上花邊雜誌的頭條。
就在澤北漫無邊際放任想像力奔馳時,在競技場夜晚的盈盈燈光下,他看到一個男人提著相機和腳架,遠遠的看著他。
澤北首先感到戒備,接著一股前所未有的熟悉感湧上心頭,他努力聚焦兩眼的焦距,發現這身影有點熟悉。那個人似乎也注意到澤北的視線,猶豫了一會,緩步朝澤北的方向走來。
竟然是十多年未見的山王學長深津一成。
「澤北,好久不見。」
人在驚嚇到極致的時候會先笑出來,澤北也是第一天曉得這個道理,他完全無法再做任何表情管理,只能帶著醉意笑著揮手。
「深津學長,你要準備讓我上頭條了嗎?」
這不怪澤北,深津看向澤北的眼神裡完全沒有意外,他是帶著確信走上前的,似乎完全不意外會在這裡看到自己。
但深津只是搖了搖頭,說:「還是跟以前一樣自戀咧。我只是來拍競技場的啊。」
「在深夜?」
「深夜的競技場也是很美的。」
深津說著,逕自向澤北展示相機裡的照片,赫然是幾張全景的羅馬競技場。
澤北全然沒有誤會他人該有的歉意,點點頭道:「真漂亮。」
深津收起相機,由上而下俯瞰依舊躺著的澤北。
「你倒是很狼狽。」
澤北任他看著,滿不在乎地閉上眼睛,任由倦意把他拖到競技場的地下層。
「那學長要收留我嗎?」
他任性提出請求,像過去一樣。
「那可不行。」深津拒絕得很乾脆,讓澤北想起在山王的時候,深津就是他最捉摸不透的學長和隊長。
「學長好狠的心,用頭條跟你換也不行嗎?」澤北掙扎著從石椅坐起身,他意有所指的看著深津襯衫的口袋,那裡是露出一半的記者證。
深津毫不理睬澤北的挑釁,他見澤北讓出位子,乾脆拎著裝備坐在他的身旁。
「我說過了,沒有要拍你咧。」
「記者會也不拍嗎?不是工作嗎?」
「我倒是覺得有人要翹班了咧。」
澤北愣了一下,沒想到自己的打算輕而易舉的被剛見面不久的學長看透。他轉頭望向深津,對方正盯著競技場。澤北試圖擠出一個笑容,這次失敗了,他連否認都做不到。幸好深津學長看不見。
對深津來說,澤北不過是一次工作裡遇到的工作對象、十幾年不見的學弟,或許頂多加上一句交情不錯,但這幾年他們缺乏聯繫,無論什麼情感早已淡去,唯一不變的,是這些年來澤北沒有一次猜得透深津的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他只是就這樣脫口而出。
「⋯⋯我想,大概是壓力太大了。」
「辛苦了。」
澤北愣了一瞬,在山王的時候,深津從不對他們說「辛苦了」,深津會說「再加把勁」或是「再努力一下」。
是什麼改變了他?
澤北看不懂深津,但深津卻好像天生能夠閱讀人內心的語言,他說:「我想你不需要『再努力一下』了。」
澤北的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毫無預兆。這幾年不是沒有人這樣對澤北說,但是,由深津再次告訴澤北這件事,對澤北來說,就是一件大事。他想起過去深津曾帶著大家一起翹掉練習的事,高中時的深津,就已經知道如何對他辛苦的隊員說「停下來也可以」。
於是,澤北也就像高中一樣,想哭就哭了出來。
他甚至不知道要怎麼對深津說自己山一般堆積的工作,他知道深津會懂。
突然間,他的頭頂多了另一個重量。澤北恍惚了片刻,才意識到那是深津的手。
隔著那頂限量球帽,深津手掌的溫度緩慢但確實的傳遞過來,在澤北無意識流淚的同時安撫著他。
「等等還是讓我拍張照吧。」深津說。
「學長要讓哭得這麼慘的醉鬼上頭條嗎?」澤北一邊抽泣一邊回嘴。
「很難得,應該紀念一下咧。幾十年後我們都走了,只有照片和這座競技場會留下來啊。」深津拍拍澤北的頭,「放心,只有你跟我會知道這張照片的存在咧。」
澤北最後的記憶停留在深津按下快門時,沐浴在月光下的身影。

大約是聖誕節的時候,澤北收到了照片,隨著照片而來的還有深津的新年賀卡。
關於那天的記憶,澤北事後記憶有些許模糊不清,最後深津拍了照還把澤北送回飯店,但實際上是怎麼回去的,澤北已經毫無印象。
留給他深刻記憶的,只有深津在競技場前的身影。現在想想,那晚的深津簡直像月光下的精靈一樣,以至於隔天醒來的澤北一時之間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夢境。
澤北偶爾會想,即使是夢,也希望不要醒來。
他手裡捏著照片,決定等等打一通越洋電話到日本,不知為何,他迫切想聽到深津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