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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伊利安與阿納托利的宿舍生活>


#1

「托利亞。」

這聲呼喚引起了阿納托利的注意,伊利安不常稱呼他人的名諱——並非指摘他的社交禮儀有缺失之處,恰恰相反,正是出於對他人姓名的敬重,使他往往不知該如何稱呼那些不熟絡的人們,純名字失了距離分際、加上父姓又顯過度嚴謹得老派,遑論遇上阿納托利這樣的浪蕩子。

「怎麼?」方罵喇喇打發掉專題研究的組員,被對方唯唯諾諾的態度惹出一肚子氣的阿納托利語氣仍帶著毛躁。

「我有時感覺,你或許比我更不擅長拒絕他人。」

阿納托利不以為然地揚起眉:「發表你長達三萬頁的SCI論文吧,諾貝爾心理學獎得主。」

這番譏諷讓伊利安嘴唇開闔欲辯駁,又想那並非自己的本意,便不對此作出評論、繼續說:「我的意思是,因為你很全才、可以說是我遇過最聰明的人了。」

咽了咽口水,他又繼續說:「因此我也常想:是不是沒什麼能難得了托利亞呢?」

說不定連你自己都這麼覺得吧?伊利安不帶惡意地開玩笑,只見阿納托利不置可否的聳聳肩。

「當然,可能真的沒什麼事能難倒你,你十分可靠、慷慨與善解人意⋯⋯」說到這,伊利安為對方突然變得古怪譏諷的笑臉頓了頓,「所以從不介意去幫那些向你求助的人們一把。但有時我也不免懷疑,周遭的人是不是太依賴你了,而你又因為做所有事都很容易,所以從未想過『拒絕』的可能性?」

阿納托利這才意會到,伊利安問的不是「我是不是造成了麻煩」,而是「你是不是太勉強自己了」。

縱是天性乖戾,他無法對真摯的關心惡言相向。他也從未認真思索過這件事,年輕氣盛凸顯了他的驕矜傲慢,以至於人們常忘了他也是個孩子。

-

#2

「伊留沙,有時候我真不懂你們。」冷不防地,阿納托利側過身子打破一室靜默,桌上古雅典王政時代筆記散落著、龍飛鳳舞的紅黑墨水還帶著未乾的水痕,毫無跟這話題具有關聯的線索,讓伊利安下意識皺起眉,滿是疑竇地看向總是想一出是一齣的室友。

「⋯⋯怎麼說?」

「我不懂——」隨言談揮舞著手中的鋼筆,阿納托利視線微微上飄,是他在思考時的小習慣:「你們為什麼可以篤信『必須用勞動榮耀上帝』、『凡事都會苦盡甘來』、『現在的磨難是為了交換未來的幸福美滿』這些經不起推敲的論調?且不論生活這個小賤人只會日復一日辜負你我,習慣苦難的人難道就能一夕安然接受降臨在自己身上的『幸福快樂的日子(live happily ever after)』嗎?」

既然如此,為什麼人們往往推拒那些關心自己的人,這不是很反理性嗎?彷彿這些千辛萬苦其實是自己的選擇。阿納托利如此評論。

伊利安陷入愣怔,隨後揚起一種看起來很難過的笑容答道:「或許是因為,如果不這麼思考,就會忍不住幼稚地對生命憤怒,成天被『為什麼是我』、『為什麼發生在我身上而不是別人』的念頭縈繞,最終反倒自證(self-evidence)成自己最害怕成為的樣貌吧。」

「這也是我不解的原因之一,你、你們究竟在害怕什麼?」毫無修飾的提問乍聽像是責難,惟那雙灰綠色的眼睛冷靜如昔,顯現沒有指向性的意味,「這本來就是個對你漠不關心的人遠——遠多於喜歡你的人的世界,我的意思是,這不是很正常的嗎?這世界有七十億人欸,你一生能遇見1%、七千萬人就很不容易了吧?更何況有些人你簡直恨不得對方不要喜歡你。」

「⋯⋯這也是少數情況吧?」先是被那句拉長音的「遠遠」逗笑,心境上輕鬆許多的伊利安聳聳肩。

「這種人只要一個就夠你受得了。」似是想起什麼不愉快的回憶,阿納托利不掩嫌棄之色的咋舌。

「夠了,豔遇還是砲友暈船的故事都說夠多了,別再炫耀了。」伊利安見狀大致也能猜出什麼,玩笑似地作勢將手捂上雙耳,阿納托利也笑了起來回敬一根中指。

「話說回來,我知道有些人信奉《先別急著吃棉花糖》那套,不過在更多時候,我看見的是遲延的快樂好像永遠不會發生⋯⋯或者說,就算快樂出現了,許多人只具備了遲延的努力不懈、不具有享樂的能力。」阿納托利攤手,半躺在椅背時邊用腳將椅子的兩隻前腳懸空,彷彿就此成為搖椅。

「舉個例吧——我猜你也是這樣的類型?——有些人有每週採購的習慣,每次打開冰箱都會先從前一週買回來的橘子吃起,因為當週買的橘子能放得更久一點,所以我覺得奇怪的是,這些人不就永遠都在消耗那些吃不完的、準備要壞掉的東西嗎?那他們什麼時候才能吃上新鮮的橘子?以及,如果註定要吃準備壞掉的,何必一開始要買那些新鮮的橘子?」

並排著坐的伊利安伸長手將室友的椅子按下,椅子腳敲擊在地面的沉聲讓他心安許多,「太危險了,托利亞。」

「你指的是姿勢,還是想法?」阿納托利不怒反笑,咧開一個張揚的笑容。

「我覺得你在開黃腔,但我沒有證據。」被那表情渲染情緒,伊利安表現出難得的幽默感。

「想不到你也會說笑了,伊留沙。」

「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多著呢。」面上帶著微笑的伊利安垂下眼,終究還是沒有正面回答先前的提問。

阿納托利望著那雙洋溢冰川色彩的眼,挑眉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