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佐久侑】旋律之外



好不容易將所有紙箱行李都搬進家門,佐久早聖臣馬不停蹄地開始下一輪的整理工作,還好他的行李並不多,三個大紙箱與一把小提琴,僅僅用了一個下午,佐久早不僅把行李都整理好,甚至連整間屋子都被他打掃過一遍。

儘管他住在這裡的時間並不會太長。

這是棟只有四層樓的老式公寓,佐久早租下了長年閒置的二樓,這裡空間簡單,環境安靜,對於他這樣即將畢業的音樂系學生來說,這個地方剛好能給他充足的空間和寧靜的時間來尋找畢業演奏會的靈感。

幸好公寓位於郊區,一樓住著聽力不太好的房東,那位和藹的老太太總是帶著親切的笑容,她表示自己完全不介意佐久早在房內練琴,畢竟會在公寓裡演奏樂器的房客,佐久早並不是第一位。

這就讓佐久早很意外了,據他所知這間公寓去除一、二樓,只剩下三樓有住人了,只不過佐久早從來都不是會對別人感到好奇的人,這點疑惑並沒有能在他心中存留太久。下午三點前,佐久早將屋裡最後一間房間打掃乾淨,這間房間比起臥室更小,佐久早打算將這裡當作琴房。

譜架立起,樂譜整齊地放好。下午三點鐘,只要沒有其他要緊事,通常這會是佐久早雷打不動的練習時間。他把小提琴輕輕靠在肩頭,隨著弓弦摩擦,流暢而細膩的樂章在房間內跳躍、回蕩。畢業演奏會的指定曲他早已熟練於心,然而自選曲卻成了他的困惑所在。佐久早的音樂技巧精湛,每一場演奏都能獲得滿滿的掌聲,任誰來聽都要誇讚他拉得一手好琴。唯有他的指導教授,那位白髮老教授,從他入學的第一天起,便常常對他搖頭。這位教授從不否認佐久早的天賦與努力,卻總在佐久早演出後,留下一句他早已聽膩的評論,他評價佐久早――沒有嚮往。

為什麼選擇音樂?為什麼是小提琴?四年了,每一天佐久早都在反覆問自己這些問題。他愛音樂嗎?若是不愛,為什麼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音樂系?他愛小提琴嗎?若是不愛,為什麼每當手指因為壓弦而起繭,他仍能忍著疼痛繼續練習?

是愛嗎?佐久早其實並不確定。

“噹——”演奏被一個音符打斷,小提琴的聲音戛然而止,練習被突如其來的干擾打斷。佐久早微微蹙起眉頭,還沒來得及將小提琴放下,隨即又傳來幾聲鋼琴的“噹噹”聲。

這是在……定調嗎?

或許是因為佐久早沉默太久,對方又敲了幾下琴鍵,似是在催促。原本佐久早是不打算理會的,可不知為何,他依然帶著懷疑重新提起弓弦,按照鋼琴的定調,拉出了一個長音符。

隨後,鋼琴的前奏響起,竟是他方才演奏的那首曲子。這一刻,佐久早恍若頓悟,明白了鋼琴的意圖。他接下了這個無聲的合奏邀請,開始數著拍子,融入這場意外的演奏之中。

隨著佐久早重新提起弓弦,弦與弓的摩擦聲在空氣中輕微顫動,隨即化作一個悠長而細膩的音符。小提琴的音色如同細沙般流動,在房間中悠揚開來。鋼琴的音符在空中盤旋,穩定的低音與高音交織,在每一個強弱起伏之間小心翼翼地尋找節奏的平衡,時而急促,時而緩慢,仿佛水波蕩漾,與小提琴的旋律交相輝映。

小提琴的弓弦輕輕滑過,鋼琴的最後一個音符在空中漸漸消失,耳邊只留下結尾時的餘韻,佐久早沉浸在這場突人其來的演奏中久久無法平復,這是他從未感受過的鋼琴,極具感染力的琴聲突破了曲目的束縛,每一個音符像是從靜謐的深海湧出,帶著無法抗拒的力量將他拉進那個世界中。

佐久早放下小提琴,沉默地注視著譜架上的樂譜。這首指定曲是白髮教授所選,一首難度中等的曲目。佐久早以前並非沒有與鋼琴合奏過,但從來沒有一次,能夠帶給他剛才那樣的感受。那是完全不同的體驗――一種前所未有的舒暢,像是有一股暖流穿過全身,流入每一個細胞,讓他渾身輕盈。

早先說過,這棟公寓除了房東外只有兩名租客,三樓的租客能夠有這樣的琴聲,想來也是一位對音樂充滿熱愛的人吧?原本搬來這裡只是為了尋找靈感的佐久早突然開始對新生活有了好奇。



細膩的弓法將弦音拉得悠長而飄渺,每個音符像流星一樣劃過空氣,光芒閃爍,卻又迅速消逝。琴鍵被反覆敲擊,好似夏日裡不間段的煙花,音符之間流暢地連接。

佐久早搬進公寓已經有三個月了,他與樓上鄰居之間建立起了某種默契。每週三和五,佐久早總會在固定的時間聽見樓上的鋼琴聲響起,兩者的音樂在這幾分鐘中交織、融合,彷彿是兩條看不見的線,在時間的縫隙中緊緊相扣。除此之外,佐久早其他的練習時間總是十分安靜,鋼琴的聲音從未無禮地打斷過他的演奏。這樣的穩定性,使得佐久早不知不覺地接受了這段奇妙的關係,他甚至開始習慣在合奏的時光中,與那個未知的鋼琴手分享一個不言而喻的空間。

然而,佐久早始終沒聽過樓上的鋼琴獨奏。每次的合奏都是鋼琴聲與他的小提琴在規律中交織,但鋼琴的獨奏聲音卻像隱匿的謎,始終未曾出現過。這讓他心中升起一絲難以言喻的疑惑,也讓他愈加好奇,這位不曾見過的樓上鄰居,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說來也有些有趣,雖然兩人是鄰居,佐久早卻從未見過對方。他既不知道對方的姓名,也不清楚對方的職業,唯一知道的是對方是位男性——這點是從房東太太那裡得知的。

房東太太說,三樓那位先生已經搬來快一年了,年紀看上去跟你差不多,平時很少出門,偶爾能聽見他在彈琴,但是你也知道,我這雙耳朵……

搬來這裡快一年的先生,跟自己年紀相仿?縱使好奇,佐久早依舊不允許自己打探這位陌生鄰居的私人資訊。他默默地接受了這段奇異而神秘的音樂交流,並且在每週的合奏時獨自品味鋼琴手帶來的驚喜挑戰甚至災難。在琴音中,佐久早不斷嘗試與這位未曾見面的鄰居達成某種共識,每一次合奏,都似乎在無聲中拉近了彼此的距離——儘管他們從未真正見過面。

災難並非對方真的給佐久早帶來物理上的災禍,而是指對方在合奏中突發的即興演出,導致小提琴只能無奈被逼得偃旗息鼓,對此鋼琴甚至還能興致勃勃的繼續下一回合的邀請,佐久早不只一次在琴聲中聽見挑釁。

又是一個尋常的周五午後,佐久早走進琴房,將樂譜架擺放在窗邊。這扇窗戶面對著前院,正好能看見來往公寓的人。他將目光移開,開始尋找今天練習的樂譜,眼角餘光卻瞥見一位黑髮男子走進了公寓。那人似乎有些熟悉,佐久早回想起曾在樓梯間遇見過他。當時那人是從樓上下來,正準備離開公寓,結合四樓並沒有住客這點,佐久早瞬間明白,那人是三樓的客人。

把準備練習的樂譜放到譜架上,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三點鐘的時針終於來到,佐久早架起弓,開始在琴弦上輕輕劃過,旋律隨著他的運弓動作悄然流淌,然而樂曲逐漸走到後半部分,卻依然沒有聽見鋼琴的聲音。每次的合奏,總是以他自己的小提琴練習開場,鋼琴則會在某個恰到好處的時刻突然加入,偶爾會等到他完成一整首曲子後,鋼琴以定調的方式輕輕邀請他繼續。佐久早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模式,也許今天的情況也不會例外。

佐久早想著,讓自己繼續投入演奏,正當他完全沉浸在練習中時,樓上突然傳來了對話聲。那兩道聲線極為相似,聽起來像是爭執。隨著聲音逐漸放大,佐久早隱約聽見了“演奏”、“舞台”和“診斷”等詞語。弓弦停頓在琴弦上,樂曲的流暢被突如其來的干擾打斷。小提琴手微微皺起眉頭,心中不免有些煩躁。

佐久早原本打算無視樓上的紛擾,繼續專心練習,然而,“啪”一聲巨響,物體重重地撞擊地面,震得整個空間一顫,讓佐久早不得不停止了手中的動作。這一聲顯然不是意外,二樓的他被迫接受來自三樓的無禮,心煩意亂的他將小提琴放下,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自己的情緒。練習不僅被吵鬧打斷,還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暴力聲音,使得他的心情變得更加沉重。

最終,佐久早沒有繼續練習,而是將絕大部分的空間與時間都給了鄰居與他的訪客。他選擇暫時離開公寓,不只是為了躲避他最厭惡的噪音與爭吵,也是為了讓自己能夠從突如其來的煩悶中脫離。



良好的租客從不在夜晚製造噪音,影響他人的休息。佐久早是如此,三樓的租客也是。

回到公寓時,夜幕早已低垂,七點鐘的時分,街道上的人聲逐漸減少,樓內的寧靜與外界的靜謐融為一體。按照往常的習慣,佐久早洗漱、更衣、翻開書頁,日復一日的規律讓他幾乎不必多想,每一個步驟都能自然而然地完成。然而,當他躺上床,窗簾透著微弱的街燈光,時間已然超過平日的入睡時刻,他卻絲毫沒有睡意。

三樓沒有一點聲響,想必訪客早已離開,公寓恢復往日的平靜,但這份寧靜卻異常得讓人不安。日常生活難免會有碰撞聲,即便再怎麼謹慎,走動時地板仍會發出細微的聲響,偶爾還能聽見椅子拖動、物件掉落的悶響,這些都屬於合理範圍的生活噪音,佐久早一向不會在意。然而,從他踏進公寓至今,三樓彷彿被抽空了所有聲音,一點動靜也沒有。

睡了嗎?還是同訪客一起離開公寓了?

佐久早平躺在床上,目光盯著天花板,腦海中卻浮現過去的記憶――三樓的鄰居可沒有這麼早睡的習慣。某次凌晨,他被一陣匆忙的腳步聲驚醒,當時他還特地寫了張紙條,語氣禮貌卻不留餘地地提醒對方,然後投進了三樓的信箱。自那之後,樓上再沒傳來過擾人的動靜,這讓佐久早默認那位鄰居是個懂得溝通、願意配合的「好鄰居」。

但今晚的沉寂,過於徹底。

佐久早翻了個身,強迫自己將那些無關緊要的思緒拋開。他無疑需要休息,或許是自我催眠的效果漸漸發揮了作用,點滴的困倦開始積聚,讓他的眼皮愈發沉重。

“噹――”一聲低沉的琴聲,敲碎了佐久早高築的睏倦,佐久早猛然睜開眼,他緩緩坐起身,雙眼尚未適應房內的黑暗,這讓他的聽力更加敏銳清楚。鋼琴聲並未鋪展出清晰的旋律,而是帶著細碎的停頓,如同顫抖著無法落地的話語,音符之間的間隙異常遼闊,彷彿一個個沉默的停頓,每一次都像是窒息前的最後一刻喘息。

這是鄰居的鋼琴……沒有以往的調皮淘氣,或是合奏時毫不掩飾地的熱情,在寂靜的夜裡,琴聲在空氣裡迴盪出微弱的殘響,像是在無人應答的空房中無助地呼喊,當最後一個音符墜落時,並沒有確切的終點,空氣中只剩下未完全散去的震動,淺淺地顫抖著,然後歸於沉默。

支離破碎。這是佐久早心底唯一的想法。琴音沉重得讓他喘不過氣,就如同演奏者此刻的心境一般。而他這個無意間被邀請的聽眾,也像是汪洋中的浮木,隨著這段哀傷的旋律載浮載沉,無從掙脫。

寂靜再次籠罩公寓,彷彿方才的一切都是錯覺。佐久早卻沒辦法像以往那樣漠然置之,他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不安,鋼琴的演奏者——那位始終未曾謀面的鄰居,像是在獨自沉溺於某種無法掙脫的痛苦之中。

他想做點什麼,卻發現自己什麼都做不了,隨後,他想起了三樓的信箱。

佐久早起身走向書桌,打開檯燈、翻出一張信紙。昏黃的燈光下,筆尖在觸及紙張時停頓了一瞬,然後他開始書寫――簡短有禮,也足夠明確。

“您好,我是二樓的租客佐久早聖臣……”



手寫信並未得到回覆,鄰居在這之後又持續了與他的默契合奏,彷彿那個晚上的獨奏只是佐久早的一場夢,原本佐久早心底還有那麼一絲期盼能夠得到對方回信,然而過了幾天,信箱依然毫無動靜,那封信似乎也成了夢裡的一部分。

果然還是太逾越了。佐久早想著,手裡打掃的工作並未有一絲一毫懈怠,每周末他都會清掃看上去一塵不染的琴房,然而此刻大肆作響的手機鈴聲卻成為了掃除路上首先出現的阻礙。

古森元也,佐久早的同齡表哥,中提琴手。在此刻向他發出了通話邀請。

古森是唯一知道佐久早有位神秘的合奏夥伴的人,佐久早接通電話,對方慣例的問候他的日常與狀況,佐久早一一回答,卻在對方問起鄰居時,不知該如何應答。

電話那頭的古森等了一會兒,沒聽見佐久早回話,便笑道:「怎麼,還是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嗎?」

「……嗯。」

「每周合奏兩次,還能這麼神秘,說真的,我都快懷疑你是不是在跟幽靈彈琴了。」

佐久早沒有理會這句玩笑,指尖敲了敲桌面,思索著該如何形容今晚的異樣。遲疑片刻,他終究還是說了:「他……彈了一首很奇怪的曲子。」

「奇怪?」古森敏銳地察覺出他的語氣不太對勁,「是你沒聽過的曲子,還是——」

「不是曲子的問題。」佐久早打斷他,閉上眼,腦海中仍回響著那沉重到近乎無法呼吸的琴聲,「他的演奏……很悲傷。」

「聖臣,你似乎很在意這位鄰居?」古森語帶疑問,在得到表弟迅速的否認後輕笑出聲:「但你之前可是特地打來跟我說他的事,現在還說什麼『他的演奏很悲傷』——換作是以前,你才懶得管別人的情緒吧?」

佐久早張了張嘴,卻沒能立刻反駁。

的確,過去的他從任何合奏夥伴以外的人多加關注,演奏是演奏,感情是感情,這兩者之間不該混為一談。可這一次……明明是鄰居辦強迫開始與他合奏,為什麼當深夜那場演奏充滿悲傷時,他會這麼在意?

「你該不會——」古森故意拖長語調,「有點喜歡上這位鄰居了吧?」

「……」佐久早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將視線移到譜架小提琴上,「我喜歡他的音樂,但……」

鄰居的音樂往往有一種強烈的情感張力,他的音樂可能會在激烈與寧靜之間反覆穿梭,像是內心的掙扎一樣無法平靜,鋼琴的快速音符和緩慢音符之間的切換,強烈的音量變化或意外的停頓,這些都能表現出他多變、難以捉摸的個性。他的音樂如同他的人一樣,永遠保持著某種神秘感,讓人既迷惑又著迷。

佐久早並不否認他確實迷上了這樣的鋼琴,但就如同他一貫的想法,演奏是演奏,感情是感情,何況他從未見過這位合奏夥伴,如何稱得上喜歡?

他不喜歡與人深交,卻對這個素未謀面的鄰居產生了興趣,甚至不自覺地在意起對方的情緒。

――這樣的自己,確實有些反常。

「我不知道。」

古森倒是樂了:「不知道?那還挺稀奇的,連佐久早聖臣都有不確定的時候?」

電話被無情的掛斷,佐久早繼續埋頭於他的清掃事業,一直到好不容易結束打掃,剛坐回書桌前的佐久早又聽見急促的兩聲鈴響,再次打開手機,同樣來自古森,然而上頭不是更多的調侃與追問,只有簡短的一句話:

「畢業演奏會要開始彩排了,記得提交你的自選曲,還有回學校參加彩排!」

因長時間的閒置,手機螢幕自動熄滅,黑色的螢幕映照出佐久早的面容。他垂下視線,拉開書桌的抽屜,裡頭靜靜地躺著兩張畢業演奏會的邀請函。

他沉吟片刻,指尖在紙張邊緣停留了一瞬,隨後抽出其中一張,底下壓著一疊潔白的信紙。他拿起筆,沒有過多斟酌,筆尖落下,行雲流水地寫下簡短的字句。

這一次,信封裡不僅裝著他的話語,還多了一張邀請函。



「聖臣,你把邀請函送出去了嗎?」

後台燈光幽暗,工作人員與表演者在狹窄的通道間交錯而過,低聲交談的嗡鳴聲混雜著樂器調音的細碎音符。佐久早站在最不顯眼的陰影處,靜靜地等待上場。

他身著一襲剪裁合身的,墨綠色西裝,襯得身形更加修長挺拔,白金與黃色交錯的斜條紋領帶在間增添了幾分優雅的層次,一頭柔軟的黑色捲髮被精心打理過,細碎的髮絲順著額角落下,微微遮掩了他冷淡而沉靜的眉眼。

高挑的身姿、精緻的五官,再加上手裡握著的小提琴,使他看起來宛如從中世紀歐洲壁畫中走出的貴族,彷彿只需一步,便能登上華麗的舞台,在璀璨的燈光下贏得萬眾矚目。

面對古森的詢問,佐久早點點頭,就如同上一封石沉大海的信,從發出邀請至今他已經在後台候場,明明昨天下午他們仍然在進行合奏,但邀請的回應卻遲遲未至。那股失望隱約湧上心頭,卻又感到自己有些可笑――明明對鄰居一無所知,即便他真的出現,佐久早也無法保證能一眼認出他。可是,儘管如此,他心中卻強烈地希望他能站在自己的面前,哪怕那一刻他們只是表演者與聽眾而已。

他究竟在期待什麼?佐久早不否認自己迷戀鄰居的音樂,愛他琴聲中流露出的活潑與不著調。當琴聲破碎時,他多希望親自用雙手拾起那些碎片,重新將他們拼湊。他……也許真的該死的愛上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了。

前場傳來熱烈的掌聲,場控人員在後台尋找他的身影。和古森告別後,佐久早隨著指引走向舞台。當他站在舞台上,鎂光燈瞬間集中在他身上,刺眼的白光讓他有些不適,佐久早低垂著眼睛,將小提琴架上肩膀,隨後那個第一個音符響起,瞬間,原本還略帶喧鬧的表演廳沉寂了下來,空氣中只剩下小提琴的旋律。

佐久早忽然間強烈地想,若能演奏給他聽,該是多麼的美好?不再是隔著一層樓,而是親眼見到他,站在他面前,成為對方樂譜中的其中一節旋律。

指定曲隨著休止符消散於空氣中,在掌聲中佐久早將樂譜翻頁,重新擺好架式,接下來是他的自選曲,台上的小提琴手在萬眾矚目中閉上眼,隨著弓弦的運進,佐久早放任自己的思緒回到他的臨時小公寓,回到那個破碎的夜晚。

細膩的音符在空氣中悄然流淌,旋律並不急促,它悠然地擺動,像是一個久別重逢的朋友輕輕訴說著過去的故事。每一個音符彷彿都被細心地捧起,又溫柔地放下,彷彿在低語似的,輕聲講述著無聲的哀愁,隨後卻又在不經意間輕輕地轉折,帶著一點俏皮的跳躍,就像一個突然間回首的笑容,隨著音樂的延續,憂傷不再是沉重的負擔,而是柔軟的懷抱,帶著一點淡淡的微笑。

佐久早的演奏像是從回憶中綻放出的花朵,短暫卻美麗,帶著一抹難以言喻的感傷,但又足夠溫暖,讓人不禁微微一笑。當他將小提琴從肩上移開,雙眼重新看向台下,如雷的掌聲瞬間淹沒了整間表演廳,佐久早看到一群陌生或擁有一面之緣的人替他鼓掌,其中也有他的指導教授,白髮老人臉上是他鮮少見到的滿意與讚賞,佐久早微微傾身,禮儀性地謝幕,卻在起身的瞬間,意外地對上一雙如夜裡星辰般明亮的琥珀色雙眼。

一瞬間,所有的聲音似乎都被吞噬,周圍的喧囂突然變得遙遠,視線的交匯讓他瞬間感受到一股異常強烈的悸動。那些掌聲、燈光、讚譽,都似乎在那雙眼睛面前黯然失色。那目光溫暖而遙遠,像是無聲的邀請,又像是靜默的理解。佐久早的心跳不自覺加速,腦中一片混亂,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定格在那對眼睛上,直到布幕緩緩落下,視線被無情地阻隔。

他無法抑制內心的衝動,幾乎是在看到古森的瞬間,二話不說便將小提琴交給他保管。隨後,佐久早毫不猶豫地轉身,朝著前場觀眾席奔去。他的腳步不曾停歇,仿佛每一步都刻著他的期望和心跳,無法再壓抑的渴望驅使著他沖出後台,像是要將那份情感擁抱過去,不顧一切。

佐久早並沒有在觀眾席引起太大的動靜,他憑藉著在台上的記憶,慢慢朝那個位置走去。

“撲通—撲通—”心跳聲在胸腔內回響,每一步都踏在不確定與期待之間,台上的演奏仍在持續,但佐久早卻什麼都聽不見,耳中只剩下自己急促而沉悶的心跳

然而,他沒有找到那雙琥珀色的眼睛。

倒映在他眼底的,只有一張空蕩蕩的座位。

佐久早的腳步一頓,指尖不自覺蜷縮了一下,視線在四周搜尋,卻什麼都沒有發現。他站在那裡,與這張空椅面對面,沉默地凝視,彷彿還能從椅背的弧度間勾勒出某個人模糊的身影——可惜,那只是錯覺。那人來過,卻在他看見之前離開了,如同他們一次次的合奏,交錯的旋律未曾真正相觸,最後終究歸於沉寂。

畢業演奏會圓滿落幕,佐久早婉拒了同學們甚至古森的邀約,獨自回到公寓。夜幕低垂,街道上的燈光將熟悉的建築輪廓映照得柔和而朦朧,然而對他而言,這裡即將不再是歸屬。

下週,他就要搬離這裡了。

佐久早站在門前,指尖輕輕摩挲著鑰匙,卻沒有立刻轉動。他心底依然渴望能夠與鄰居見上一面,哪怕只是擦肩而過,哪怕只是一句簡短的告別。舞台上的驚鴻一瞥,對他而言不過是飲鴆止渴,帶來短暫的滿足,卻讓渴望變得更加難以忍受。他想要更多,不只是音樂,不只是無聲的合奏與單方面的信紙與邀請,而是更近一些、更深一些,他想靠近、想觸碰,想要走進那道被鄰居死死封住的大門之後。

明明只差一層樓,卻遙遠得像是隔著整片天塹,他始終無法真正觸及那個人,無法跨越那道無形的界線。

佐久早推開房門,公寓內的擺設一如往常,靜謐而井然有序,這都只是暫時的,就如同佐久早的念想,隨著租約到期,這一切只能像樂譜上的休止符――到此為止了。



搬家那天是個好天氣,古森特意開車前來協助親愛的表弟搬家――反正只有三個大箱子跟一把琴。

將最後一個大紙箱放上車,佐久早回頭看了公寓,三樓的窗戶拉著窗簾,彷彿拒絕所有外界的一切,誰都沒辦法觸及窗簾後的世界。

古森正在與房東太太聊天,也許是為了心底那些無端的念想,佐久早並沒有催促表哥,只是靜靜地站在車前等候,忽然,有人叫住了他。

「你好,應該不是初次見面吧。」佐久早回頭看去,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指尖摩挲著掌心,他垂下眼眸,將那聲音與記憶中模糊的腳步聲重疊起來。是唯一會出入三樓的人,鄰居的訪客。

佐久早沒應聲,那位訪客也不甚在意,而是自顧自地開口:「我就叫做宮治,是侑……就是躲在三樓的那個混帳的雙胞胎兄弟。」

「你好。」佐久早簡短回應,在對方說出雙胞胎時,目光不自覺的在宮治的臉上多停留了幾秒。

「我是來幫蠢侑轉告一些話的。」宮治說,灰色的雙眼暗藏著漫不經心鋒芒,正悄悄觀察著佐久早。

「侑說,他喜歡跟你合奏,但是沒辦法出現在你面前,他感到抱歉。」宮治頓了一下,聲音裡似乎帶著幾分無奈,「演奏會,他有去。」

佐久早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並不驚訝這個答案,「……是嗎?」他輕聲道,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

宮治看著他,似乎想從佐久早那張總是淡然的臉上讀出點什麼,但最後只是聳聳肩:「你不問他為什麼不見你嗎?」

佐久早低頭看了眼自己攤開的掌心,指腹上還殘留著剛才搬運紙箱時的細微顆粒感。他有很多疑問,所有關於鄰居的一切都是佐久早所渴望得知的,但就算問了又如何?直到他要搬走了,鄰居仍然不願意走出來見他,就連隔著窗戶的照面都不願意,佐久早輕輕嘆了口氣。

他抬起頭,看向宮治。

「你們……長得一樣嗎?」

怎麼也沒料想到佐久早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宮治爆出一陣大笑,動靜大得連古森都朝著這裡投向疑惑的眼神,直到宮治終於笑夠了,他才抹去眼角笑出的淚,道:「不,我覺得不一樣。」

宮治歪了歪頭,嘴角揚起得意的弧度:「我比他帥多了。」

「我想也是。」佐久早勾了勾唇,「能幫我轉告一句話給……」

「侑,宮侑。」

「謝謝,能幫我轉告一句話給宮侑先生嗎?」

「當然。」宮治單手插兜,神色難得帶了些認真,在聽完佐久早的話後,他笑了笑:「希望有一天,你能親口對他說出來。當然,他也是。」

古森與房東太太的閒聊終於到了尾聲,佐久早向宮治道別,乘上副駕駛座,車子平穩駛離這間曾經充滿音樂的小公寓。直到車影消失在街道盡頭,三樓的窗簾才緩緩被拉開一道小縫隙――

那雙琥珀色的眼眸靜靜地凝視著車子離開的方向,指尖無意識地輕敲著窗沿,像是不成調的旋律,最終落入一片沉寂。



「晚上就是你的生日獨奏會了,你怎麼還沒到!佐久早!」

經理人暴跳如雷的聲音透過電話毫無保留地轟進佐久早的耳朵。今晚是他的生日獨奏會,按理說,他現在應該待在會場進行彩排,確保一切萬無一失。然而,此刻他正才悠哉地提著小提琴,踏進機場。

自畢業以來短短不到兩年,佐久早憑藉精湛的琴藝迅速嶄露頭角,成為國內最受矚目的小提琴家之一,邀約不斷,各種音樂盛會皆以他的名字為榮。經理人怒氣沖沖地在電話那頭訓斥,他卻只是靜靜聽著,沒有多作辯解。

一年多了。佐久早昨日回到母校進行表演指導,原本應該在當晚搭機返程,卻沒能忍住,悄然折返了那間熟悉的公寓。

房東太太依舊和藹可親,家裡多了一隻柴犬;二樓如今被一對情侶租下,四樓則住進了一名單身女性。至於三樓,那個曾經被琴聲與沉默佔據的房間,早已物是人非,什麼都沒有留下。

機場內人來人往,假期的人潮讓佐久早略感不適,拖著行李到櫃檯報到,完成托運後,卻沒有急著前往候機室。他的目光遊離,遮擋在口罩下的嘴角勾出一個略為無奈的笑,這片土地承載了他過去太多複雜的情感,一時間,竟讓他無法輕易離開。

在機場的喧囂中,忽然響起一串輕快靈動的音符。佐久早聽下腳步,循著聲音的來源走去。旋律時而輕盈如春日的細雨,滴落在透明的玻璃窗上,時而熱烈如仲夏午後的微風,卷起少年奔跑時飛揚的衣角,佐久早不自覺的加快腳步,他強壓住心中逐漸放的的悸動,樂音彷彿有著自己的脈動,每一次敲擊都帶著笑意,撥動著佐久早心中的某根弦,它沒有磅礡的氣勢,也沒有深沉的古韻,而是午後的暖陽、是夜裡的晨星、是匆匆旅人們會不自覺停下腳步聆聽的旋律。

直到走近被旅客圍繞的鋼琴前,佐久早看見了那抹宛如盛夏豔陽的金色――耀眼得讓人移不開視線。那人笑得恣意張揚,琥珀色的雙眼因笑意微彎,如新月般溫柔卻熾熱。他的身體隨著音樂的律動輕輕晃動,修長而靈活的手指飛快地在琴鍵上跳躍,將旋律揉進空氣裡,像是在喧囂的機場中灑下無形的陽光。

他的音樂是那樣鮮活,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熱情,讓人不禁隨之輕輕搖擺。每一個音符都帶著笑意,流暢、自由,仿佛這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快樂的事了。而他的嘴角始終揚著,那抹笑與音符一同躍動,如同帶著夏日暖風的旋律,輕易地在佐久早的心上攪動漣漪。

最後一個音符如同乘上滑梯般順暢地溜走,在旅客的掌聲與嘈雜的人聲中淡去。演奏者微微彎身,含笑向所有聽眾致意,金色的髮絲隨著動作輕輕搖晃。沒了鋼琴的旋律,匆忙的旅人們彷彿被重新上緊發條,帶著自己的目的地繼續前行,而佐久早依舊站在原地,目光緊鎖著那人,看著他緩步向自己靠近。

「請問,這是小提琴嗎?」對方的語氣帶著一絲輕快,像是在開場前試音的第一個音符。

「是。」佐久早目不轉睛的盯著對方,深怕他會像每一場演出的最後一顆音符那般消失在空氣中裡,無跡可尋。

「那麼,我有這個榮幸邀請你與我一起合奏嗎?」他笑了,琥珀色的眼眸帶著光,映照出佐久早眼底深邃的黑。

「當然,事實上,我也希望能夠與你合奏。」

「那真是太好了。」他輕巧地打了一個響指,笑意愈發燦爛,「雖然可能不算初次見面,但是,我叫做宮侑,你也可以叫我侑。」

佐久早微微一笑,在宮侑的注視下緩緩開口:「佐久早聖臣。」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