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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為平凡的三十五分鐘】

「我常常在想啊──你們不覺得很不可思議嗎?」
啪嘰。尾形百之助將毛豆莢中的豆子擠了出來。
如果今天面前只有白石一個人,這時他哪怕僅是轉動眼球看過去也好,總之必須給出些回應,否則對方不會輕易善罷干休。但身邊坐著數人的情況就不同了,哪怕他繼續垂著眼剝著他的毛豆,也不會有人對此反應過剩,他只需像收看參與人數過多的綜藝節目那樣安靜聽著就行了。
「明明這輩子咱們的老爸老媽都和上輩子不同人了……至少我是這樣啦!你們應該也是吧?但不知為何老爸老媽……啊我是說這輩子的老爸老媽,還是給我們取了同樣的名字,很奇怪對吧?有時候我會想啊,該不會其實出生的那一刻會有字還什麼的玩意兒印在我們頭上吧?寫著我們的名字的胎記之類的。」
無聊的猜想。但他並無附和或反駁的打算,又拿起了一個豆莢。白石大概已經醉得差不多了,連發起話題時的演講都顛三倒四的。
「那現在這胎記去哪了?」「可能出生二十分鐘後就消失了了吧。」「真不錯,這樣生小孩時就不用煩惱名字的問題了。」「但我在和人自我介紹時十之八九會被說『真是古早味』耶。不能給個更現代的名字嗎?」
當一群男人醉得七七八八,再無關緊要的話頭也能聊起來,此乃世界不容質疑的真理之一。
「喂,尾形啊,你也是吧?」
「……」
他在酒會時總會努力找點小東西──銀杏或毛豆之類的──來吃,上回牛山說這舉動像是倉鼠一樣,他也懶得反駁。倒不是因為他有多嘴饞,只是當嘴裡嚼著某樣東西,就算話題突然轉到他身上也不必馬上回應,有時在他吞嚥食物之際回話的時機就如旋風般過去,畢竟這群醉鬼也不是當真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答案,只是隨意把話頭當球一樣到處亂丟罷了。
「什麼?」
「你剛剛又沒在聽是吧,名字啊名字!你不會被人說名字很復古嗎?」
「……我會說是奶奶取的名字。」這回答在某種程度上是實話,並不會帶來多餘的麻煩。
於是話頭就這麼過了,這群醉漢們轉而開始討論「土方歲三轉世後會不會還叫土方歲三」與「若真的叫土方歲三那父母究竟在想什麼」等無關緊要的問題。
「這個時代叫土方歲三會被當成怪人吧?」
「會覺得他雙親是過激的歷史宅。」
「感覺小學歷史課時會被全班側目……」
確實讓人挺在意的。但他依舊沒有加入討論的打算。甚至為了閃躲鯉登變得太大的動作往角落靠了一些。他們已經佔據了店內最大一張長桌,仍不免貼到彼此的大腿,醉鬼過高的體溫令他不大舒服,但抱怨也無濟於事,只能在可能範圍內盡可能地挪動身子。
「……」
啊、不小心踢到了。不曉得對面哪個倒楣鬼的腳。
尾形從毛豆中抬起頭來,卻迎面撞上了杉元自對角投來的視線。原來如此,是這傢伙的腳啊。他頓時沒了道歉的興致,又低下頭去。
若是隨口說句「抱歉不小心踢到你」,無論真心與否杉元都會笑著原諒或是調侃回來,他光是想像那張充滿包容力的笑臉就渾身發癢,因此為了表示自己並非不小心,尾形甚至又多踹了一腳。
「……」
即便不抬頭,他也知道杉元仍盯著他瞧。這時要是對上視線,總覺得就會輸掉某種他也不知道是什麼的競賽,所以他繼續擺出一副對毛豆興致盎然的模樣。
十秒過去。他擠空了不知道第幾個豆莢,將空殼堆到手邊的小山──那兒已然成了可以稱之為毛豆塚的亂葬崗。
三十秒過去。他喝空了杯底最後一點啤酒,杉元恰好轉頭去加入醉鬼群的笑鬧當中。與他放下酒杯時投去的視線交錯而過。
「……我去抽根菸。」
不曉得是通知了誰,也不打算等誰回應,尾形就這麼站起身,擠過被醉漢七橫八豎地佔滿的走道。
在他鑽出長桌前,右腳彷彿被誰用力踢了兩下。
店門外的寒風吹散了男人們驚人的體溫與過剩的二氧化碳,門口的紅燈籠底下比他想像的要冷一些。菸和外套似乎一起被他被塞在座位底下,但特意折回去拿外套未免遜過了頭。
即便無事可做,他還是決定在店門口多站一會兒再回去。
「冷死了。」
比起穿著毛皮大衣穿越風雪,他更討厭在冬日的空氣與屋內暖氣間反覆出入。進到屋內便熱得非把外套脫下不可,然一旦在溫暖的室內待慣了,外頭的寒風便愈加刺骨難忍。
與人交流亦然。眾人嘈雜的高笑喧鬧總令他心煩意亂,可當他從中脫離,找個沒人的角落窩著,便開始過剩地意識到周遭的寂靜,安靜得令他頭疼。
這世間總是不肯讓怕冷的人好好穿上他的衣服。打從百年前便是如此。
「喔,在這裡。」
突然有顆頭自店門後探出來。
那自然是杉元,也只有這傢伙會閒到酒喝一半還跑來找離店抽菸的人聊天。
「你不是出來抽菸嗎?」杉元指了指他空蕩蕩的右手。
「突然不想抽了。」
其實是把菸忘在店裡了。但尾形就是不想照實說。
「那怎麼不回去?」
「……你到底出來幹嘛?總不會真打算探望出來抽菸的傢伙吧。」
「我也想抽根菸,但突然不想抽了。」
「你又不抽菸。」尾形翻了個白眼。和把外套忘在店裡的他不同,杉元連圍巾都戴得整齊,天曉得他是和店內的其他人說了些什麼才出來找人的。
「而且你不是叫我嘛。」
「才沒有。什麼時候?」
「剛剛啊。」
剛剛?他又愣了幾秒,才想起杉元指的是方才在桌下的那幾腳。
「……我不是那個意思。再說我沒事叫你出來幹嘛。」
「真是薄情,我還以為你想我了咧。」
「人就坐在對面有什麼好想的。」
「虧我還認真回應你了!」就像這樣。杉元又踢了一下他的脛骨,力道不重,只是令他格外火大。
「行吧,那我現在回你。」他再度踹了回去。隔沒多久又收到一腳,於是便再還上一腳。真無聊的遊戲。他在心中嗤笑,卻沒有停下的打算。
「好啦,再踹下去要瘀青了。」
可能已經瘀青了。但他才不管這麼多,最後多踩了杉元的鞋頭兩腳才善罷甘休。
「哇,我新買的鞋……」
「新買的鞋要多踩幾腳才好穿。感謝我吧。」
「又沒人拜託你。」
抱怨歸抱怨,杉元似是徹底放棄了這幼稚過頭的遊戲,也不見有繼續踩回來的意思。
「……」
「……」
「所以你到底出來做什麼?」
「就說了,因為你找我啊。」
「我才沒有找你。只是突然看你不順眼而已。」
「好吧,就當是這麼回事。」
又來了。明明是和真相八竿子打不著邊的誤解,卻自以為是地選擇包容而露出的微笑。哪怕杉元佐一身上令他火大的部分多到難以數盡,這點也絕對是當中的佼佼者──尤其是當他領悟到任何辯解都起不了效,只會顯得他嘴硬又不願坦承的時候。
事情不是這樣的。他沒打算把杉元喊出來。也沒有話要說,說到底一開始不過是不小心踢到罷了,事情怎麼就搞成了這樣?這一點道理也沒有。
「既然沒事找我,也沒有要抽菸,那咱們回去了?」
「你愛回去就自己回去。」
「真是薄情耶。」
自重逢以來杉元大概已經如此抱怨了三百遍。而對此評價尾形並不打算多說些什麼。
「那我也繼續待著囉?」
「隨你便。」

──真要找個理由的話,是因為比起抱怨,他更不想聽見杉元的「沒關係」,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