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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ster in Town]




「媽媽，我去上學了哦！」
「路上小心，まゆ。」
早晨八點整，距離鎮上中學上課時間還有半小時之久，貓屋敷家的少女已是一身整齊制服，精神抖擻地踏出家門。她離家前最後一刻抬高頭，望向二樓房間窗櫺窩成一團球的白貓，她溫柔微笑，而向來我行我素的寵物瞇眼打呵欠，似乎對得到無與倫比的溺愛渾然未覺。


——答案自然是否。


房間主人離去後，在無人注意的瞬間，白貓隨銀光幻化成少女身形，她攏開肩膀的淺色長髮，拉開桌前椅子，開啟電腦後在鍵盤上熟稔地輸入密碼。
在她仍是貓的時候，見過無數次的數字。
那是某個人與某隻野貓相遇的日子。
那是遠處不知名的家鄉山頭，入冬後下了第一場雪的日子。
年幼的小小人類，驚嘆地發出“好美的雪、就跟你一樣”的讚美——在她仍是貓的時候，無法代表任何深刻涵義的日子。
只知道此後過著飽食無慮的溫暖生活，寂寞變成了不熟悉的概念，獨自趴在陰暗角落彷彿將就此消失於世，這類感覺再也沒發生過。
從那天之後，一直被到處尋找。
被到處呼喚。
想要獨處都會被打擾，吵吵鬧鬧的日子。


語言曾與自己相隔遙遠，所有聲音皆漠不關心——但當她以人類形體站於大地之上，一切都改變了。
除了獵食、睡覺與生存以外，變成人類那刻，行為多了能以言語描述的理由，足以辨識善惡的智能也隨之萌芽。
貓的生命除生存以外，添加了守護主人的重負。這份重量並未使她跳不起來，並未影響她的敏捷與本能，這份重量，成為她持續許願的原因——願做任何事，避免那孩子陷入危險，受到傷害。


可是，天真而易於受驚的對象，總是不顧自身安危，總能在各種情況被捲入禍源。
被那隻愚蠢的狗，還有與那隻狗相同愚蠢的飼主。


真是的，啞口無言了，難道是故意的嗎？
一想到這裡，瀏覽螢幕的眼眸不愉快地斂起，一邊迅速吸收人類世界的知識，指尖不自覺露出尖銳明亮的爪，一邊代替原本表現心情的尾巴，煩躁地敲著桌沿。
必須做點什麼，必須趕快提出警告，那孩子被溫柔本性所蒙蔽，不知該如何躲避危機。
況且真要說的話，人類本來就沒有偵測危機的能力。
但又能做什麼呢？


まゆ、不要再跟那些傢伙扯上關係。
好幾次、無數次，想要說出口的話。


「ま……ゆ……」
試著發出還是隻普通的貓時唯一牢記在心的音節。
她現在已經是個人類，可以說話，那麼，語言就能傳達心願嗎？
「ま、ゆ、……危——險——」
危險。
不能讓那孩子陷入危險。
「ま、ゆ、我、會、」
咬字隨練習愈發清晰，就像日漸堅固的執念。
就像未曾被馴服的野性。
「我會保護——妳。」
就像天生的獵食者。
我會為妳排除全部有害的物質，不管是怪物也好，是人類也罷。




＊＊＊



「——然後呢、然後呢！那個人還有著銀色的長髮，好漂亮，跟ユキ的毛色一樣！」
不明白。
深夜床舖，始終興奮地毫無睡意的主人，正一次又一次描述今天在山裡的奇遇。
白貓發出了疑惑與不悅的叫聲。
她被嚴肅警告過不要去的那座山。
不明白。都被警告過了，為什麼還要跑去？
就那麼好奇嗎？為什麼平常易受驚嚇的孩子，這次就會好奇得不顧危險呢？
貓再次喵了一聲，伴隨肉球攻擊，推開了因出神想著某名神秘少女、毫不專心摸頭的主人手掌。
「啊，ユキ該不會是吃醋了吧？呋呋呋，不用擔心，在我心裡你永遠是最漂亮的！」
遲鈍的主人自說自話後便抱緊貓咪，臉頰與嘴巴併用展開愛撫攻勢。
「喵！」
貓的四肢刷刷動著，快速溜出擁抱跳到貓架頂端，居高臨下瞪著一臉可憐兮兮的人類。
「ユキ……？不一起睡嗎？」
我身上有不好的味道嗎？まゆ稍有自覺地聞聞手臂，會不會是因為今天抱了很多小動物，讓注重氣味和地域性的寵物不開心了呢？還以為洗了很久的澡能洗掉，但果然還是讓敏銳纖細的ユキ討厭了吧？
沒辦法。看來今晚只能自己睡。


——まゆ是、大笨蛋——


「……嗯？」快睡著前的那秒，好像聽到什麼聲音，まゆ揉著眼睛看向黑暗中仍窩在貓架上的寵物。
ユキ連看也不看她一眼。
嗚呼，善變的貓貓，今晚真是冷淡啊。
習慣家貓習性的主人，打了呵欠，轉身調整姿勢閉上眼睛。
最後殘留在腦海中的影像，仍是那名銀髮飄揚、神情堅定的少女。
她帥氣地出現，將自己救出殘忍的襲擊。
她即使看似冷漠，卻溫柔地拿開自己髮上的落葉。
如果世上有所謂英雄，一定就是這個樣子。
真想要能再見她一面。
「真想要能……認識她……」


沉眠囈語中，房內出現銀光，白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默站於床前的少女。
「妳究竟要讓人操心到什麼地步？」
毫不留情的指責，語氣卻充滿無奈，為她拉好棉被的姿態也是無比輕柔。
結果話語傳達不了。
即使出聲警告也不能改變什麼。
變成人類後，嘗試了人類的方式，卻解決不了問題。
她——貓所變成的少女——ユキ，望著主人的睡顏下定決心。
既然這不是身為人類能解決的問題。
「まゆ，不用擔心。」白皙掌心撫開瀏海，她安慰地說：「不用害怕。」
少女的聲音發出人的言語，口中卻顯露屬於獸的獠牙。
就算不再是普通的貓，也不是純然的人類，那種小事都毫無所謂。
自己越是變得不再一樣，就更突顯原來從頭到尾都只有一樣的心願。
當貓的時候是。變成人類後亦是。


想要永遠在一起。
所以，まゆ就由我來守護。
這樣就沒問題了。
這樣就好了，對嗎？


「——……一點也不好！不要隨便為我做決定！」


自雪日認識以來，一次也沒聽過的尖銳之聲，那高揚的鬱憤與矛盾的委屈，一旦能理解人類的語言，將變得比任何暴力都加倍傷痛的利刃。
不管是因好玩就把書櫃的書全弄到地面。
不管是因溫暖就趴在電腦鍵盤不讓主人使用。
不管是討厭洗澡而滿屋子到處跑。
不管是抓傷她、不管是冷淡瞪她、不管是趴在高處不讓摸——永遠都寵溺溫和笑著的まゆ，此刻卻哭泣地大聲斥責。
她不明白。她試著伸出手，まゆ卻嚇得往後退，滿臉蒼白。


“被怪物攻擊的時候，まゆ是什麼感覺？很害怕吧？很想逃吧？”


「ま、ゆ——」
她發現自己似乎又忘記該怎麼像個人類說話。
就連唯一牢記在心的名字，也忘記該如何發出正確音節。
像個人類、失敗了。
也不能再當回普通的動物。
原來，她才是讓那孩子害怕逃離的——怪物。



＊＊＊



回家的路上ユキ都睡得很沉。
應該是很累吧。彩葉提供了她的觀察。
自從跟まゆ吵架後就沒回去休息，還整天在屋外守著。
“哎、哎？！吵架什麼的……”
她完全沒有這個意思。把自己的挫折和膽小發洩在僅僅擔心著她的ユキ身上，這才不是吵架。
還以為被討厭了，ユキ、非常難過哦！來自同為寵物的小麥最後一擊，讓本就良心不安的まゆ更加慌亂。
要好好地道歉不可，首先，早上就得去買幾瓶ユキ最喜歡的高級牛奶賠罪。


由於白貓那顯而易見的疲倦與髒污，使まゆ抱回家洗澡的時候，媽媽還很驚訝地一直來浴間查看。
而也因為累得沒力氣反抗，以有史以來堪稱最快速度地將家貓洗好澡，まゆ便用毛毯包裹沾濕的白色毛皮，回到床上盡量溫柔小力地擦拭。
過程中ユキ一直睡著，偶爾周遭有些細微動靜讓牠直覺地動動耳朵，這可愛又熟悉的動作讓まゆ忍不住微笑。
剛把貓帶回家照顧那陣子，動物醫院的醫生曾說過，藍眼的白貓有高達八成都是耳聾，而且因為缺乏色素導致牠們容易有較多病變產生，對小孩子來說太難照顧。
那時候まゆ也花了大量時間陪伴牠，測驗牠的聽力和活動能力，以確保牠能健健康康長大。
而現在ユキ不僅長大了，還比誰都努力地保護自己。
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這個不可思議的小鎮，觸發了不可思議的力量，從此改變她與牠的生命——她與、變成少女的她。


從今以後又會如何呢？
貓咪發出低低的咕嚕聲，まゆ輕笑地抱著ユキ一起躺在床，不知不覺便睡著了。畢竟自己也是，經過這兩天的事件實在累壞。
不知過了多久，銀輝月色照耀大地，まゆ聽到某種聲音而緩慢睜開眼，等意識到時，她才發現變成人型的ユキ坐在前方椅上，使用著吹風機朝那頭淺色長髮吹撫。


「——吵醒妳了嗎？」
ユキ的聲音。成熟和緩的音質，與深夜和孤寂這類形容詞十足契合的氣氛。
まゆ從未想像過若有天寵物說話時將是怎樣音調，突然之間發生很多事，在渾渾噩噩半夢半醒間也感覺十分不真實，讓她愣了幾秒才略微害臊地回道：「不、不！沒有！我本來就沒睡著！」
「說謊。」ユキ淡淡瞄來一眼，明明是人類模樣，卻完全就是當貓時那高傲斜睨主人的神容。對這個發現過於驚奇的まゆ，忍不住張大嘴。「都流口水了，還說沒睡著。」
「哎？？？我、我有嗎？？？」
漲紅臉用袖子猛擦嘴角的まゆ，不知道哪裡引發了貓的興趣，只見ユキ微揚嘴角，正視而來的淡藍眸光清澄而明麗。
まゆ瞬間覺得臉更紅了，卻顯然不是因為流口水的失態。
砰砰顫動的心跳與過往任何時候的緊張都不同。
或許伴隨不可思議的力量所萌芽的不僅是勇氣，也不僅是奇蹟，還有帶著苦楚的艷羨。


比人類的自己更加像個完美的人類。
堅韌的心智，以及那份橫生而出的野性之美，讓まゆ不由得自慚形穢。


「ま、ゆ，能幫我嗎？」
「咦？幫什麼？」
靜默幾秒後，注意力看似不在まゆ身上的ユキ，一臉淡漠地揚起左手的梳子。
「妳以前不是都會幫我嗎？」
「……啊！啊啊！好，等、等我一下！」
是指梳毛的事啊。まゆ急匆匆下床，走到在房間中如主人般理所當然坐在椅上的少女身後。
看ユキ使用吹風機那麼純熟的樣子，一時忘記對貓來說，被梳毛是“給予飼主的獎賞”了。
「ユキ為什麼醒來了呢？」接過梳子後，她好奇詢問。
「毛是溼的，會弄髒床單。」得到對方的簡單說明。「而且まゆ睡覺時沒有蓋被子。」
嗯？まゆ滿臉疑問，搞不懂這兩句話前後的關聯性。
「抱歉，本來應該要幫妳擦乾的。」不小心睡著了。她歉然地說：「ユキ不喜歡毛濕答答的吧，對不起。」
「沒關係，現在我可以自己吹乾了。」
「是啊，現在ユキ有很多事都可以做了呢！」想到自己跟ユキ也能像彩葉那對主從一樣，每日聊天散步，甚至一起逛街買東西，まゆ實在是非常期待今後的嶄新生活。
ユキ從桌前的鏡子凝視後方呵呵發笑的主人，她神態如常，卻充滿專注沉思，貓在夜裡的視力比人類高上好幾倍，使まゆ不禁偏頭問她：「怎麼了，在看什麼呢？」
「まゆ的髮色和瞳色，衣服的顏色——當我還是貓的時候，我分辨不出色彩差異，但我認得出讓我安心的唯一一道身影。」沈靜低柔的語氣，是深切的感概或是單純在描述事實呢？「即使將來分離，まゆ的樣子我絕不會遺忘。」


然而，變成人類後，世界忽然五彩繽紛了起來。
明明不想理解，每個人的聲音依然傳來意含，每個人的臉孔佔據腦海，其他生命的悲傷，每日源源不絕地襲來。
把牠們趕走，踢走，驅逐走，還是能清楚聽到的苦痛吶喊。
「也許不用等到分離，まゆ的髮色和瞳色，妳的面容，總有一天就會淹沒在這些東西裡。」
我不喜歡這樣。
討厭這樣。
「——我、不想再當人類。」ユキ垂下了頭，髮絲些微遮掩神情，而音調中的微顫與恐懼，清晰地迴盪在まゆ心中。「但是，如果不是人類，我就沒有保護妳的力量。」
「ユキ……」


——我究竟在想什麼呢？
聽完她的告解，まゆ慚愧地抿緊唇瓣。
面對那樣不安的對方，自己想的卻是太好了，以後可以像個真正的朋友在一起。
但ユキ一直都是她真正的朋友啊。
即使不能像人類那樣聊天逛街，她們永遠是毋庸置疑的朋友。
所以如今友人對未來新生活的畏懼，就該由她來化解。
「ユキ，」まゆ伸長手臂，如將寵物抱在懷中呵護，也將那甫成為人類的少女抱入懷裡。「不管妳將長成怎樣的生命，請不要害怕——不用害怕。」
只要我們在一起，兩個人在一起的話，就沒有需要害怕的事。


ユキ並未給出回應，默然無語中，感覺到袖子被緊緊抓住又微微鬆開。
她不由得瞇眼而笑。
貓的爪子在人類身上雖不覆存，但貓的習性身為飼主的她當然一清二楚。
當ユキ把臉頰依偎過來磨蹭時，まゆ對自己感到由衷的驕傲。
或許她是個不完美的人類，但至少，寵物認為她是個稱職的主人。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