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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何時何生,何日何亡。
  五月,是雨水撲簌簌自天而落的時月。堆積於天頂的渾灰色烏雲沉甸地壓在慘白的天空身上,擠壓出皺褶連綿的雲層線,像隨時都預備著要再次泣下清冷的淚水。
  天也會哭嗎?早在人類大肆出生侵占了地球並一項項地給所有比自己還要悠久古老的存在冠上名字之前,它就高高地彎著身擁抱著這顆星球。地平線是天的脊椎,肉眼可見的圓頂則是天的血肉,我們自生之時就厚顏無恥地享受著這份博愛滑入天空予以地球的擁抱空隙。那麼五月,這天泣不斷的五月,是否更應該雙掌合十地虔誠對天空進行窮盡目前人生長度的強烈懺悔。
  朝霧雨邊說著,邊確實地將兩掌合起、閉上眼,讓併攏的指尖抵上額,然後對著遠方的灰濛色天空低下頭。
  及頸的黑色髮絲被頂樓的風吹得凌亂,總壓不平的衣領拍打著少女纖細的薄頸。
  西海薄明在一旁瞧著朝霧雨這副真把天空當作實體存在來贖罪的姿態,一時不曉得自己該對此做出何種評價。她從來沒搞懂朝霧雨這個人,從來不懂。
  兩個人的思維自初遇至今便不在同條電波頻率上,這不僅僅是作為兩個獨立個體的區別天生造就的差異,而是一種更難以言喻的怪異感。
  朝霧雨太像人了,比人還要更像人。
  這是西海薄明自己也無法理解為何會得出的結論。
  回過神時,朝霧雨那雙比烏雲還要深一點的渾圓雙眼正不知何時直直盯著西海薄明,後者下意識跟著瞪大了一點琥珀色的眼。
  「……怎麼了?」
  「生命小姐不認為天空也有生命,是嗎?」朝霧雨將雙手背在身後,壓低著上半身湊向西海薄明。掛在她嘴角邊的微笑弧度很詭異。
  「……我什麼也沒說,不是嗎。」西海薄明淡淡地回應:「別擅自曲解我的沉默了。」
  「那你告訴我嘛。生命小姐是怎麼想的呢?為什麼不跟我一起贖罪?還是說你覺得你是無罪出生的嗎?」
  朝霧雨很聒噪。儘管西海薄明從不敢篤定自己了解朝霧雨的哪個部分,但話多問題也多這點倒是無須質疑。
  「……別問我這種只有你才會想回答的問題啊。」西海薄明別開了對視的目光,轉而將視線投向身前的欄杆與天。
  要是不這麼做,或許再久一點她也會萌生出對問題的解答,然後就會被朝霧雨逐漸同化成跟她一樣的怪人。西海薄明姑且還不想搞砸自己的國中生活,至少別那麼徹底地。
  「但人活著不就是該思考嗎?生命小姐活著不思考的嗎?都是『生命』小姐了。」
  「那是你擅自簡稱的吧。」
  「畢竟叫薄明好像在詛咒你死掉似的嘛,叫西海又太冷漠了,所以生命剛剛好。」
  「……那小姐呢。」明明我們也是同齡。
  「呀,直呼生命的名諱總覺得也是種滔天大罪嘛。」
  ……西海薄明從來沒搞懂過朝霧雨這個人,從來不懂。她看著籠罩在水塔陰影下的朝霧雨轉回身,那雙總是帶著或新或舊擦傷與細碎傷痕的雙手裸露著插在腰間,透亮的灰黑色眼睛張著看向遠方的天。
  西海薄明注視朝霧雨的側臉許久,什麼也沒想思考地就那樣任視線駐留在少女被光影一分為二的臉蛋上。半晌,她輕輕地吐出氣息,將垂擺在樓梯邊緣的雙腿屈起、雙手環繞,皮鞋的鞋尖正好抵在階梯的邊緣。
  「朝霧雨。」她不帶任何情緒地喊著少女的名,側頰壓上了單膝:「那你是不是也該對我進行懺悔。」
  「……嗯?」朝霧雨鮮難一見地露出了錯愕的神情,像是心跳漏了一拍、生命停了一秒。
  「單方面抓著生命進行一大串莫名其妙的麻煩演講,不像是種很過分的舉動嗎?」西海薄明維持著平淡聲調,不快不慢、不輕不重,毫無悲喜哀憤,彷彿神明質問著她的信徒。
  「……我——」
  在西海薄明拋出了問題後,朝霧雨的眼神開始飄移,漸弱的語調與其說是因心虛而變小,更像是在思考如何應對。渾圓的大眼垂了下來,灰黑色的眼珠在裡頭滾動,從右至左,又從左至右,最後少女抿了抿唇,倏地彎起雙膝跳下約有半個同齡少年身高高度的台階。
  皮鞋落地,略沉的聲響旋即轉成鞋底磨蹭著水泥地移動的沙沙聲。
  朝霧雨重新站定在西海薄明面前,巨大的水塔影子蓋在她身上,將少女的存在於無光之境中逼退得微渺又弱小。她在影裡抬起頭,仰看著坐於臺階邊緣的西海薄明,眼裡褪去了方才談論生命與思考時的黠光,重返對著天空進行懺悔時的虔誠。
  背對著太陽方向的西海薄明俯首看向面前的朝霧雨,水塔與自己的影子重疊著壓在黑髮少女肩上,正值發育年紀的朝霧雨看起來好小、好小,好似不經意閉上眼睛就能將她碾碎在視線裡頭。這就是天空看我們時懷抱著的想法嗎?還是它也認為地球是可以這樣被擁抱粉碎的弱小之物?
  西海薄明將兩手平放到身側,再放下雙腿,臺階冰冷的氣息傳回同樣低溫的掌心與小腿肚,猶如水氣涼薄。
  五月,是雨水撲簌簌地自天而落的時月。從遠方堆積而來的灰雲被悶熱的風捎來一陣陣雨的味道,濕潤的空氣黏附在她們外露於制服的肌膚上,似是待會就要落雨。五月,這天泣不斷的五月,我們自生之時就厚顏無恥地貪婪享受著它的博愛。
  地平線是天空的脊椎,肉眼可視的圓頂是天空的血肉。
  亦如西海薄明的脊椎是凡人之軀彎折的信仰,肉眼可視的血肉則是被賦予了名的十四年長生命。
  朝霧雨在西海薄明的注視中跪下雙膝,裸露的膝蓋碰上粗糙的水泥地,卻一點也不在乎是否會被碰傷。她將雙手舉過頭部,同時彎下了上半身,徐緩而滿是敬愛之意地跪拜在褐髮少女面前,虔誠如斯。
  「……對不起了,生命小姐。」
  風在此時掠過西海薄明的後頸。
  好似真正的神明正慍怒於這齣鬧劇,陰冷如刃的風同時吹起了她的袖口與裙襬邊緣,一股自胸脯中央竄起的酥麻感卻突兀而生地流向四肢各處。西海薄明聽見自己的心跳陡然劇增,像傳聞中一見鍾情的戀愛、像青春期難以按捺躁動的興奮、像對神明不敬褻瀆的畏懼,又像是被朝霧雨在叩首懺悔之時被抽去了人類身分的輕盈顫慄。她好似真的被騰空到了神明所在的高空,彎著身子欲擁抱面前的人類子民。
  五月,這天泣不斷的五月啊。西海薄明將視線放得更加柔軟,軟綿到彷彿要跟著天邊沉積的烏雲一起落下淚水。她想,那自己的眼中會因此流出樹脂嗎?琥珀色的雙眼融化後理應將面前的黑髮少女給包裹起來,然後凝固,成為她永恆不朽的虔誠信徒——成為生命。
  所以生命剛剛好。
  「……朝霧雨。」西海薄明輕輕地發聲,自唇齒中唸出的音節從遠比聲帶還要更加深層的晦暗之處振盪著傳出,她彎起唇,嗓音依舊平淡得毫無起伏,卻飽滿著一種才剛誕生不久的新生憐愛:「我原諒你。」 
  她說,她對著眼前正窮盡著自己目前人生長度進行強烈懺悔的黑髮少女說,然後抬起一隻手,在朝霧雨聞聲重新抬起頭時,示意對方過來。
  「……生命小姐。」
  朝霧雨將側頰靠上了西海薄明讓出的肩頸,鼻尖蹭在對方柔軟的毛衣邊緣。
  彎著身以單手環抱著朝霧雨的西海薄明則輕哼了聲作為回應,另隻空著的掌心碰上了朝霧雨冰涼的面頰,緩慢地感覺到指腹傳來一股不令人意外的濕涼。
  五月,這天泣不斷的五月啊。
  何時何生,何日何亡。

  ……雨終於落到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