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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錚和唐布衣還在外地時，便已聽說了唐門遭指與魔教勾結，被武林盟圍剿。收到這消息時，唐錚便知錦香宮解散門派的計畫必已失敗，畫中仙此時恐怕自顧不暇。

在掌門親傳的大、二弟子終於得以回師門時，一切都結束了。

唐錚還以為會看到慘不忍睹、屍肉橫飛的唐家大院。然而除了許多東西毀壞，看得出來沒辦法清理以外，倒是不見任何屍骨，顯然有人打掃過，並安置好了屍體。

「去找人問問。」

唐布衣顯然也和他想到了一起，在這裡推測也無濟於事，轉身就往山下走去。唐錚跟在他身後，兩人沒有花多少工夫便在鎮上打聽到了情況，因為趙活的特徵實在明顯，也沒什麼懸念，九成九肯定是趙活置辦了唐門眾人的後事。

兩人在鎮上買了一些祭祀用的東西，這才又再度上山。

唐門大弟子蹲下身子，將酒灑在師傅墳前，合掌向掌門報告起了這次在外的「任務」。

對於供品應該要怎樣擺才合禮數，此時的唐錚也沒有心情去管了，在幾步外的距離眺望師兄喃喃自語的背影，腦中一片空白。

唐布衣似是對墓碑說完了話，抬起頭來望向唐錚。
「你沒什麼要對師傅說的嗎？」

唐錚微微搖了搖頭，而唐布衣也不在意，說了聲「是嗎」，便站起了身。

「接下來呢？大院裡應該沒有留下任何食物了，雖然可以去打幾隻魚，但還是下山住店方便吧。」
「我同意。」唐錚點頭，兩人便一前一後，又踏出了唐家大院。

在他們下山時，飛俠在一片沉默中開了口。
「接下來有何打算？」
「我還有點事要辦。」
「還有？你這人也太累了。」唐門大弟子不禁咋舌：「既然知道趙師弟還活著，我接下來打算去找找他，不如就等你個幾天。」

「那你不知要等到何時。」唐錚搖了搖頭。腦中浮現師傅唐中翎的墓碑，又補充一句：「何況，他也未必想見到我。」

飛俠停頓了一下，但畢竟無法代言趙活心情，就只有模糊地應道：「也不好說啊。」

見師弟不可置否，雖沒反駁，卻也沒有同意。唐布衣覺得空口無憑沒意義，不如直接把人帶來讓他們和好便是，立刻轉換了心情。

「好吧，既然不用等你。那我明天就出發。」

唐錚聞言有些驚訝地望了過來。

「……這就要出發了？」
「人死了，也上過了香，再怎麼想也沒用不是？既然還有活著的人，那先去見見，再想下一步吧。順便也得問問四師弟是不是去外地行商了。」

唐門大弟子平靜地說，對於他的豁達，唐錚並不懷疑。

唐布衣對於擺在眼前的現實，總是很快就能接受，並繼續向前走去。雖然事事上心，卻從不執著，為達目的連自己的性命也能一起算計，也是這點總讓師傅擔心。師傅實在想不出辦法讓他安份些，只好計畫用掌門位置將唐布衣留下，以免唐布衣哪天出了門，就把自己搞丟到回不了家。

唐錚原以為自己痛恨唐布衣的隨遇而安，讓病重的師傅得如此費盡心神保全他，但這種時候，卻又擅自感謝起對方看空一切的性格。

畢竟千燈樓一事本屬自己該獨自面對的麻煩，唐布衣卻是捨命陪他走了一遭，以致於武林盟上門時沒能即時趕回蜀中。若唐布衣為了滅門一事抑鬱自責，唐錚還真的千萬個對不起，無可辯駁。

如今見對方雖然惆悵，卻也沒一心撲在此事上頭的樣子──可能連去找武林盟報仇的念頭都沒有起過──就這樣把滅門一事輕輕揭過了。即使知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但連自己身上的事都能心服口服接受的人倒也沒幾個，唐布衣恐怕就是一個。

這讓唐錚暗暗鬆了口氣。
他無可否認，自己這種想法實在自私。
希望唐布衣多顧念師門時，恨他做事不管後果、牽連師門還不知悔改。現在自己成了滅門罪人時，倒是感謝起他的豁達。

或許比起唐布衣的一視同仁，自己嚴以待人，寬以待己的雙重標準還更可惡。

唐錚吸了口氣，重整心情後才開口。

「那你就去吧。那廝承受了超過他能力所及的重責，現在搞不好還在胡思亂想。有你這沒心沒肺的潑猴去他面前蹦跳幾下，或許他看得煩躁，便沒空多想。」

「這話聽著像是在誇我，又像是在損我。你真的不加入我們的相聲嗎？」
「我不喜歡受人矚目。」

唐布衣似乎沒料到他會認真回應相聲提議，愣了一下，才吶吶開口：「我以為你會反對。 」
「為何反對？」
「以前提到這事時，你從來沒給過什麼好臉色。」
「唐門大弟子說相聲，傳出去要人怎麼想？」
「嘴長在別人身上，又何必管？」
聽到這話，唐錚下意識就想瞪過去，不過馬上又停了下來。

──畢竟現在沒了唐門，也沒了所謂的大弟子。正是因為這樣，他才並未反對唐布衣這一次退隱江湖的念頭。

以唐布衣胡來的行事風格，如果他能真的不再插手江湖事，那倒也不算是件壞事。唐錚嘆了口氣，道。
「你們兩個禍害說普通相聲便罷，譚霸刀那種的就不要再說了。」
「我以為我們那時說得很精彩，聽說還有人寫成話本流傳。」
「沒說講得不好。只是趙活那廝的醫術不怎麼頂用。」
「那你一起來不就好了？」
「我只負責在台下為你們鼓掌。其他的別指望。」

唐布衣先是應了聲「是嗎」，又說：「那不然待會擺個席，一起喝酒？」
「這倒可以。」

兩人今日來回跑了兩趟唐門，即使腳程再怎麼快，抵達鎮上時日頭早已下沉，鎮裡店家紛紛點起燈籠。

飛俠隨意找了間住店，笑道。
「你難得如此爽快答應，以往總是面有難色的。」
「要是喝酒隔日頭疼，難道你會幫忙做事不成。」
「有什麼事不能放到後天做的呢？」

唐布衣隨口回答，這便招來小二，點了一些酒菜。

雖然一起出門時，食衣住行當然都是同進同出，但為了餞行而特地喝酒吃飯，對他們兩人來說倒是件新鮮事。

一起出生入死過那麼多次，對他們來說已經算是日常，自然從未想過要為彼此踐行。卻沒想到第一次喝酒道別，竟然是在他們都已經不再需要為師門出任務的時候。

小二為他們揀了張角落的小桌，兩人併排坐著吃菜喝酒，在整個喧鬧的酒場裡，這裡靜得出奇。
既不像武林中人痛快對飲。
也半點沒有文人墨客賞景小酌的雅致。

唯一稱得上交流的，就是某個人手裡的杯子空了，就會伸來一隻手斟滿，像是要透過這無聲互動，來維持一場酒席。

「這種分別方式實在不適合我們。 」
唐布衣忽然開口。

唐錚憑著過去見此人在練武場上不好好帶操，卻喝得滿身酒氣的回憶，判斷坐在身旁的人今日喝的速度並不快，此刻沒有半點醉意。

他其實不知唐布衣這酒究竟喝得什麼滋味，滿不滿意。不過他自己平時喝得比較克制，現在倒是已經半醉了。
在酒意蒸騰下，唐錚輕輕笑了一聲。

「我同意。」

結果除了唐錚喝的比平常多一些外，跟平時出外一起吃飯也沒有什麼差別。

「喝酒餞行」平靜結束，他們要了間客房，解了外衣飾物後便爬上床，像小時候那般擠在一起。

他們畢竟都大了，即使兩人都算身材適中，也躺得下，但只要動作稍微大點，便會碰著彼此的肩腿。換作平時，搞不好此時就有一人會起身去桌邊趴著或躺著睡了，但今日卻是默契地沒有人動作。
也沒有人開口。

記得小時候師傅或是師伯師姑帶他們出門時，唐布衣即使被勒令該睡了，還總是胡言亂語，吵鬧得很。得聒噪到逼得師伯來罵人才肯方休。

唐錚也不知何時開始他們之間總會陷入沉默，自己是因為有太多秘密無法說出口。身世的秘密。身份的秘密。
太多不能說的，所以乾脆就選擇了不開口。
但他不知道唐布衣是為什麼，他也沒問過。
可能是難得地有點逃避知道答案。

不知是酒氣或擠在一起睡的關係，唐錚覺得渾身都暖烘烘的，就這樣迷迷糊糊沉進了夢鄉。

隔天醒來時，頭果然有點痛。但反正已經不用做事了，唐錚輕易便能忽略這點不適。

兩人隨意找間街邊的店吃了早點後，唐布衣這就打算啟程了。唐錚望著那背影，鬼使神差地便開了口。

「師兄。」

飛俠猛地轉身，速度快的讓唐錚嚇了一跳。只好在唐布衣疑惑的眼神裡尷尬補充：「慢走。」

唐錚看著對方瞠大雙眼，好半晌才「哦」了一聲。又說：「原來只是要說這個。你突然叫我師兄，嚇死我了。」

原來是被嚇到，轉身的速度才那麼快。
唐錚覺得有些好笑，但這些話確實不像他會說的，他自己也覺得有點丟臉，便勾了勾唇角，並不答話。

目送完他唯一師兄揮手離去的瀟灑背影後，唐錚這才啟程，又回到了那住了快二十年的熟悉地方。

他還有事情要完成。
如今唐錚的時間多得很，他穿過已經被撞壞的大門，穿過練武場，信步走向自己最熟悉的煉丹房。

如今主爐爐火已熄，裡頭的丹藥自然沒有大成的那一天。
他走向自己的小床坐下，隨手抽了幾本架上的書。這些書他早已爛熟於心，早就不用翻閱，唐門這輩習醫毒的少，也沒有其他人借去看。

唐錚挑了幾本比較罕見的醫書，拍了拍灰塵，又隨手拉了張布來包起，這才踏出煉丹房。

一走出大門，女弟子房便無意間落入了他的視野。
師傅說了好多年，要幫唐默鈴辦一個盛大的婚事。按之前幾位師姊的慣例，婚事應該會由自己操辦，然而招親時他人不在唐門，師傅臥病也無法親自主持，雖說有最重視禮俗的唐陞在，至少不怕失禮鬧笑話，但最終也不知辦得如何。

想起唐陞見他拿出屍心丹時不敢置信的神情，唐錚下意識地看向了正對著煉丹房的講經堂。

就像煉丹房和講經堂這兩棟正對著的建築，他和唐陞的行事主張總是相違。不過彼此知道都是為了師門著想，雖然嘴上會辯個幾句，倒不曾起過衝突。

掌門曾在一次自己伺候洗漱時，對他說過，如果唐布衣那廝真的無心接任掌門，那便由自己與唐陞共同執掌印信。但他們兩人也心知肚明，他們都不是那塊料。此事便一直擱置。

後來躲在唐門照顧師傅時，唐錚靜靜看著其他師弟妹們在外姓弟子指揮下如常行事，倒是想過，或許更早就該讓趙活參與唐門事務，情況也不至於演變得那麼糟。

但這些假設都是馬後炮了。
唐錚穿過講經堂旁的小門，那通往後山的步道已經被趙活修繕好，至少比較不易隨意踏空。

他沿著步道前行，在一處停下，望向深不見底的山谷。
那裡躺著一名他很想再見一面的故人。
他曾無數次站在這裡，想著如果自己沒有來到唐門，是否她如今至少會躺在唐門家墓裡，而非落在這茫然不知上哪找去的谷中。

在回到大院前，他先繞路去了趟藥田。
這裡一段時間沒人照顧，雖然藥草還在，但也生了許多雜草。換作平時，他早揪出怠慢偷懶的頑劣份子大斥一頓。

不過如今，沒有這個必要了。
他順著步道回到了後山，走向祭祀著唐門英烈的地方。唐錚從懷中取出當初從師傅手中奪過的玉，靜靜擺在了碑前。

他默默盯著玉看了片刻，這才輕聲開口。

「弟子愧對掌門所託，除了唐布衣幫手的臥底任務外，幾乎無一完成。如今前來奉還信物，稍後自會領罰。」

他叩首完靜靜起身，卻在轉身離去前瞥見了立在墓地一角的某個墓碑，忍不住勾起唇角。

唐錚特意走近，拍了拍如今人去墳空的石碑，有幾分好笑。
都說禍害遺千年，確實不假。兩個禍害加起來，不知道會否變成兩千年？
就留著這兩個禍害繼續荼毒江湖數十年吧。

唐家大院並不大，這樣便走完了一趟。
最後他慢慢步向了正心堂。

他只看了一眼門前寫著正大光明的匾額，便移開了視線。
走入內堂後，他下意識走向了掛著弟子名牌的牆。那裡還保留著決戰後的樣子，甚至殘留了不知是敵是我的血跡。

趙活整理完正心堂後，按理說不會漏了此處。
唐錚很清楚，這是那外姓師弟特地保留下來的。

他站在那裡，視線一一掃過留下來的名牌。
名牌比自己離開時又少了一些。他從不可惜那些沒有覺悟為師門奉獻的人，只是看著唐布衣的名字旁邊掛著唐陞時，還是下意識停頓了下視線。

唐錚轉過身，默默站到了內堂的匾額下。
這回他直視著正大光明四個字，閉了閉眼，那四個字彷彿烙鐵一樣，烙在他的眼底。

最終唐錚還是強迫自己睜開了眼。

雖然交到他手上的事幾乎沒有一件完成，但掌刑使需依師門規定懲處，即使是掌門，犯了錯也得領罰。絕不依循私情。
這件事他向來辦得很好。

「除籍弟子唐錚，聯合外敵陷師門於不義，強奪掌門信物。自行前來請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