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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い空の下》(未完)
  
  
  
  我再度於11月7日送葬友人。

  死亡是無法描述的現象,是必經之路,是無解之題。難以想像昨日尚並肩作戰的人,今天便成為報章雜誌的頭條新聞,並且再也無法開口了。於是新聞代替他,繪聲繪影地訴說屬於松田陣平的一生,將煽情的詞彙加諸於我的好友……松田天上有知,也許會看著報紙開懷大笑吧。

  下次就燒兩份──不、一份就夠了──給萩原和松田瞧瞧。

  但上頭基於資料保護無法刊載他的全名,「松田氏」順理成章成為他的代名詞。不過我想起從前他人詢問萩原關於暱稱的取名邏輯,針對為何唯獨松田是以名字命名的發言:「因為松田這個姓氏太普遍啦,我的夢中情車也是呢。我若不喊一個與眾不同的稱呼,要如何讓他回頭呢?」

  然而同期的姓氏為山田的有兩人,藤原的更是多達四人。平平都是「小山田」或「小藤原」,萩原總有本事讓人一瞬了解究竟是在喊哪一位。

  何況松田的注意並非隨稱呼移動。總是旁若無人的好友,每回聽見旁人提起「萩原」,便如聽見關鍵字的警犬,豎起耳朵,悄然投以視線關注。

  他在乎的既非稱呼,亦非聲音。

  人們紛紛稱呼松田為「英雄」,他的生平事蹟,包含前機動隊王牌轉至搜查一課強行犯系僅一個星期的資歷自然也被攤於陽光之下,相貌堂堂,年紀輕輕,經歷輝煌,菁英的稱號如影隨形。好友的能力和付出得到廣泛的認同,對此我也與有榮焉。

  儘管現在知道我們之間好友關係的人屈指可數,現下又少了一位。

  我於電視上瞧見機動隊的長官和搜查一課的目暮警官同行,用同樣的肅穆神情,同樣的黑色西裝,和同樣的念珠前來哀悼。

  罔論媒體如何詢問,長官始終不發一語,沉默於來訪冊署名便匆匆進入會場。他是最捨不得松田的人之一,興許直到壽命的盡頭仍在思索當年蓋下同意章究竟是正確還是錯誤的抉擇。而後成為松田上司的目暮警官深深地嘆一口氣,只道:「松田非常優秀,儘管相處時間短暫,但是個可靠的警察官。」

  我於目暮警官背後瞧見熟悉的身影。伊達也換上了黑色西裝,難得地取下牙籤,佇立於某位女性身側。那是位很漂亮的女性,一身素雅的黑洋裝,用淡妝彌補了氣色,卻無法遮掩她的哀戚,下垂的眼尾微微泛紅,藍色的眼如沉寂的大海。

  她本該是一道自由的風,卻二度於此駐留。

  會場和當年的萩原是同一座。那座場館外頭的長桌堆滿了花束,來自島嶼四方,來自當日於米花中央醫院的人,來自他的親朋好友。而比任何人都能稱一聲朋友的我和Zero,連一朵花也無法奉上,唯有旅館的面面相覷。

  即便組織這回的任務在日本,縱使Zero下訂會場旁的旅店,將一個星期的任務行程全濃縮於最後幾天,他僅能日日倚靠窗邊聆聽枯燥的經文聲,垂目沉默地望著進進出出的人。偶爾見到熟識的人時,手臂肌肉會猛然跳動,腳尖瞬時轉向房間唯一的出口。

  他就像一頭潛伏的獵豹,專心致志地等候撲殺的時機。擱在手邊矮桌面上的馬克杯內容物已自熱咖啡更換為熱水果茶,他仍渾然不覺,放任白煙冉冉,終至了無聲息。每當他的大腿肌肉一繃,我以為他終於選擇飛躍而出之際,隨即線條再度平緩,唯有眉頭堆砌皺褶,煙紫的眸沉澱深深的疲倦。

  成為潛入搜查官形同於選擇親手對過去拉一道封鎖線。曾經雙眼緊閉亦能走個來回的路途,必須裝模作樣地向他人問路。曾經於校園苦修的各式技能的肌肉記憶不被允許,必須徹底剝離,重新塑造。而曾經無比了解的人,必須於自我介紹的同時遞出寫有假名的名片,虛偽地說著:您好,初次見面……

  然而負責訓練的教官卻一再提醒我:「諸伏景光,千萬不能忘卻自己的名字,不能忘記自己是誰,不能忘了自己只不過是短暫藏匿陰影,但始終行走於陽光之下。」

  而當沉默、說謊和漠然皆是為了保護所愛之人之時便別無選擇。

  ──我們無能為力。

  於是無論Zero如何渴望送出那束供花,理智終究會使他守護於窗邊,繼續無聲無息亦無人知曉的送葬。

  如同潛入搜查官的身分。

  既不屬於陰影,亦不屬於陽光。



  我想起四年前的11月7日。

  神谷一號公寓的第二十層樓爆破之際,我在訓練基地恰巧結束一輪狙擊訓練。六百碼是我的近期目標,有三發偏離指定位置,意味著我至少得再加三輪練習。

  和我同期訓練的人有數位,全是來自島嶼四方的精英。有一位格鬥技能卓越,似乎原先是綜合格鬥技的愛好者,毫無章法的招式獲得教官的高度評價;有一位天生抗藥性出色,在藥物訓練階段總是高分過關。而有一位情報處理一流,社交能力卓越,哪怕是嚴肅正經的教官,面對他時眉頭的皺摺都少了幾道。

  我不禁聯想起萩原。一個眼神、一句話或是一個動作,便能輕易使人落入自己的節奏。我曾向他請教,儘管他並不吝嗇分享他的技巧,甚至於每個星期抽出時間來和我對談,但天賦是難以彌補的鴻溝,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如他那般輕描淡寫地勾出想要的情報。

  「抱歉,讓你白費這麼多時間。」

  「我才應該謝謝你肯聽我說話,有些事能說出來的感覺真好。」萩原說,「不過小諸伏的天賦其實很不得了,和我完全不同呢。」

  「我的天賦?」

  「嗯……就像是空氣。」

  「空氣?」

  「無聲無息地和生活融為一體,若意識到就不妙了呢。」

  當時的我不明白萩原的意思,直至公安部的人找上我。他告訴我:你有成為臥底的資質,要不要加入警視廳公安部?

  我第一次得到這類評價。臥底一詞於影劇中因主角立場不同導致評價差異,若非忍辱負重的正義使者,便是眾矢之的的背叛者。我知道自己相較於其他友人存在感稍嫌薄弱,也沒有特殊的技能,並非妄自菲薄,僅僅是單純地陳述事實:班長有領導資質,松田和萩原已然是爆破物處理班的內定人選,Zero自入校起便是領頭羊,他們確實都有出類拔萃的部分。

  我沒有特別的長處,而選擇成為警察的理由已擁有圓滿的結果,接下來該何去何從,說實話我也躊躇不定。

  「靜候佳音。」

  公安部門的接頭人如此說道,便先行離去。

  煩惱多日,我的異常自然瞞不過友人。但他們仍然如從前面對我雙親的慘案時一般,等待我自行開口。

  可是成為臥底意味著我必須和過往切割。

  我能否忍受孤寂,於黑夜踽踽獨行嗎?

  我能否承受質疑,始終堅定自身立場?

  我能否經受仇恨,槍口對準親朋好友?

  ──我能夠成為那樣的人嗎?

  「Hiro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Zero這麼告訴我,「我們都會支持你。」

  「你呢?Zero打算怎麼做?」

  畢業生第一名,以史無前例的成績入校及畢業,肯定會有更隱密也更艱難的部門來邀請他。

  「我已經決定了。」他說,「陰影也好,陽光也罷,總歸是在同一片藍天之下。」

  我始終記得當時的Zero,他的笑容和他的金髮一般,猶如藍天之外的日輪光采奪目。

  Zero總是如此,堅定不移地跑在前頭。

  搬至東京後,雙親的案件及失語症令我始終與周遭格格不入。孩子們的喜好直截了當,面對半途而來的轉學生,初期印象至關重要,試圖溝通無果後,他們這般稱呼我的:那個無法說話的怪人。

  無法亦無心融入環境成為另一項壓力來源,本就是因壓力導致的失語症,可想而知離痊癒的目標遙遙無期。

  就這樣吧。夕陽西下,當時的我坐於河堤邊,如此想。反正我還有更重要的目標。

  「你是──」身側忽然傳來聲響。金髮黑膚的男孩瞇起眼,隨即一副了然貌,「隔壁班新來的轉學生。」

  可想而知又是聽說了那些傳聞的人。

  「雖然不曉得你的煩惱。」男孩揚起笑容,「但相信我,說出來會好過很多喔。」

  「……」

  「你要是想說了,隨時歡迎你來隔壁班找我。」

  男孩說完,便擺手道別。我趕忙拉住他,朝他比劃手勢。

  「……我看不懂。」男孩說,「不過我猜你是想問我的名字?」

  我點點頭。

  「我是降谷零。」他說,「請多關照,諸伏君。」

  ──請多關照,降谷君。

  那時的我忽然開始渴望對他親口說出。

  Zero有我所沒有的勇氣,卻毫不吝嗇地分享予我。

  我如何能辜負他的期望。

  於是我在當晚撥通了接頭人的電話,「您好,我是諸伏景光,冒昧打擾您了。」我深吸一口氣,「未來還請多多指教。」

  基此,我成為公安部的一員,正式開始臥底訓練。由於任務危險性高,加入計畫的所有人都必須簽署同意書,同意與過往劃清界線,同意公安消除曾經存在的痕跡,同意死亡如影隨形。

  亦同意,生命不再屬於自己。

  一切都是為更崇高的利益,為守護生活於腳下土地的人民。

  我背下通訊錄的所有號碼,親手刪除了它們,並正式開始訓練。

  訓練極為嚴苛,每天都有人被迫或自願退出,我的室友時常變動,房間不停更換。一個星期過後,我們頭一次得來短暫的休憩時間,教官發回手機,准許所有人向外通話。我按下電話標誌,不假思索地輸入Zero的號碼,拇指卻遲遲不敢按下撥通,到頭來又全數刪除,只緊握冰冷的機體沉默地聽著室友和女朋友調笑。

  隔日,訓練生又少了數位,原先擱置於角落的室友的行李箱亦自白色換成了黑色。

  「記住。」教官說,「你們的每一次聯絡都是在拿性命拼搏,用自己的命,用聯絡人的命。」

  不要緊。我想。只要仍處於同一片藍天之下,有朝一日會再度相逢。

  


  然後11月7日當天,我得知了萩原的死訊。

  訓練室一貫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疲於處理各自的訓練。我的長處不夠明顯,狙擊勉強算是得意之處,既然我無法如Zero那般多面向發展,便決定專精其一。

  我還有五輪狙擊練習,一發失誤就必須再加一輪。狙擊鏡之下,六百碼的世界近在咫尺,無風,濕度適宜,我扣動扳機,那一發子彈應當準確貫穿鼻頭──

  「你們聽說了嗎?」

  忽然有人開口。

  教官不久前離開了。這番話打破沉悶的氣氛。人明知尚有更重要的事,卻難免心生倦怠,監督者恰好不在,於是有人接話:「什麼?」

  「聽說教官方才匆匆離開是因為今天爆破物處理班出事,趕去本部開會了。」那人說,「一整層樓都炸飛了。」

  ──子彈命中了心臟。

  「打得好,諸伏。」身側搭檔的同僚放下望遠鏡,先是稱讚,又道:「領隊是誰?」

  「聽說是新人,萩什麼來著……」

  「新人領隊?那可不得了啊……」

  之後的話已入不了耳。

  狙擊槍猛然墜落。我趕忙接住嬌貴的槍枝,將它放置長桌之上,快步奔至開口的人的面前。

  那人不記得名字,我如何逼問都無法告訴我解答。而任務未完成會毫無疑問被退出,我只好端起槍繼續訓練。心不在此,以為即將看見慘不忍睹的成績,卻發現無論我的心如何波動,肌肉亦穩穩地端著狙擊槍,一發一發地穿透十環。

  狙擊鏡外的世界該是什麼模樣?

  我的目標是什麼人?

  手持狙擊槍的自己又是誰?

  這番來自靈魂的拷問,甚至不比風向和濕度來得重要。

  當晚,我自食堂的新聞知曉事件經過,並於殉職者名單發現「萩原氏」,得年二十二歲。不算常見的姓氏及相同的年齡壓根無法自欺欺人。

  基地沒有門禁,唯有沉重的訓練課題和早晨集合時間,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帶上一頂棒球帽正在前往葬禮會場的公車上頭,是司機為輪胎碾過石塊時的震動向乘客致歉方驚醒了我,而我這才明白曾發生什麼事。

  我在距離葬禮會場最近的公車站下車,經過路線圖時掃見玻璃版上的倒影才注意到自己的服裝和身側的人們格格不入。

  ──太過顯眼了。

  彼時正處於消除痕跡的關鍵,若和過往有所接觸便徹底功虧一簣。

  附近沒有服裝店,我只能將帽子壓得更低,至途中的花店買一束供花和一張小卡,用左手寫上「致萩原氏」,憑藉這一眼便明白的意圖,服裝便不會過於引人注目,以便我混入人群之中。萬幸即便會場燈光充足,黑髮亦不至於叫我過度顯眼。

  我在會場前遇見了同樣捧著花束的伊達,他正俯身於訪客名簿簽署自己的姓名。畢業和分離僅為一個月前的事,卻令我難以將視線自他身上移開。

  他是我們當中最不一樣的人。不同於甫畢業就加入爆破物處理班的萩原和松田,亦不同於遁入暗處的我和Zero,伊達的經歷最為「普通」,老老實實地加入地方派出所,從基層接觸開始做起,數年後興許會加入本部成為刑事組的一員,從生到死皆是光明磊落。

  所以他堂堂正正地進入會場將花親自擱置於棺材處。而我卻只能趁無人注意之際,將花束混入一般民眾的長桌便藏去角落;他可以大大方方地向同事打聽松田的去處,我只能裝作來弔唁的普通人,向長桌前負責登記的女性報出假名。

  沒有人注意到松田何時離開,尋覓無果的伊達便選擇留在遺像之前。

  松田總是會回到這裡的。我們心知肚明。他早晚會回到萩原身邊。

  時間不多,我等待片刻便無奈離開,惟途徑吸煙區時,注意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Zero正蹲在牆後,金髮為棒球帽所遮,陰影處黝黑膚色反倒成為利器。而另一端是正倚靠牆垣的松田,一根菸叼於唇間,卻未見他吸上一口,唯有菸灰唰唰地落,稍微偏差一些便會糟蹋那身西裝。

  可他一點也不在意。儘管仰望天空,卻全然不在乎夜空是否高懸星星。他知道夜空中沒有,會場內沒有,乃因星星已消散於神谷一號的第二十層,結束自己絢爛而璀璨的爭途。

  我們分屬不同單位,無從得知他在藍天下的一隅過得如何,他亦無法得知我的思念,實未料到我們的再次見面竟然是同期的葬禮。

  公安的訓練極為痛苦,雖說尚為學生時同樣日日鍛鍊,但並未親身體驗到生命脆弱和人生無常,因而如何荒唐都能稱一聲青春無畏。儘管明白和教官說一聲「放棄」我就能重新成為一位普通的警察官,重新回到擁抱陽光,盡情說出自己的名字,我仍憑藉友人們的鼓舞繼續邁步。

  我不願叫他們失望。

  猶記得畢業當日為我拍下照片的松田,比之我更具生氣的藍眸匿於鏡頭之後,穩穩地按下快門。他直奔照相館,將那張紀錄我曾經存在過的痕跡的照片洗出,並自告奮勇承包後續郵寄任務,惟封緘前死活不肯給我瞧一眼。

  他在裡頭待太久了,可想而知大概是期間做了不能讓我知道的事。我猜測是寫幾個字或畫上幾顆紅心裝作是女友視角一類的惡作劇,但這類俏皮無傷大雅,且兄長並非會單憑照片便信以為真的人,待他打電話來時再解釋即可,便隨他去了。

  直至他於典禮上頭向其他人展示得意之作,我才曉得他為照片的我畫上鬍渣。不過那張照片拍得實在合我心意,彼時已決定去向,能否再有這般意氣風發的時刻已是未知數,便請他也洗一份給我做紀念。

  他一口答應,再次衝向相館,不多時便捧回熱騰騰的照片。他將照片交給我,並道:「雖然景老爺到最後都不肯親自跟我們說要去哪,但有事隨時聯繫我們。」

  我把它塞入錢包,每每對自己感到懷疑之際便取出照片翻開,告訴自己:諸伏景光,還有人在等你,別忘了自己是誰。

  他們是我的寶物。

  而無論如何,我們共處於一片藍天,共存於同一道陽光。

  人的變化能有多大?我和Zero就是最佳證據。以溫和著稱的諸伏景光學會將靶心對準一個不知姓名且與我無怨無仇的人,靜觀扣下版機後濺射的鮮紅。而以往死板出名的降谷零學會倘佯於異性的簇擁,用輕漫的笑容勾出想要的情報。

  可我見過警校畢業當日預備加入爆破物處理班的松田,機緣巧合下聽說他和萩原被大力舉薦,目前已經能領隊作業,升官進俸近在眼前,那時仍為他們由衷感到喜悅。

  但我沒見過失去萩原研二的松田陣平。

  沉默。

  虛無。

  疲倦。

  ──你是誰?

  我忽然感到恐懼。我竟認不得分離未滿兩個月的朋友,竟認不得那個曾意氣風發的青年。



  萩原研二四天後於寺院長眠。

  而與此同時,我的六百碼成功率已達百分之九十五,換來教官滿意的笑容和進行下一步訓練的同意。

  訓練暫時告一段落,教官宣布我得到一個星期的假期。參加訓練僅僅不到兩個月,就連夜晚也難以放鬆,而今驟然獲得鬆懈的資格,當然不曉得該做些什麼。

  如果是昨日就好了。我忍不住想。那我還有機會前去送行。

  我的迷惘自然沒瞞過教官,他邊將所有的行李都交還與我,往我手中放一疊厚厚的紙幣,絕對足夠我奢侈地度過這七日,邊道:「回去長野看看你的家人?」

  我搖搖頭。畢業後我曾與兄長有過聯繫,我未曾告訴他未來去向,只問他:會希望我申請分發到長野嗎?

  他也不曾開口詢問,僅悠悠道:去吧。有緣,自會相逢。

  「或是聯繫你的朋友們?」

  他說的雲淡風輕,可掌心的機體霎時如定時炸彈。訓練資格很難得,同時也很脆弱,和女朋友一分鐘的通話、一句同家人的問候或是一封三個字的簡訊,不曉得已葬送多少人的努力。

  「別緊張。」教官歎息道,「這不是陷阱,只是這一期的訓練生中如無意外我便是推薦你了,再不去,以後恐怕沒有機會了。」

  他示意我看看手機。我打開通訊錄一瞧,那些被我刪除的聯絡人早已完好無損,包含那個不再有人接聽的電話號碼。

  「別後悔,諸伏。」

  教官輕拍我的肩膀,隨即旋身離去。

  我打開簡訊箱,刪除繁多的廣告郵件,殘留的簡訊中出現次數最多的名字便是「萩原研二」。

  「發現一家新開的居酒屋,蜂蜜醃漬特別美味。我真的很想知道美味的秘訣,但我不似你這麼擅長,所以有空請務必賞光,滿足我的好奇心。」

  「他穿上制服真是帥呆了!鬥志滿點的時候更帥。你還記得我們之前上街走走時我買了一副墨鏡打算送給他作為畢業禮物嗎?他現在天天掛著呢──他很喜歡,真是太好了。」

  「天氣預報表示下周二開始降溫,身體健康最為重要,鼠灰色連帽外套是個不錯的選擇,不會特別張揚,卻永遠不退流行,大力推薦。」

  最後一則簡訊停留於11月6日的下午,並且永遠停下了。

  相比發送給松田,萩原發送給我的頻率不高。也許是擔心打擾工作,邀約和關切都格外收斂,甚至於抹除他人的姓名,且不使用容易被鎖定的詞彙。

  每個人都有秘密,臥底任務顯然是重中之重,發現是一種本事,讓人不生排斥又是另一種本事。萩原出色的洞察力使眾人在他面前無所遁形,驚人的社交天賦又令他所向披靡。

  他就是有本事停在最恰當的距離,於最恰當的時機,說出最恰當的話語。

  我和他相識不過七個月便已如此,想當然爾,松田只會比我更無法自拔。

  自那天後,我未曾再見過松田,但那晚判若兩人的青年猶掛心尖,午夜夢迴之際總不斷發出示警。他在提醒我,提醒我生死的間隔並不如想像中輕描淡寫,提醒我被留下來的人永遠是最痛苦的。

  我能理解將自己的生死置於大義之後,否則也不會選擇簽下臥底任務的同意書。且會選擇成為警察官的人,根骨裡便帶有強烈的正義感。哪怕是口口聲聲求一份鐵飯碗的萩原在面對暴走的卡車之際也毫不猶豫地打動方向盤,寧可被稱一聲蚍蜉撼樹,亦不願無所作為。

  松田亦然,爆破物處理班同樣是奔走於危險前線的職務,爆破物這種東西相較於刀具或槍械可說是更為罕見,但每回出現都是重大傷亡的前兆,他知道自己可能會死,仍決定投身與死神爭搶時間。

  他知道的。松田陣平此人看似大膽不羈,實則心思恐怕是我們當中最為細膩的人,一旦認真起來便霎時如休眠的火山,鬥志如何洶湧,亦不露聲色,不疾不徐地剪斷一根又一根管線。

  他知道的。「正義必勝」這種口號,只是種心理安慰,沒有人可以永遠不敗。人終有一死,僅是早晚之別。

  他什麼都知道。可是太快了,真的,太快了。畢業典禮仍如昨日,當天問早的簡訊仍躺在簡訊箱,那一聲「我出發了」猶如在耳……一切都太快了。饒是有再多的心理建設,在真正面對死亡的當口,便赫然發現一切皆是徒勞無功,甚至於連一滴淚水也難以落下。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Zero。

  臥底任務的死亡機率高得難以想像,教官曾說每年送入各個組織的臥底八成都沒有好下場,僥倖活著回來了,終其一生也都在和罪惡感奮鬥。無數的前車之鑑,又有哪一位不是通過嚴格訓練的菁英,且做好心理準備才動身?

  我曉得松田陣平不會尋死,僅會於夜深人靜時拆解、重組和萩原研二的記憶,拖著傷痕累累的軀體,無數次翻越繩索,重返擂台。我曉得降谷零不會尋死,只會在夜半時分倒一杯烈酒,凝望空無一物的黑夜,對辛苦保存下來的照片舉杯,無聲地舔舐傷口,於陽光灑落之時再度推開門扉。

  同時我也曉得,想像永遠比不過現實。

  我忽然想聽聽他們的聲音,想和他們說我不復期望,終於得到教官的認可,會盡力成為一名合格的公安警察……可我怎麼也按不下撥打。

  我很害怕,怕一通電話毀了Zero所有的布局,怕聽見伊達和我說「萩原死了」,也怕聽見松田喊我「景老爺」。

  但我更怕他們問我:你是誰?

  ──我是個膽小鬼。

  至今仍把自己鎖在壁櫥裡的膽小鬼。



  我發現自己連能回去的地方也沒有。

  畢業後我便開始接受培訓,食衣住行全然仰賴訓練機構,只能暫時找一間飯店入住。

  以為離開機構後我能睡得安穩,可事實證明過於柔軟的床榻反而令我輾轉難眠。待我好不容易進入夢鄉,生理時鐘又準時於清晨六點將我喚醒。機構內的早餐時段是七點半,逾時不候,飯店早餐卻是九點前都接受入場。而我分明擁有賴床的權利,回過神來已掩上房門,邁開步伐前往附近的公園就著人行道進行晨間訓練,並且準時於七點半回到飯店。

  無重要行程,時間尚早,然而彼時腦袋已過分清醒,回籠覺成為不切實際的妄想,無奈之下只能前往餐廳。今天的餐點有我格外喜愛的筑前煮和我不太喜歡的豬雜湯,心中猶在盤算多夾幾塊蓮藕作為放縱,低頭一瞧餐盤上已擱上兩碗,份量相差無幾。

  再怎麼說都不能已經取走的食物放回去,浪費又不可取,只能默默地吞下肚。

  習慣是極為恐怖的事。機構時常進行訓練隨機的情境扮演和人物揣摩,那時候「自己」成為最不重要的東西。姓名是假的,經歷是假的,喜好當然也是假的,而凡事以任務優先,這種「不得不」便會使人不知不覺間接受一切狀況。強迫接受不樂意接受的事物,起初自然會感到排斥,久而久之已然興不起半點厭惡之情。

  辦理退房時是早上八點四十三分,行李幾乎原封不動,省下來的時間幾乎都耗在清除痕跡。我於錢包內找到一張假證件,因而免除以「諸伏景光」的名義入住,但為求妥善,我依然記下入住後觸碰過的每一處位置,在離開前進行徹底的處理。

  直至提著一袋行李走在大街上,和無數上班族擦肩而過,逆著人流的我才赫然想起難得的假期理應悠哉享受,而非活像正在任務中。

  可我沒有「目標」。似無頭蒼蠅於大街亂竄亦不是辦法,恰好經過一間百貨公司,腳步一旋便踏入商場。

  興許是長野慘案已有結果,最為重大的壓力源驟然消失,外加機構內徹底的身體鍛鍊,我發現原先合身的長褲現在單單站著已遮不住腳踝,上衣亦稍微緊繃,活動起來有些阻礙。

  我將男裝所在的第三層瀏覽一周,最終仍是回到熟悉的品牌店,如從前那般挑選──除了尺碼。

  除了尺碼,一切皆無任何改變。

  教官說我太乾淨了。

  我看著鏡子裡的倒影,無奈嘆息,不得不贊同他的說詞。

  這不是單純的形象改變能解決的問題。公安需要的是「空氣」,因而找上我,但我對藍天之下適應有多麼良好,於陰影之中便有多麼格格不入。

  這一個星期的假期不單單是步入下一個階段前的調適,亦是一場試煉。他們在問:再度處於藍天之下的人,能否自願回到陰影之中?

  機構從來不會以「好不容易經受訓練」作為挽留的藉口。相反的,它的大門永遠敞開。所有人都曉得東西被統一放置於儲藏室,沒有門禁,也不需要理由,隨時可以拿起自己的行李踏出那扇大門,自然會有人來輔導回歸普通警察官的路途。

  因為無法承受訓練退出的人有之,因為無法接受身份轉變退出的人有之,因為親朋好友的期望退出的人亦有之。不過教官從不在乎原因,他永遠只道「別後悔」。

  「這是一旦開始就沒有回頭路的任務。」

  他說。

  我對訓練毫無怨言,否則當初大可以成為一個普通的上班族。隨年歲增長,人便會漸漸理解平庸的一生最為難能可貴。但我仍於半年前簽下警校入學申請書,經過六個月絕不輕鬆的練習才終於獲得警察官的資格。

  我嚮往這個身份,期望能為保護他人盡一份力,而今的我卻連自己是警察官都無法宣之於口。

  理智和情感是天秤的兩端,左側如何以現實和自我抉擇堆砌,仍不敵右側的喧囂。

  我的內心深處,仍然抗拒著改變,不停地聲張對於藍天的渴求。

  我該如何是好?

  心不在焉地對比衣物,餘光無意掃見一件鼠灰色的連帽外套。

  我猛地想起那封簡訊。

  萩原無疑是我們之中最有品味的人。警校時的休閒很少,門禁是一大阻礙,因而時常去其他人的房間消磨時間。排除所有人共通的專業用書,伊達有很多健身器材,Zero有許多其他專業的書籍,松田那總能找到各種功效不知名的零件和工具,而萩原那便是一大沓的雜誌,汽車、服裝、酒,甚至於是彩妝和戀愛,涉及各方面能用於人際交往的話題。

  他說和伊達待在一起總覺得特別有安全感,不過偶爾一枝玫瑰能為感情增添色彩;他說Zero可塑性極高,可以多方面嘗試,更興致勃勃地要教導Zero話術。他說自己最喜歡松田的眼睛,氣勢磅礡,也許意外適合墨鏡,便砸下存款買了一支作為畢業禮物。

  約會歸來之後萩原得到伊達的感謝和請客;Zero解決案件的效率更上一層樓而得到公安的青睞,而如今的松田走到哪都掛著那副墨鏡。從結果看來,我們都對他的選擇心服口服。

  成為警察官是他的選擇,爆破物處理班亦是他的選擇,11月7日的早晨踏上第二十層樓亦是他的選擇。而自那日之後,我總在思考:火光炸裂的瞬間,他是否為自己的選擇感到後悔?

  他說這是一個既不張揚亦不俗氣的選擇,是以大力推薦。

  而我,真的能做到嗎?



  我盯著那件外套過久,猶疑不定的模樣自然惹來關注。

  導購正想上前,一聲尖叫乍響,商場的喧鬧登時消散。

  不遠處傳來小孩的哭聲和大人的叫喚,我衝出店門便看見一名男子挾持一位小女孩,迫使周圍的刑警讓出一條路。警方人多勢眾,嫌疑犯的行動亦足以彰顯身手至多是比普通人要好上一些──沒錯,只要有機會。

  遺憾距離是現階段的最大障礙,刀鋒緊貼人質頸側,情緒不穩的嫌疑犯和人質成為難以跨越的鴻溝,而輕舉妄動顯然不是明智的行為。

  面對挾持事件,警方往往會出動狙擊手,然而事發突然,待狙擊手前來為時已晚,現場勢必得採取行動。

  人質若被帶離便棘手了。任何一位警察官在這種時候都不可能坐視不管,但我還在潛入訓練中,倘若暴露於聚光燈下便功虧一簣。萬幸環境足夠混亂,焦點集中於對峙雙方,一個第三者此時向樓梯處前進的舉動多半會被認定為膽小怕事。

  停車場在地下一層及二層,考慮機動性和愈快愈好的逃亡思維,我不認為嫌疑犯會選擇地下二層,於地下一層的支撐柱後屏氣,不久後果然聽見粗重的呼吸及腳步聲。

  聽著遠處不得意的咒罵,他仍持續搜尋未拔除鑰匙的車輛。並未聽見人質的聲響,不是受到威嚇不敢出聲,便是暈厥狀態吧。考量人質還是個孩子,心理壓力恐怕已瀕臨界限,絕不能讓嫌疑犯帶人離開。

  再等等。

  狙擊鏡後的世界便是這樣。不同於影劇中那些精采絕倫的場景,罔論看見的畫面如何天理難容,多數時間狙擊手都是漫長的等待和無止盡的計算。我們可以是花園內的一粒石頭,可以是溪流中的藻類,但絕不能是盛放的繡球或是自在的游魚。

  再等等。

  機會只有一次,子彈一旦出鏜便事成定局,勝敗僅一線之隔。我很擅長等候,而絕佳的時機必然會到來。

  我悄然調整站位,壓低身體,繃緊神經,潛伏陰影。

  第二十秒,腳步聲愈發急躁,清晰入耳。

  第二十五秒,他和我僅相距一台轎車。

  第二十七秒,他經過圓柱,我蹬地衝刺,右手卡入嫌疑犯和女孩之間,掐住手腕關節一扳,喀嚓,刀刃哐啷落地,伴隨疼痛的哀鳴,同時以左手將女孩撈入懷中。

  第二十八秒,掌根朝上猛力擊打下顎,突如其來的衝擊致使腦部震盪,登時令他軟倒在地,不醒人事。

  第二十九秒,我將女孩放回地面,拽著嫌疑犯的外套將他五花大綁,確認短時間內應該不會醒來後,轉而面對仍在發愣的女孩,衣物完好無損,沒有外在創傷,臉色有點糟糕,「有哪裡痛嗎?」

  「沒、沒有。」

  「那就好。」我想脫下外套,可惜不能留下痕跡,只能替她整理頭頂歪斜的蝴蝶結,並放柔聲音進行口頭安撫,「已經沒事了,妳在這裡等著,媽媽馬上就過來接妳了。」

  重複數次,女孩的雙眸漸漸有神,遠處恰巧傳來急切的呼喚,代表我該離開了。甫邁開第一步,女孩怯生生地伸出手,我任由她拉扯我的衣襬,「怎麼了?」

  女孩雙頰酡紅,緊咬雙唇,半晌後總算鼓起勇氣,「謝謝你,大哥哥很帥喔,就像是電視裡的英雄一樣。」

  「不是白馬王子嗎?」

  「哥哥你好傻。」女孩鄙夷道,「白馬王子遇上危險,說不定跑得比鈴芽還快呢。」

  ……現在的小孩可真是現實。

  「謝謝。」我失笑,搖搖頭,又道:「不過英雄應該是那些警察先生,待會也要和他們好好到謝喔。」

  「嗯!」女孩說,「警察先生是英雄,大哥哥也是英雄呀。」

  「是這樣嗎?」

  「當然是!」她問,「大哥哥不留下來陪鈴芽嗎?」

  「……我不能被其他人發現,要替我保密哦。」

  「只告訴媽媽也不可以嗎?」

  我抱歉地笑了笑,鈴芽鼓起臉,「所以哥哥果然是英雄嘛。」

  但我當不了英雄。

  我不理解她的自信從何而來,但我曉得英雄該有的模樣──像前線對峙的刑警那樣,像萩原研二那樣,在陽光的簇擁下前行。

  「可我沒有披風和緊身衣。」

  「就算沒有披風和緊身衣。」鈴芽說,「工人叔叔們給鈴芽一個溫暖的家,他們是英雄。老師們教鈴芽該怎麼表達感謝,他們是英雄。刑警叔叔們努力打倒壞人,他們是英雄。大哥哥救了我,你當然也是英雄。」

  她示意我蹲下,隨即一個親吻落在我的臉頰。

  「下次見,英雄哥哥。」

  鈴芽鬆開手,紅著臉向外跑去,高聲呼喊母親。

  我藏於角落,聽她在刑警們詢問她如何脫困時繪聲繪影地說著關於一位英雄的故事:他很帥,雖然沒有披風和緊身衣,不過他還是我的英雄。

  鈴牙離開前高舉雙手揮舞,她不夠高,更不曉得我在何處,但仍盡力地傳達道別之意。

  我知道,她又是那隻掙脫囚牢的,自由的鳥。

  待他們離開數分鐘後,我重回第三層,這回毫不猶豫地買下那件鼠灰色外套。

  我也知道,膽小鬼終於推開壁櫥,踮起腳,試探地踏出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