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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活眉頭擰緊,在老人身上幾處摸索片刻,扒開眼皮細瞧,又觀察面色。身旁衣衫襤褸的小姑娘安靜地跪坐一旁,眼睛睜得滾圓,盛在裡頭的目光被淚煮過,向這邊緊盯時,烤出趙活一腦袋熱汗。豆大汗珠順著他面頰內的溝壑緩緩流淌下去,砸得施針的手指微微顫抖。

過往一切事畢,趙活學著曾經唐布衣的模樣四處遊歷,做過俠客替人討公道,當過飛賊打山寨秋風,也像如今這般,打起辣眼郎中的名號,給人施針布藥。

趙活是十多日前來這村子的。鄉下偏僻,連正經大夫也找不著,只偶有遊歷的江湖郎中經過,能替民眾簡單看看,旁的便只能靠裡正聯合族長做法,燒些胡亂寫的符紙,將一切交由天意了。趙活當日至此,正巧趕上有人不幸在田埂間被牛踩塌了胸骨,奄奄一息。他放下包袱上去,在眾人圍觀下正骨救療,又開了幾服藥,喊他家人回去好生照顧,那重傷的村民就漸漸痊癒了。幾天後,見人已無大礙,趙活要離開,卻被村民們七手八腳地留下,求他多在村子裡待些時日,多替鄉親消幾次災。

田裡新鮮的蔬菜,窩裡熱乎的雞蛋全供到面前,一聲聲神醫兼著菩薩,都鑽到耳裡。他們許是確有索求才會如此,可村民望向那張醜臉的目光誠懇而殷切,沒半點嫌惡,饒是趙活心腸再硬,也不忍就此離開了。

順理成章的,一間閒置的破舊穀倉修修整整,成了這山村裡的小醫館。裡面外傷內疾,疽癰風寒什麼都治,只要你不嫌棄大夫面惡,大夫也不嫌你窮困。短短幾日,醫館的名頭就從這村翻過山頭去了那村,前來治療的人不辭辛苦,絡繹不絕。雖並非出自趙活本意,可村裡有個醜神醫的事兒,還是愈傳愈廣了。

眼前的這女孩兒,就是為求見傳言中的醜神醫,硬生生背著老人走了幾十裡山路,磨破了腳過來的。趙活見著她時,小姑娘踩在兩塊血腳印上,跪下來便磕頭,哭喊著求神醫救她爺爺。趙活輕聲安撫她一陣,又把兜裡的豬油糖拿來塞她手裡,等著小姑娘哭聲漸弱了,先給她腳上敷了草藥,才把那老人放到草席上,細細診治。

問題就出在這時。老人身上的症狀都常見,望聞問切了一番也覺察不出異樣,但按照一般的法子去治,卻沒半分作用。趙活先是成竹在胸,但喂藥,施針與浸浴都試過,均沒能讓老人病症有所起色。鄉間藥材本就缺乏,也沒別的醫書可供參考,趙活無計可施,只能感慨自己功夫終究不到家,想開口對女孩說自己無能為力,可被她眼巴巴望著,只得硬著頭皮轉回來,將死馬權當活馬醫。

若是二師兄在這裡就好了。我醫術到底淺薄,他必然會有法子。趙活心裡歎氣,手指將鋼針拈起一支,剛要往穴位刺下去,耳畔就響起個熟稔的清冷聲音。

“往那處刺下去,你是要弄死他麼?”

即便老人此時迴光返照坐起來,趙活覺著自己也不一定有如此驚訝。他瞠目結舌地抬頭看去,果然對上一雙掩在發裡的墨藍眸子。唐錚莫名出現在此,像是剛隨意的一句祈請上達天聽,被神明當了真。但此時什麼寒暄詢問都得先往後擱,趙活忙將手中鋼針遞到他手裡,道:“二師兄,我試了許多方法也不見效,到底是哪兒出了錯?”

唐錚道:“你倒是長本事了,沒弄明白病症就出手治療,這老人家或要死在你手上,也未可知。”

人還沒開始治,先挨了一通教訓,趙活口中訥訥,只得受著,半句辯解也不敢說,只低著頭湊近了,去看唐錚如何妙手回春。唐錚邊在手上不疾不徐地動作,邊給他講述此種病症的應對之法,末了又叫他按照指示,在自己行囊裡抓了幾味藥,放到砂鍋裡煎煮。

一旁候著的小姑娘自唐錚踏入醫館的那一刻便怔住了,半是因這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半是因那像跑堂般被人呼來喝去的醜神醫,心下忽的思索,若醜神醫是神醫,那這能指點神醫的男子,便必然是救苦難的神仙了。

她還未想好要給要給神仙供奉些什麼,身前傳來一聲蒼老的嗆咳,就將思緒牽了回去。草席上老人悠悠轉醒,渾濁的雙眼望向她,輕聲喚了孫女的乳名。小姑娘瞳仁顫抖,滿眼淚水都傾瀉到面上,抱住坐起來身來的老人,放聲號哭,又拿手一抹眼淚鼻涕,對著唐錚的方向就伏拜下來,氣力大得能把腦袋在地上磕破。沒等到額頭上生出紅花,便有只細膩清涼的手將她腦袋托住了,小姑娘順著那力道,淚眼汪汪地抬起頭來,正對上神仙一張冷淡面容,看得她心中莫名一怵。

唐錚鬆開手道:“治好了就走,別做多餘的事。”

小姑娘張了張口,半天沒說話,像是在費神理解他話裡的意思似的。末了忽的醍醐灌頂,在全身翻翻找找,尋到幾枚銅板,連帶著趙活剛給的那顆豬油糖,一併小心翼翼放到唐錚掌心。

唐錚無言片刻,反手將那些玩意兒塞到她掌中:“誰要你的東西。”

趙活看那小姑娘供奉遭拒,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忙出聲道:“我二師兄是說,小妹妹,你爺爺現在已無大礙,帶他走就可以啦。身上的這些錢財,留著自己用吧,要是真想謝謝他,”趙活拎過幾副藥遞到她手裡,“一定要每日為你爺爺熬藥,一天一副,不可懈怠。只有爺爺好起來,才不枉費他一番心血,明白了嗎?”

唐錚聞言,只瞥了趙活一眼,又向那女孩兒道:“把你腳伸出來。”

趙活道:“我已經上過藥啦,二師兄。”

唐錚道:“紗布也不纏?”

趙活恍然道:“剛剛一時情急,我給忘了。”

唐錚嘖了句白癡,起身去裁了兩截紗布,讓小姑娘在一旁坐下來。趙活走到門外,撿起那雙沾血的破爛草鞋。在唐錚往小姑娘腳上輕裹紗布時,他便在一旁修補草鞋,待得唐錚剪去紗布多餘的結,趙活也拎著嶄新的一雙鞋湊近,剛剛好地套在她腳上。

小姑娘動了動腳趾,望著腳上的潔白紗布與精巧草鞋,破涕為笑,連聲道謝。趙活又囑咐了她幾句,見天色擦黑,把老人交到小姑娘身旁,又往她手裡塞了個點亮的紙皮燈籠,叫兩人路上小心些。祖孫兩人一瘸一拐地出門遠去,一步三回頭地向這邊鞠躬。唐錚早已在一旁坐下,趙活卻倚在門邊,每當那小身板回頭望來,彎下了腰,燈籠在身前晃蕩,趙活便朝她揮手,直至兩人拐過林邊消失不見,他才放下酸痛的手,輕輕掩上門板,轉身在櫃子裡翻找:“二師兄,你為什麼會到這兒來?”

唐錚在桌上叩著指節:“還記得我將唐門藥典交給你時,說過什麼嗎?”

櫃底存著盒粗茶,是上次替人診病的報酬。趙活將它拿出來,在桌面上挑揀了好半天,才尋到一隻邊緣完好的白瓷杯子——雖是自己以前用過的,但洗得乾淨,又拿沸水煮過,只要二師兄不知道,影響應也不大。茶葉被熱氣沖得翻滾浮沉,伴著流水入杯的聲音,趙活思索片刻,小心答話道:“二師兄囑咐我我悉心學習,日日勤練,把醫術登峰造極,來著。”

唐錚冷冷道:“我什麼時候說過這個。登峰造極,你也是那塊材料?”

果然沒混過去。趙活腦門一滴汗,把粗茶奉到唐錚手邊,唯唯諾諾道:“二師兄說……要是我以後醫術不精,出了人命,就要……”

唐錚接道:“追殺你至天涯海角。”

趙活訕訕道:“那二師兄是過來……”

唐錚道:“看你快醫死人了,過來殺你的。”

他說這話時,將那杯茶捧了起來,雙唇掩在白瓷杯緣後,看不見嘴角的形狀。趙活自知唐錚從來不開玩笑,只得賠笑道:“沒必要吧,這不還沒死嗎。”

唐錚吹走熱氣,將茶飲下一口,向他冷笑道:“是啊,所以你的小命暫且留存了。”

不知這話是否認真,但無論如何,寒暄到此便可以打住,要是再深究下去,非對二師兄的目的刨根問底,自己一條賤命今天真要交代在這兒也未可知。趙活退後兩步,輕輕撣去衣上塵土,對著唐錚恭恭敬敬作揖道:“今天要不是二師兄幫忙,我一個人決計沒法救下那老人,多謝二師兄。”

唐錚望向他道:“我給你幫忙?”

趙活結結巴巴道:“不不,是我給二師兄打下手,我才是那個幫忙的。”

即便擺出這副謙卑態度,唐錚依然神情淡漠,不置可否,只將那難以入口的粗茶又抿進唇裡。

兩人片刻的沉默中,趙活憶及從前,回過味來,覺著剛才那番對話,仿佛在當初在夔州二師兄費力救活譚霸刀後,也曾在大師兄與他之間發生過。當初誤會叢生,諸事兜兜轉轉,到如今唐布衣仍活著,自己和唐錚還能像過往一般談話,一時感慨,心下欣慰。

“免了,”唐錚出聲打斷趙活思緒,“我只是怕你治死了人,推脫責任,毀了我的名聲不算,還累及唐門。”

趙活當即發誓:“不會的!要真出了什麼事,我也絕不會說我跟辣手相公有什麼瓜葛,死也不會提起二師兄你的名字!”

唐錚瞪他一眼:“你還真敢出事!”

趙活從善如流:“不敢不敢。”

“但依你如今水準,真要出點什麼事,也是情理之中。”唐錚放下茶杯,“說說,之前看我診療的時候,都學到些什麼?”

趙活沒上過兩天正經私塾,往日裡只由三師兄教導著學過幾天的字,但在講經樓裡考試,卻不如現下唐錚隨口一問讓他來得忐忑。趙活咽下唾沫,試探著回話,一字一句從舌頭上彈出來,倒越說越順了。藥理中偶有錯漏,趙活剛反應過來,要向唐錚道歉時,對方沒像往日一般發怒,連他的頭髮也沒揪,只輕輕將那幾個錯誤給糾正了。說到後來,兩人不像一問一答,卻似一同探討,一席話畢,趙活收穫頗多,福至心靈,只覺著自己醫理又精進了些,對唐錚愈加佩服。

二人談得沉浸,待到話畢,天已全黑。繁星斑點,從屋頂的破漏處撒下光來,鳴蟲無數,在草叢中藏著,個個叫得歡實。唐錚看了趙活一眼,站起身道:“我先走了。”

趙活道:“二師兄還有要事?”

唐錚道:“沒有。”

趙活道:“那幹嘛急著要走?”

唐錚望向他:“沒有急著走,只是沒什麼留在這裡的必要而已。”

趙活撓了撓頭,道:“可夜間山路難行,二師兄等到明天早上再走不遲,今晚就在這兒歇歇吧。”沒等唐錚回應,他又道,“村長那屋裡有床,條件比我這兒好些,我去向他問問,能否讓讓你借宿一晚。”

唐錚屏氣片刻,道:“你讓我在這種陌生地界,住在外人家中?你不要命我還要。不會覺得你的面子夠大,讓誰都起不了壞心吧?”

趙活辯解道:“不是不是,這兒的人挺好的……”話到半路,見唐錚依舊面色不虞,他語氣漸漸弱下去,最後嘟囔道,“我這不是替你著想嘛,我這兒就一張破草席,條件太差了。二師兄你戒心也太重。”

唐錚聞言,冷笑道:“對,你跟唐布衣是一路貨色,以誠待人,天真愚蠢,所以一個吃了五色泥,一個看叛徒當面給掌門下了毒,是不是?沒點戒心可真好啊。”

這話直往人痛處戳,趙活猛地受了一擊,卻又舒坦了。之前的唐錚不知怎的,溫和得有點不像話,現在聽他說話仍舊刻薄,就似心上那點東西飄飄蕩蕩地落了地,終究是像那個自己熟悉的二師兄了。他長舒一口氣,對著唐錚笑道:“說明要是沒有戒心甚重的二師兄在,我和大師兄兩個不靠譜的,就都容易出事。今晚你要真留在我這兒,我可就安心多啦。”

唐錚面色緩和,嘴上道:“有什麼可放心的?要是真有強盜劫舍,野獸侵襲,我第一個先把你推出去,你最好小心些。”

趙活點頭表示一定小心,便上一旁整理床鋪去了。舊穀倉裡橫出一條布簾,裡頭擺了長草席並矮桌,權做休息區。今晚不同以往,不能拿床破棉被把自己一裹就完事兒,趙活就翻開包袱,把自己帶著的幾件衣物,在點起的燭光下全都抖開,在席上儘量鋪平整,才撩開簾子,叫唐錚過來歇息。

唐錚彎腰進來,往地上一看,瞧見他散亂包袱裡剩餘的幾件雜物,撿起其中一個小瓶,撥開塞子輕輕一嗅,熟悉的刺麻氣味頓時縈繞鼻端。

唐錚剛要開口,趙活就湊過去,討好笑道:“不好意思,當時趁二師兄你不在,拿了點你私藏的胡椒粉,就這麼一點兒,問題不大吧。”

唐錚把塞子塞回去:“就這麼喜歡,出門也要帶著?”

趙活道:“這不是出了唐門地界,就再也嘗不著了嘛,雖然我對胡椒粉也不算太喜歡,但要是隔一段時間吃不到,還怪想的。”

唐錚看他一眼,最後把瓶子丟給他,只道:“明天把飯做得好點,便不跟你計較這事了。”

趙活接過那裝了胡椒粉的瓶子,邊把地上雜物收拾到一旁,邊連連點頭:“一定多放胡椒粉。”

草席上被齊整的衣服鋪了一層,俯身也沒稻草擾人。唐錚將揉成一團的被子當做枕頭,躺倒下去,閉上雙眼。趙活還沒睡意,伏在床鋪旁的矮桌上,手中拿著筆桿,拖了張草紙過來,在上頭將今日所得寫寫畫畫,根據白天那老人的病症,思索著改良方子的辦法。

桌上只得燭臺一盞,昏黃火光映得趙活影子寬大,搖晃閃爍,偶然有幾縷順著他的動作漏下,撫上唐錚側臉,把他闔上的睫毛細密拉長。

趙活回憶著之前與唐錚的討論,咬了好幾次筆頭,卻總覺著有什麼地方在腦子中卡住,想得不清楚。他心裡不得勁,屁股下的椅子也輕輕跟著搖動,這般糾結了片刻,忽聽得床上一聲歎息,忙回過頭去,卻看散了發冠的唐錚正坐在枕席上看他。

趙活道:“怎麼了,二師兄?有什麼心煩的事兒嗎?”

唐錚道:“我看心煩的是你。”

唐錚對著他招了招手,早就想求教,卻擔心攪擾二師兄休息的那人忙不迭捏著草紙,擎起燭臺,坐上席沿。趙活將試寫的方子放進唐錚攤開的手掌中,舉高蠟燭,預備專心聽他講解。

草席本就窄小,兩人坐得極近,唐錚微微一靠過來,長髮與劉海便流瀉到趙活肩上脖上,柔軟的發梢刺得他皮癢。趙活不適地動了動,本朝唐錚望過去,只見那人雙唇張合,蒼白肌膚沉在燭光裡,也仿佛染上了溫柔的顏色。

像是皮上的癢渡到了血肉裡,發梢在心頭不停搔弄,讓他一時間連二師兄在講點什麼,說著哪些艱深藥理,都無暇去管顧了。趙活當即便想抽身離開,又忍不住欲與他貼得更近,胸中正舉棋不定,就被唐錚的聲音兜頭一澆:“不認真聽是幹什麼,想死嗎?”

話雖冰涼,出聲時吐出的熱氣卻拂過耳畔,趙活只覺得自己像是無意間中了他的溫柔香,身上半邊麻了,嘴也有點兒不利索:“不,不是這個,主要是,二師兄你在我身邊,我沒法專心。”

這句聽來像極了偷懶的藉口,唐錚卻沒惱,只是微微皺眉道:“以前在煉丹房不也是這樣麼,有什麼好不能專心的?”

趙活道:“我也不知道。”

唐錚抬著眼瞧了他片刻,轉過頭去,語帶薄怒:“不認真聽就算了,趕緊睡,最好把你這頭蠢豬睡死。”

趙活怕他生氣,忙討饒道:“我認真聽,我一定認真聽!二師兄,求你啦。”

等到趙活又把投降的話說了好幾次,再三保證自己絕不再開小差,唐錚才回過臉,繼續之前未講完的話。趙活這次打了十二萬分的精神,目光系著唐錚落在紙上的指尖,耳裡聽聞他細緻道來的藥理,猛然間精神大振,向唐錚道了謝,就伏倒下去,借著凹凸不平的地面,將剛想到的方子匆匆忙忙地寫下修改。

唐錚向著他那邊側臥下去,以手支頤,凝視著那伏倒下去的脊背。眼中是趙活奮筆疾書的蠢樣,耳裡是他細碎不停的嘟囔,唐錚嘴角緩緩牽起,再次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