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章二、承

變故來得猝不及防,那場突然襲向綠洲的沙暴將啖天和艾德蒙特捲入不見天日的魔獸巢穴裡。

在一切發生之前,一股陌生又詭譎的魔法氣息讓他們分了心,站在隊伍前方的兩人沒有發現沙暴中隱藏著龍捲直指他們而來,倏然間一陣天旋地轉,只在幾秒間,竟讓兩人在眾兵士眼前消失無蹤。
待兩人終於自渾沌中醒轉,已經身處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當眼睛逐漸適應黑暗,慢慢看清楚身旁物事,就見大批魔獸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上。習慣戰鬥的身體堪堪躲開從正面落下的攻擊,面對當前危機沒有時間思考太多,啖天掌中火焰燃起時同騎士佩劍一起出鞘,藍色鋒芒映著紅色火光劃開暗影,當火焰與劍尖同時給魔獸送上致命一擊,啖天和艾德蒙特短暫對上眼後又立刻朝相反方向躍去,兩道身影俐落穿梭在敵陣中,很快就扳回數量上的頹勢。
然而魔獸本能地只想吞噬兩個外來者,即使前方同類或是化為灰燼或是身首異處,也不見前仆後繼的魔獸有任何遲疑,牠們不斷地塞進這個空間有限的小洞穴裡,屍體堆疊屍體,似乎是拚了命想將人困死在這裡。
再多體力都禁不住無止盡消耗──他們心裡都清楚,若想要擺脫眼前困境,必須先離開這個快成魔獸亂葬崗的洞穴,雖然前路不明,但連接洞穴的唯一通道是眼下僅存的選擇。


他們逃出洞穴後沿著昏暗的通道一路往前,途中經過數個布滿敵人的岔路口,簡直是個巨型迷宮的巢穴似乎有十來個不同物種的魔獸棲息,他們不停遭遇襲擊,幸好終是在一面不起眼的石牆後覓得可以稍作休整的隱蔽角落。
啖天看了眼伏在另一側牆邊的艾德蒙特,有點在意對方破損的衣袖和正冒著血的左手上臂,那是剛才激烈打鬥造成的傷口。聽著牆後魔獸笨重的腳步聲遠離,緊繃的神經才得以稍微放鬆,啖天靠著牆盤腿坐下,他曲起右膝讓手能支著微微抽疼的太陽穴,短時間內魔力劇烈耗損即使是與元素精靈結契的他也有些吃不消,大範圍火元素魔法可以十分有效清除障礙,也能讓他因為魔力枯竭而渾身發燙。

他需要時間靜待魔力恢復,而艾德蒙特顯然也需要時間處理血流不止的傷口。

利爪劃破騎士服的貼身布料,在手臂上留下三道皮開肉綻的口子,視覺衝擊刺激著痛覺神經,那樣的傷痕怎麼看都不可能不痛,但艾德蒙特唰的撕開沾黏傷口的衣料,眉頭皺也沒皺一下,簡單擦拭血污塗上止血藥粉,三兩下就完成緊急處理,只是包紮的最後一個步驟似乎不太順利,咬著紗布的犬齒和右手正第三次和打不好的結較勁,在那個歪歪扭扭的結又將鬆脫前,啖天終於忍不住開口
「......你,需要幫忙嗎?」

說完才想起這是他們自上回不歡而散的談話後第一次單獨相處,艾德蒙特後來真就沒再提起和駐防相關的隻字片語。
遲來的尷尬浮上心頭,只因為他這些天實在沒給人什麼好臉色,而對方也維持公事公辦的態度,除非必要,否則他倆幾乎說不上一句話,好像除了正式的談判之外,太陽城主和王國騎士也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一樣。

他是說了不談駐軍,但又沒讓艾德蒙特別跟自己說話。
果然是個遲鈍又一板一眼的騎士!

說到底,搞砸雙方關係的始作俑者可不是太陽城!啖天想,他沒有必要做出讓步,不過幫忙包紮這點小事就當他是日行一善,才不算是吵架後的破冰示好。

啖天內心的自我說服艾德蒙特自然是聽不到的,對啖天的提議本想客氣婉拒,但看到被自己弄得一團糟的紗布以及又重新開始滲血的傷口後,決定坦然接受城主的幫忙。他靠近坐在對面的啖天,伸出左手臂。
「那就......有勞城主了。」

鬆開紗布重新纏繞,血腥味一下就充盈在鼻間,啖天對著近看顯得更加嚴重的傷口蹙眉,一般傷藥對附著魔力的攻擊傷療效有限,而艾德蒙特只是草草上了些止血藥,不僅癒合緩慢,若是再遇上打鬥,傷口極大可能會再次撕裂。
啖天不自覺放輕力道仔細在紗布末端綁上結,確定不會因為動作而鬆開後,順手扯下自己的黑色披肩,在艾德蒙特還沒反應過來前將披肩包裹住對方受傷的手臂並與肩膀牢牢固定。
用「待會傷口再裂開會更添麻煩!」強硬制止了還想說什麼的艾德蒙特,卻被一句坦率的道謝弄得莫名臉熱,熱血上湧讓本就渾身發燙的他更加頭暈目眩。
為避免被發現臉色異常,啖天匆匆站起身,不料眼前卻突然一黑。

「城主!?」

沒受傷的右手接住忽然失去意識倒下的身軀,艾德蒙特發現啖天全身異常滾燙,呼出的熱氣打在敏感的頸側引起一陣戰慄,才想起一路上不斷燃起的火元素魔法──這是魔法師眷屬在魔力紊亂或枯竭時會產生的虛弱與高熱。

他同樣經歷過魔力紊亂帶來的不適,也知道除了努力硬撐之外,還有另外一種緩解燥熱的解方,只是他不知道同是眷屬之間該如何幫助對方,而有些事情即使明白也沒辦法輕易做到。

──總之得先讓人有個比較舒服的姿勢。

艾德蒙特用手撈住啖天後頸,小心翼翼伸直雙腿、調整坐姿,讓啖天躺到自己腿上。這裡的石面地板硬的不行,實在不適合讓已經很難受的人直接躺在上面。安頓好腿上的人,艾德蒙特對著人好一頓出神,他還沒想好接下來該怎麼做,不省人事的啖天卻突然斷斷續續從緊扣的牙關發出痛苦囈語,而後不大不小微微掙扎起來,眼看就要從自己腿上摔到地面,艾德蒙特急忙托住對方的臉,戴著黑色手套的掌心貼在燠熱的臉上,皮質布料相對冰涼,燒得迷迷糊糊的啖天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緊緊握著這一度想抽離、能夠稍稍緩解渾身灼熱感的手。

「......」

不知道是否可以類比普通感冒?
艾德蒙特想起小時候生病時,乳母放在他額頭上那袋冰冰涼涼、隔著絨布的冰塊包,抱著姑且一試的想法將水元素魔力凝聚在掌心。
薄薄一層帶著涼意的魔力貼在頰畔,散溢的藍色微光如點在湖面上的漣漪,輕柔而似有若無。
啖天依然抓著他的手,只是力道不再使人無法挪動分毫,緊皺的眉頭和眼睫略微放鬆了些,看來這個平凡的降溫方法多少是奏效了的。
艾德蒙特順著臉頰、顴骨,最後來到額頭,紅色髮絲滑過指縫與之交纏,撥開瀏海後五官深邃的年輕面孔一覽無遺。
啖天毫無防備的睡顏讓艾德蒙特感到一瞬驚慌,就像撞見不該被他窺探的秘密。
他們之間總是嚴肅而銳利的,可以是交鋒的干戈,可以是對峙的矛盾,但絕不會是卸下武裝後不加掩飾的脆弱模樣。
慌不擇路移開視線,艾德蒙特下意識用手蓋住啖天半張臉,只留下用於呼吸的口鼻,默念著對方不知道自己知道那就等於不知道,大有把秘密原封歸還的意思。
正因為明白武裝背後的負隅頑抗,因為理解不願隨波逐流的倔強執拗,即使他們在某些地方很相似,但這都不是他應當知道的。

天鵝要人為其高雅身姿折服,而不是看見牠奮力掩藏在水面下的狼狽撲騰。




啖天半睜著模糊的眼飄在半空,他看見自己倒在一片荒蕪的沙漠。

畫面瞬息萬變,他時而是烈陽本身、時而從空中墜落被流沙吞噬,彷彿要將人燃燒殆盡的灼熱感始終如影隨形,紋身好像在發光又好像沒有,身旁憑空出現的枯木被他指尖溢出的魔力點燃,乾柴烈火燒得很旺,被燒得面目全非的枯木灰燼在地上蓄出一汪淺灘,裡面的水是血一樣顏色,火仍然在燒,順著血水蔓延至他的周身。

──會被燒死嗎?

他看見身上的衣服都被火點燃。
這次火元素精靈沒有出現,他知道誰也不會出現。

那些說著苛政有一天終將迎來反噬的詛咒話語在耳邊響起,反覆低吟讓他想到送葬隊伍裡不曾間斷的哀歌,他側頭看見火焰彼端出現一座石墳,夫婦同葬的墓穴簡樸無華,站在墓前的紅髮少年面無表情下令封上墓穴,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畫面消逝,大火已然將他包圍。
高溫灼燒的疼痛和窒息很真實,他開始懷疑這不只是他習以為常的惡夢。

他閉上眼睛,卻聽見母親哭泣的聲音,淚水滴滴答答落在頰畔像雨季第一場降雨,溫柔撫慰乾裂的河床和枯槁的綠洲,他貪戀這份突來的甘霖,著急想抓住什麼似的把手覆在被潤濕的臉上。

他睜開眼睛,一彎柔順的水藍色像河水蜿蜒至他的眼前,他伸手想要觸碰,可和他的手一起抬起來的還有另一隻戴著黑色手套的手,他不明究理看著這隻手思忖半晌,很明顯是他抓著不放。然後他和手的主人對上眼,用一個從來沒有過的角度看著面前泛著薄紅的精緻面孔。

「……」
「……」

由下往上的視野柔和了上挑眼角的凌厲,纖長睫毛在尾端銜著點點粉櫻色,薄唇輕啟是來不及掩去的無措。他一直以為艾德蒙特是冰一樣的人,但此刻的他卻水靈地讓人移不開目光。
啖天按其本心掬起一縷水藍色髮絲,戀戀不捨繾綣在五指之間,他的神識還留有一半夢魘的餘韻,只是本能的想將夢裡的救贖握在手裡。

而這時的艾德蒙特則進退維谷,啖天的反常舉動讓他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只能保持原來姿勢任其動作,甫一低頭就看見自己的倒影映在那雙異色眼瞳裡,臉和臉的距離很近,以他們止於公事的交情來說,有點唐突、又有點過分親密
「您……沒、沒事了嗎?」
強裝鎮定的語氣昭示著說話人的演技尚待加強,誰知道另一個人也不遑多讓。「嗯?」聞言,啖天花了兩秒察覺視野角度不對勁,又花了三秒思考自己腦袋下面枕著柔軟的什麼,震驚零點一秒後試圖再花五秒組織好藉口,到他發現應該先從艾德蒙特暫時出借的大腿上挪開自己的頭的時候已經又數秒過去。

現在應該要道歉還是道謝?!

匆忙坐起身的啖天腦筋一片空白,他的臉還是很燙,他的頭還是很暈,他準備重新複習禮儀老師的諄諄教誨,好完美解出這道限時禮儀問答,而他打算直到解開這道題之前暫時不去看對方的臉。
可是摘下黑色手套的手沒有給他太多答題時間,貼過來的時候他甚至還在無謂地反覆審題,跟著手靠近的還有那張寫著擔憂的臉以及一股奇異的甜香
「您的體溫還是很高......再多休息一下吧!雖然只是個簡單的結界,但水魔法可以阻斷氣味,魔獸暫時不會發現這裡。」
艾德蒙特認真解釋著,見啖天兩眼瞪大盯著自己卻沒有其他反應,以為結界還不夠讓人放心,遂拿起放在身旁的佩劍
「還有我的劍術,只要魔獸沒有傾巢而出,守護您一夜安眠的自信還是有的。」

倒也不是這個問題!

啖天看著近在咫尺的面孔無聲吶喊,並且要命的發現艾德蒙特堅定、帶有安撫意味的眼神該死的讓他心臟漏跳一拍。

並肩作戰的次數其實已經足夠說服他,他也早就刪去王都的花拳繡腿這個肇因於敵意的偏見。
時機正確的妥協不是屈服於軟弱,啖天想不到拒絕的理由,決定順水推舟。

只是紅著臉的兩人沒有誰再提起躺在腿上這件事,最後協商借出彼此的肩膀,理由是
──這樣公平。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