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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裡,時間彷彿是暫停的。看著Iluwure抱著木材走進屋內,身上披著一層薄薄的雪花的模樣,Motist幾乎無法想像,他們現在正處於一場戰爭之中。

住在Iluwure的木屋裡,他甚至不確定今天的日期。Iluwure的木屋中沒有收音機;不過就算有,Motist也懷疑,在這片白雪遍佈的山林之中,他究竟能收到多少訊號。

在這間木屋裡醒來時,Motist還試著計算晝夜,想知道自己究竟登陸了多少天、英國海軍的戰線又推進到哪裡;但或許某部份的他也不想要知道這場仗要打多久,經過七天之後,他就放棄計算了。再說,這裡根本沒有晝夜之分:沒有溫度的陽光就像是一盞吹不熄的燭燈,在窗外照射著一片灰白的樹林。

「醒了?」Iluwure操著一口濃重口音的英文說道。

「對。」Motist回答,一邊將厚重的毛毯更加拉緊。他的背靠著冰冷的木牆,用雙手輔助,費力地將簡易固定過的腿抬到床邊的椅子上。「要用餐了嗎?我有點餓了。」

Iluwure看了他一眼,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奇怪的微笑。「作為傷患,你的要求很多。」他用簡單的英文取笑道,一邊將木材放到火爐邊。他脫下毛線帽、厚重的圍巾與披毯,掛在門邊的掛鉤上,然後解開長大衣,露出了腦後粗而雜亂的髮辮。他腳上的靴子也佈滿了雪,此時,灰色的殘雪在木板地上開始融化,形成了深色的污漬。

「你冷嗎?」Iluwure問道。Motist看著Iluwure把木材放進壁爐中,將快要熄滅的爐火再次點燃。經過剛才的取笑後,他有些不好意思告訴對方,他其實快要冷死了;就算是他沒有受傷的那隻腳,都快要失去知覺了。「還好。」他回答。

處理好爐火後,Iluwure便站起身。「我來煮湯。」他說,然後往廚房的方向走去。

Motist想了一會,然後用雙手撐著床面,將健康的那隻腳放到地面上。確保發麻的感覺不會讓他腳軟後,他便使勁從床上站了起來。血液突然的流動,使他固定住的傷腿傳來一陣刺骨劇痛,他嘶地倒抽一口氣,用手撐住椅背。

聽見動靜的Iluwure回過頭,皺起了眉。「你受傷了。你應該休息。」他走了過來,攙住Motist的手臂,溫柔而緩慢地將他領到餐桌邊的木椅旁,示意他坐下。

「謝謝。」Motist有些難為情地說。

他不確定自己是怎麼受傷的。他也不確定自己是怎麼出現在這間木屋裡的。他更不知道Iluwure是誰。他最後的記憶只停留在無數比他的身體還寬的樹幹,以及身邊奔走大喊的英軍。他的同袍。

其他的部分,他則分不清那究竟是惡夢,或是恐怖的記憶在夢裡不斷重現——山地獵兵的深色軍服,短暫的開火交鋒,他的英軍同袍怒吼慘叫,橫倒在地上的深色物體不知究竟是樹幹或是死去兄弟的屍體。

他記得自己扣了扳機,卻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擊中;打靶的訓練與實戰中對著真人射擊完全是分開的兩回事,直到真正上了戰場,他才知道,沒有任何訓練能完全使他預備好面對這樣的景況。他甚至不能確定前方背對他的人影究竟是自己的夥伴,或者是埋伏的德國士兵。

然後是一聲轟然巨響。他短暫失去聽覺和視覺,接著第一個出現在他意識裡的是一嘴冰涼而苦澀的冰雪。過了漫長的一秒鐘,他才感覺到錐心刺骨的疼痛從他的腿部傳來。他聽見尖叫聲,然後他才發現,那是他自己的聲音。他記得有人拖著他在雪地中前進,期間他只見看搖曳的樹影,他的背在暗藏石塊與樹枝的雪地上滑行。不知過了多久,痛覺逐漸消逝,他的意識也是。

當他再度睜開眼時,他以為自己看見一隻有著六隻腳的貓科動物,佇立在他眼前。那隻動物的毛髮十分柔軟,趴在他身上的感覺意外地舒適。

——是天堂的奇獸來接他的嗎?

他以為自己這麼問了,但是他沒有獲得回應。移動時,他的傷腿一陣刺痛,使他再度昏厥過去。

然後他就出現在這裡了。

Motist看著Iluwure將蔬菜與大塊的肉放進大鍋裡,加強柴火,然後加入其他調味料。不久之後,淡淡的肉香便從鍋裡飄散了出來。

「所以⋯⋯」Motist說。「你一直都是一個人嗎?」

「是。」Iluwure回答,一邊繼續用木勺攪拌著湯鍋。

「你⋯⋯不會寂寞嗎?」Motist說。

「寂寞?」Iluwure回過頭,看向他,淺色的雙眼充滿困惑。「那是什麼意思?」

Motist有些困擾。他不會說挪威語、或是瑞典語,不管他現在是在哪一個國家裡,他不確定。Iluwure能和他以簡單的英文溝通,但他們這幾天的對話中,不時出現Iluwure聽不懂他的話,而他又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的窘境。他花了很久的時間才讓Iluwure聽懂,他是在問,他平常都是如何獲取日用品;他不得不用令人十分困窘的方式表達,他需要上廁所。而且更糟的是,他的腿傷,使他得在Iluwure的攙扶下才有辦法進行解放。

「你。一個人。」Motist又試了一次。「你喜歡嗎?」

「噢。」Iluwure說。「喜歡。所以我才住在這裡。」

「那我——」Motist想了想。「我在這裡。你覺得⋯⋯?」

Iluwure的眼睛在他身上停留了一會,然後露出淺淺的微笑。「也好。」他說。「我不介意。」

Iluwure 將煮好的肉湯盛好,放在Motist面前。



在Iluwure的木屋中生活,就像是與外界隔絕的另外一個世界。不久前,他才每天戰戰兢兢地聽著戰報,聽到盟軍準備派出遠征軍登陸挪威,好阻擋德軍的佔領。但那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在這個沒有夜晚、也沒有其他人的地方,全世界彷彿只剩下他和Iluwure兩人。

他在Iluwure的指示下上床休息,又被Iluwure喚醒、開啟新的一天。他在Iluwure的攙扶下移動,靠Iluwure去山下的村莊裡購買生活必需品與處理傷口的一切物品。他對Iluwure的依賴,已經到了令他感到難為情的地步。

「你在看什麼?」

這天,Iluwure在火爐前的沙發上看著書,Motist則坐在他對面的位置上,看著華麗的封面上那串看不懂的文字。

「Nye Eventyr。」Iluwure回答。看見Motist茫然的目光,他輕笑了起來。「給小孩看的故事。一個下雪的女人。小女孩,尋找小男孩。」

「啊。」Motist點點頭。「《冰雪女王》。」

「那是什麼?」Iluwure問。

「你說的那個故事。下雪的女王。」

「噢,Snedronningen。」Iluwure回答。「冰雪⋯⋯女王?」他闔上書本,若有所思地看著Motist。「你教英文。」他緩緩地說。「我教瑞典語。」

這句話使Motist的眼睛一亮。「當然,好啊。」他用力點點頭。這麼這麼多天以來,他終於第一次覺得自己不再一無是處。

於是他們開始交換起簡單的英文與瑞典語。Iluwure教他用瑞典語數一到十,Motist則教他英文的一月到十二月。Motist和他講自己的家鄉愛爾蘭,雖然他不確定Iluwure能聽懂多少;Iluwure和他說著在瑞典北方小鎮生活的種種,不過他得承認,有大半的部分他都聽不懂。

Iluwure會在山林間狩獵,然後下山販售,再換取生活必需品回來。他的生活甚至不像是二十世紀的人類。而Motist覺得自己就像是《冰雪女王》中的那名男孩,雪花落進了他的眼中,使他再也不知道現在是何年何月,他只是陶醉在美麗而平靜的冰宮中,日復一日地過著生活,卻滿足於現狀。

這是一個由冰雪與山林包覆著的夢境,而不知為何,看著Iluwure那雙清澈而深邃的眼睛,他是永遠也不想醒來。

直到那一天,Iluwure採購回來時,他告訴Motist,盟軍已經從挪威撤軍。

「但你的腿。」Iluwure說。「你不能旅行。」

Motist想起他的故鄉,想起英軍的海艦,還有隆隆的炮響。「對。」Motist回答。「現在還不行。」

「再休息幾天。」Iluwure說。「如果你想離開,你就離開。」

Motist點點頭。「再休息幾天。」

「好。」Iluwuwre回答。

「好。」Motist同意道。

Iluwure把從山下帶回來的雜貨放在桌上,開始一一整理。

「嗯,Iluwure?」他說。

Iluwure抬起眼。「是?」

「Tack。」Motist說。

這使得Iluwure愣了愣。Motist有些難為情地撇開視線,心想自己的發音或許錯了,使這個詞變成了另一個令人尷尬的詞語。但接著,Iluwure露出了一抹微笑。他朝坐在沙發上的Motist走來,彎下身,將額頭輕輕靠上他的額頭。Motist在他眼中看見了自己。

「Inga probl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