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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 _曾經在此
 
--忘却とは忘れ去ることなり。忘れ得ずして忘却を誓う心の悲しさよ。
 
神永喜歡看書。他知道神永喜歡看書,那是個和他總是面光與微笑的身影不太相稱的沈靜嗜好,和他走路時喜歡有點輕浮的叼著菸、順手把外套往肩上掛的隨性不太一樣。他想他應該是最近才發現並確信這件事的,畢竟從前他們都太忙了,可以向外處理很多事情,卻總沒有空暇靜下心好好看過彼此。他不曾去想這些年來他們只有彼此。
 
有些事情發生得很細碎、於是閃耀起來也特別刺眼,特別是往事。像是那些年在宿舍裡,神永的枕下有時候會不經意就露出書的一角,像是他們一起逛過神保町時、他會不經意就伸手翻過身旁那些差不多及腰的推車,偶爾順手進去結賬了幾本,文庫本小巧的被他俐落收起,有時甚至讓人懷疑其實他根本沒買。後來他有時借來翻個三兩下,都是些挺有趣的內容,神永喜歡買文庫本,方便攜帶、塞在口袋裡有著他的體溫,字裡行間得間距都那麼小,在搖晃的電車裡讀起來其實有點吃力、卻也跟著有種尋寶的感覺,總有數不盡的細節容他玩味,神永挑書的品味使他驚喜,一直都是。驚喜蒙蔽了視野,一晃眼,又打發過多少時光?
 
神永喜歡看書,那個神永是心細如髮的神永,同樣和他那總是面光微笑的身影不太相稱,和他舉止間的不拘小節搭不上邊。神永看書的時候很安靜,聽起來是句廢話,但那些時後的安靜,不是消失在景色裡,而是仿佛足以吞噬整個世界,是因為知識與智慧本身就是那麼深沈厚重?他覺得這種想法不對,他知道馬克思、電機、醫藥、存在主義或戰爭論的龐雜厚重他們同樣能夠負擔,就算沒有真正的辯論或研究過,要是連這些都無法掌握,或許他們根本不會有機會再那樣大而混雜的時代裡遇見彼此。
 
還是因為一些更世俗的理由?神永喜歡讀書,那年在D機關,無視思想檢查的嚴苛、他們被鼓勵讀各種禁書好跟全世界所有危險的暗影打交道。但神永、似乎生來就帶著那種喜歡硬鑽縫隙偷窺牆外的個性,他從時代癲狂肅殺的風氣和出版檢閱的細網間找到縫隙鑽出去,令人意外,那一眼看盡的、卻盡是小說裡才有的魔幻,無論寫實或者自然、唯美或那時代裡最鋒利的皇國思想。神永喜歡文學,喜歡文學那像深山霧靄般帶著濕氣與寒冷的、滲透進身體的感覺,他是這麼猜的。
 
他猜他應該只是想偷閒或逃避現實,神永枕頭下有時會壓著早稻田文學或中央公論,神永看完就丟,應該是怕麻煩,於是免不了眼神裡淡淡的無奈,卻每次都笑著三言兩語就輕巧帶過。於是他知道、比起去辯論那些晦澀的說理,神永心裡有種欲想乘風破浪的浪漫,不是割捨不了,是他一生都固執地不願割捨,甚至已經是某種對抗的姿態,在那些時後分外鮮明,明明是對抗,卻都寄託進了那輪廓脆弱的理想鄉。像那幾本昭和18年的中央公論,那上半年連載的細雪繽紛了神永的枯燥裡瀰漫了失望的歲月,因為稀薄扁平得足以透光,才能被不留痕跡地熨燙進心裡、成為心房上的紋身,染料滲透得不懂顧忌。蒔岡家四姊妹的四季本身就是那時代裡最優雅絢麗的幻景崩解前的具現,要是早或晚個幾年問世、那已屆極致的唯美綻放開來,或許足以渲染世界、都成為谷崎潤一郎長長下半生裡都將珍藏不示人前的一塊錦緞,那喜愛文學的神永也許也像他一樣自私。卻是那年細雪來晚了些,太平洋戰線的吃緊再怎麼隱蔽消息都早已紙難包火,細雪在戰火交替迸發裡緩緩降下之時,蒸發之快、那劇烈的速度與殘暴、與那之後的了無痕跡,甚至會讓更晚之後的神永,在戰爭剛結束不久、摘掉了黑燈罩廣闊無邊的光暈裡,回想起空襲當下與那之後綿延無盡的屍塊還有焦土,突兀得宛如戰場上再平常不過的、子彈的反光。
 
從來,這個國家不缺細雪、即便只是擬仿其面貌的落櫻繽紛,少了綿密刺骨的寒冷,人們一見櫻花吹雪,像是所有頹敗沮喪還有戰爭生活下的艱苦,都彷彿不曾存在。神永在櫻花紛飛、盛美到不切實際的盛景裡埋下了那份像蒔岡家姐妹身上和服一樣華美虛幻的期待,執拗地忽視戰爭的業火越燒越近,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天真。他多想看後續啊,雪子一而再三無疾而終的婚事、妙子在縱情放蕩裡搖搖欲墜的情事,明明不合時宜也不應如此,卻只是、因著他身體裡最離奇的那種不可理喻。然而該說是意料之中嗎?六月號的時候軍部出版檢查的大刀蠻橫傲慢地一揮而下,在戰火橫行的那年夏天卻也只像盛放的繡球花被無情斷頭一般,落在無數軍靴踩過的泥地上、支離破碎的無聲無息。他記得那時候神永有點懊惱地將一月號跟三月好硬塞進抽屜夾層時的神情,也是、三月時的櫻花吹雪都已經是幻想不合理的延伸,都六月了,本該不會有細雪,這裡的陽光半分比不上台灣與南洋的懊熱,連響要逃避現實都不知道該指望什麼。現實裡只有戰爭,前一年他們在中途島海戰裡一敗塗地,真要計較起來,也許還不超過幾個月。
 
細雪的連載被軍部腰斬是意料之中,回想起來,神永的沮喪或許還有點不合常理。他啜了口咖啡、思索起那時候的神永,私下透過出版社的人脈打聽到私家出版的細雪卻從此沒有動作,女兒國裡軟軟飄散而出的香風味都在空襲裡發了霉。他越發不懂他眼裡那個喜歡看書的神永,真正喜歡的到底是什麼。他回想起、細雪被腰斬後神永一樣看著書、不挑不撿地什麼都看,給人一種不管怎樣都無所謂了的感覺,那安靜的身影在空襲綿密發生的夜裡讓他安心,因為物資管制的緣故印刷廠產線停擺、新書並不好買,每月新出的雜誌也都薄得可憐。神保町躲不過空襲好像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靖國大街上歇業的店家像魚鱗彼此咬著彼此、沈默地被災後揚起的灰塵淹沒,連掙扎著呼吸都忘了。
 
為什麼呢?他想起那時候的神永,戰爭快結束前,表面上還一樣櫻雪繽紛的春天裡,空襲還沒燒到神田川沿岸的櫻花。神永抽雜牌菸、喝黑市買來的酒、看隨手撿來的文藝春秋、主婦之友或國防少年,他不在乎細雪的後續了。像是確認了某種活著的存在,他如今依舊好好地活著,於是一些有型的骨架輪廓,就這樣在時間裡淡忘彷彿也未嘗不可。神永開始提筆,偶爾他看見,那時候他只以為神永在寫日記,也許過幾天就又會燒掉。那不是見異思遷吧,反倒應該說是,像心頭上突然被打了樁,打得太深連拼一口氣硬生拔起都讓他害怕。是遇見了誰嗎?他這麼想的時候,心裡其實也有著疙瘩。疙瘩尚未解開戰爭卻先一步畫下句點,正當這個國家也開始復甦,靖國大街上在戰後新開的店家亦是雨後春筍,神永漸漸買書買的比較沒有顧忌、比較。神永不再提起細雪,他不知道神永還在顧忌著什麼。那段時間那麼長,那時候他還沒讀過神永記下的手帳、還不知道戰爭結束前最後的雪夜裡,神永曾經遭遇過什麼。
 
神永啊、神永是喜歡文學的神永,他喜歡那些文字砌成的、迂迴曲折的迷宮甬巷,每一個思緒或情節的轉折都能將他帶往理想鄉,他們都曲折的那樣迷人,讓神永這麼根植於現實的人也能短暫逃離那些殘酷的稜角。是這樣嗎?一個喜歡文學的人一生會需要多少文字的餵養?足以忽略食物與飲水、一小段睡眠的時間?如果說每個人的人生都能寫成一部小說,那他們的人生也許都會賣座。但又有多少人能真正看懂神永的人生?連他自己都沒有把握。玉音放送完那晚上,睡覺時神永把他抱得好緊,他心裡不覺得反常,卻在夜半當中聽見他毫無規律的抽噎,不明究理的讓他害怕、徹夜不曾闔眼,空白在床單上那雙冰冷的手甚至不知道該不該就此覆上神永高熱又顫抖的手臂。隔天早上神永燒掉了昭和18年的中央公論,用一種告別的神情,槁如死灰,餘溫卻又莫名使他平靜。那時他突然明白、神永告別的已然不是細雪、絕對不是。他無奈裡壓抑不住沈痛或心有不甘的告別,也許神永,是懊悔傷感地告別了那整個時代,他深愛的母土尚未覆滅前的最後一抹幻景,清甜的空氣、潺湲流水、渲染了酒光的夜色、氤氳柔軟的霓虹燈,他曾如此繁華美麗,即便他僅只是虛構的沙堡、不食人間煙火,但那不願面對現實的傲慢、驕矜,即便與神永的性情甚至價值觀都南轅北轍,卻奇蹟地殊途同歸。
 
  也許吧。
 
戰爭結束了,時間開始、在新的敘事裡被重新計算,他們撤出了大東亞文化協會、燒光了最後的資料、放走頂樓住著的所有信鴿,神永撿了幾羽落羽、看了幾眼就從頂樓丟下去,在新的租屋處、他們分頭拆掉了燈火管制時代替窗簾和圈在燈罩外的黑布、換掉了途黑的玻璃窗、煮了第一鍋沒摻地瓜的白飯,雖然配菜依然只有沙丁魚乾和醃蘿蔔,美軍在路上發剩飯,神永好奇、用一條戰前留下來忘記開封的牛奶糖讓一個滿身灰塵的小孩去要了一碗,他們只看了一眼,挑掉了摻混在裡面的碎骨和紙屑就又給了那小孩。那年夏天他們和波多野和福本重新取回聯繫,神永接手了D機關,他站在新任的魔王面前,神永坐在簷廊下抽起新買的菸。細雪上卷出了單行本,神永沒買,他繼續看著從神保町隨性買來的舊書,他寫作的時間變長了,有時候不吃不喝寫上一整天,除了開口和他要咖啡之外不再有其他言語,執著入神的樣子讓他彷彿看見自己出神時的呆傻,卻連該從何擔心起都沒有頭緒。
 
到有 一天他終於停筆,他想不起來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也許已經過了好幾個月、好幾年。到那時候他已經覺得,神永在乎的已經不是怎樣的書,說他喜歡看書僅只是一種忽略脈絡、不負責任的直觀。神永、神永是喜歡文字的神永,不管是拾人瑰寶還是自己創作,文字是他精神依託還有憑弔,他不知道神永正寄託或憑弔著什麼、那並沒有消弭他心裡的疙瘩,然而他卻也知道自己只能等待、等待、就算要等到自己也全部忘記。
 
一個十年跟著快要結束,神永在銀座一丁目物色了店面開起寫真館,彷彿無處可去、他跟著躲進了神永身後的暗巷裡,信鴿圖案的招牌開始不規律地在夜裡亮起,好似戰爭最後幾個月那些不點燈的夜裡、他們夜裡在桌上點起小得可憐的蠟燭,這樣空襲一來只要輕輕一吹就能趕進跑去防空洞。他開始靠咖啡香戒斷一些癮,像是幫多年前的自己立了個誌明空白的碑,因為想告別卻告別不了、想憑弔也找不到對象。神永看他的眼神裡戲謔和溫柔猜不出比例,那陣子莫名其妙,神永常從背後擁抱他,鼻尖在他後頸漫不經心地磨蹭嗅聞、讓他覺得懷念和想哭,於是粗暴地轉身,神永抱著他抱得那樣緊,他們手指插進彼此頭髮,那截然不同的觸感讓他一碰到就起雞皮疙瘩,他們交換汗水還有呼吸,取暖的瘋狂滿溢到就要爆炸。情愛之間,卻空虛到讓人無所適從。神永只能是神永,神永太無可取代、神永不可能會是其他人。同理,每次他若有似無的感覺到神永好像正在哭,他就知道神永抱著的根本不是他,那年冬天他們收留了上身烏黑卻四腳穿白襪的貓,卻隔兩天就放他自由,是那時候吧,他在貓的陪伴下讀了神永記下的手帳,在貓的視線裡神永對他求愛、神永咬壞了他的皮帶釦環,貓得身體多麽溫暖,三好的身體也是這麼溫暖嗎?貓離去那晚上,神永說起三好。
 
那個在東京車站跳軌的女人。神永愛著他嗎?三好像著細雪裡的誰嗎?
 
他莫名其妙的把那看似不相關的一切都聯想在一起,他不知道對人的執念可以讓他看不清事情全貌到這種地步。年底的時候細雪下卷單行本跟著出版,神永沒買,他搞不懂神永幹嘛不買,是因為已經釋懷、還是仍舊害怕著想要逃避?和他一樣,為了安好的活下去、他們一起置之不理了很多事情。為了不再加深自己心裡對神永的疙瘩、為了維持一直以來的依賴,他選擇繼續想著那個讓他痛苦難過的人,想到自己都已經麻木。然後沒事一樣的、又過了好多好多年。那好多好多,是他心裡計算時間的方式與結果,其實沒過那麼久。
 
神永是喜歡故事的神永,廣播劇在戰後捲土重來,請問芳名在那年春天開始放送的時候,神永店裡沒有收音機就定時賴在他店裡不走。每個禮拜四晚上他提前打烊,泡好咖啡等神永過來,有時候神永會帶酒,但不管怎樣,神永坐下後他會轉開收音機,「忘卻所指便是要去遺忘,然而那明明難以忘懷卻又誓言要去遺忘的傷心啊⋯⋯」千篇一律的開場白混雜著雜音從音箱躦出來,它說得那樣刻骨銘心卻又濫情,因為它根本不曾經歷過、只是順應字面的表演。他有點鄙視地想著、邊把煙灰缸推出去,神永一根煙可以抽三十分鐘,他不疾不徐地吸進了燃燒著的煙草還有焦油,嘴裡呼氣的時候有時候在笑,有時候卻又面無表情,直視前方的眼神拓印在放滿咖啡道具的玻璃櫃上,反射著自己的面孔,唯獨他視線卻又像是已經穿透出去。時空被濃縮起來,音箱盒子裡流轉著的過去、才沒過幾年已經被沖洗得如此輕巧容易入喉,東京大空襲的一整個夜晚,數寄屋橋上相互凝望的眼神已經足以截斷燒夷彈落下的重力加速度,然後立下約定的幾分幾秒,真知子和春樹說話時的鏗鏘懇切烙印在那段已經過去的時空裡,他們來不及問彼此的名字、他們只毫無根據地、在又一波緩緩落下的燒夷彈觸地爆炸前約定了半年、半年、半年追著半年、半年又錯過半年,追著逼近到現在。虛構與現實的時空就要重疊,神永的時空,卻好像早就血肉模糊的剝落了一塊,掉在三好跳軌前的那晚上。
 
神永說,三好也在空襲之後的夜裡找到他,彷彿也是在一座快壞的路燈下,他想不起來是誰先認出誰的。
 
有一陣子數寄屋橋還在,數寄屋橋已經在了很長一段時間。每個禮拜四晚上九點放送結束後,神永會鑽出銀座一丁目的小巷往大路走,在晴海通右轉,走過銀座通、銀座二丁目、三丁目、四丁目,看見和光百貨高高聳立的鐘塔再往前走一小段,就能看見數寄屋橋。那陣子數寄屋橋晚上常聚集美軍,大白天時粗暴的駕駛軍用卡車,一入夜、阻街女郎從磚縫間探出頭,有的嬌羞有的明豔,像白天撒出去的巧克力一樣,差不多的口味,各取所需、各有所感。美軍在夜晚的數寄屋橋像動物一樣的求愛、逞兇鬥狠昂揚起戰勝國的狂妄。男人們經常遭殃,神永幾次在遠處目睹喝醉鬧事的美軍把人在數寄屋橋上高高舉起、作勢要扔進外堀,女人瞎嚷起哄的尖叫聲流竄著,空氣都混濁起來。神永很安靜,那時候的神永讓自己化作影子,潛伏在磚縫間迂迴前行,水一樣的柔軟卻又深埋著幽暗的憤怒讓人錯覺他其實是蛇,神永、沈浸在故事裡的神永是那麼安靜,心無旁騖到讓人都要為他捏把冷汗。他習慣在每個放送過後仍舊喧囂嘈雜的夜裡找格數寄屋橋上的路燈靠著抽煙,也許他正想像東京大空襲的夜裡,真知子和春樹也是在那多此一舉的路燈下喘氣、張望、短暫安心⋯⋯
 
立下 那些誓約,在小說的世界裡不切實際的自信,在戰爭的年月裡含蓄卻又狂妄。他們說、如果我們都還活著,那就半年後再於此相見,如果半年後見不到⋯⋯
 
那就再等半年。
 
神永是擅長言說故事的神永。他又想起那時候的神永,在貓離開的那天晚上邊抽煙邊向他提起,他也在某個空襲過後的晚上遇見三好,他確實遇見過,那事情早就已經不合理到連自己都不相信,但他確實遇見過。那晚上逃難潮過後的街道短暫歸於平靜,離天亮只剩那麼點距離。一些燒夷彈噴射出去留下的殘火還在下雪的夜裡啃食著焦黑的屋角,安靜到像是已經死了整座城市的人,這不是什麼誇張的譬喻,比起那個一身灰的女人在雪光下完好如新的身影閃爍著晶瑩細碎的光,他知道神永在手帳裡記下的一切都是那樣透明如實紀錄,所以才難過到讓他到如今都還難以忍受的想要逃避。
 
他們在彼此呼出的二手菸裡模糊了思緒,所有的一切都變的不確定起來。擬仿、譬喻、聯想,也許一切都像當年,沒有人能夠真的證明那晚上神永會不會在那風雨飄搖、感知遲鈍到無以復加的夜裡,為了確認那個女人真的就是三好而真的跟他做愛。那時候他聽神永哽咽成一攤爛泥的聲音說那個一身灰的女人拉著他的手要去解他衣服,他說話是顫抖的手像是已經菸癮氾濫,他是用了多大的心力或勇氣才對他說出那些的呢?那些他都不曾記載那本其實已經像小說一樣精彩的手帳裡,神永說話的模樣像一場出色的表演撼動他身心,他覺得那是表演、他不知道神永說那些話要幹什麼,他不知道真實對他們來說應該是什麼樣子。
 
神永的表演真實到讓他害怕,牽引起他的情緒,到那當下都沒了分寸。光怪陸離的事情在神永渾渾噩噩的生活裡成為如此鮮明的真實,或者該說,正因為不合理過了頭,才能毫無疙瘩的被他接受成為真實。神永寫字的手在那時候碎散在桌上,像是剔去了骨頭,他看著那瞬間便想起神永曾經也寫下,三好的手覆上了他的手。柔軟的像是剔去了骨頭。
 
請問芳名在昭和28年把前面三分之一的故事改編成第一部電影的時候,他和神永一起去看了,現在想想,也許還是戰爭結束後第一次上戲院。其實去看之前他沒有多想,卻彷彿也果不其然,神永沒有多餘的評論,他側眼觀察了一下,看完電影的神永表情微妙,憔悴與淡然悵惘的笑容不見了,至今他不會形容那時候在神永臉上看見的,究竟是怎樣的表情。又過了一陣子,街頭上開始流行用圍巾繞過頭頂、在額頭露出一小撮燙捲劉海的真知子卷造型,蕾絲披巾過了幾十年又換了種方式重新流行回來,不知為什他心情跟著有點複雜。年底的時候,請問芳名第二部電影挟著前一部空前賣座的盛況盛大上映,十年前神永等不到六月號的中央公論,如今再也沒有誰阻止他看請問芳名。
 
神永、那個喜歡故事的神永,那個擅長說故事的神永,卻像當年被時代蠻橫斷頭的紫陽花一般,落地凋零時無聲無息,是那景象活生生就在他眼前上演,否則他甚至不會察覺。他不再往下追著後續了,表面上就像他當年無聲無息就丟棄了細雪,神永找來了請問芳名的海報,在一個週四的晚上在他們眼前攤開,有點俗氣的上色和手繪,畫裡真知子死黑的長髮還梳著戰爭時沒有美感的髮型。他們頭頂上的吊燈在閃,他站在椅子上轉緊了燈泡才讓視線回到桌面,心裡的驚慌來得短促而輕巧,神永看著那張海報的眼神已經不在當下、瞳孔少見得不夠清澈,卻是他心有顧忌地悄聲坐下時才又看清,神永嘴角微暈的笑容還是一如既往的好看。心裡彷彷彿明白了什麼。
 
不去看第二部嗎?他問。不看。神永回話時抬頭看了他,夾著煙的手在在桌上交叉,當年他對他提起三好跳軌的事情的時候,也坐在這個位置。他不知道神永為什麼要看著那張海報出神,他記得那時神永看著他說話是面容,柔軟的笑容已經醃漬在時間裡、過了多久時間?他只看一眼就難過地要流淚。卻是為誰而哭,為神永、三好、或為自己,是為誰而哭呢。
 
數寄屋橋在昭和33年被拆除的前夕,他第一次和神永一起散步到數寄屋橋,和神永一起變成磚縫裡的影子、穿過熙來攘往的行人,和戰後相比已經逐漸在銀座街頭銷聲匿跡的阻街女郎和皮條客,神永像前幾年一樣隨便找了個路燈停下腳步就開始抽菸,他看著他抽菸的手,邊不自覺地就把兩手插進外套口袋,說不上是覺得冷,他只是想把自己縮得小小的、看著神永,溫柔深邃的眼神、好看的面容、深埋在他眼角皺紋裡、因年老而漸顯粗糙的皮膚裡、看盡他所有所有的滄桑。都藏得那樣不留痕跡。
 
那當中、都藏著怎樣的故事、藏了多少故事。
 
神永在途中遞了菸到他眼前,說會冷的話就抽一根,他出來時身上沒帶打火機,只好壓低身形讓自己湊近前去接火。溫度滲透過來,綿密的像文庫本的行距和排版、像神永記下手帳上的間隔,手寫力道的筆尖在再生紙上押繪出凹槽與勾痕,從他毛細孔滲透進去,大戰前夕的夜晚、霓虹燈、新宿風車座和末廣亭、淺草六區、吾妻橋和隅田川的花火、三越百貨四樓的和服賣場、銀座街頭巷裡接二連三歇業的酒吧和咖啡館、食堂裡的牌桌、鬼牌遊戲和籌碼、福本的下酒菜、米穀和啤酒配給券、十二月海面上的細雪、海水、地下室再進行拷問訓練時點起快要壞掉的燈、自白劑與意識分層、冬天裡耐不住寒冷而凍死的信鴿、小田切的辭呈、小田切的派令、三好討厭的野貓在他床上睡了整整一個下午、三好把沾滿貓毛的枕頭丟到神永床上、甘利和神永在他床上做愛、精液沾上了枕頭套、晶瑩剔透的閃耀著夜色和她的臉龐、他前往滿州前看見的最後一次櫻花、神永前往英國前看見的最後一次櫻花⋯⋯
 
他忘情的張大了眼,走馬燈發生的那麼自然,那是粉淚櫻雪眩惑眼睛的日子、美麗得足以織成和服,三好前往柏林前的第一場雪、三好在故鄉看見的最後一場雪、橫濱的港口、汽笛、三好拎著皮箱走上船、沒有人替他送行、國民服令、黑市買來的香菸和酒、甘利離開前看到的最後一次櫻花、銀座蕭條卻又因為戰爭而聲嘶力竭的街景、咖啡館已經關得差不多了、時間過得太快、時間像是不曾存在、他們在甘利和三好都不在的晚上做愛、喘息聲填補了傷痕累累、衣衫襤褸的夜晚、他們忘記用得是誰的床、初雪、神田神社的楓葉、早稻田大學的銀杏、柏林的報紙被送了回來、誰也沒看一眼就任由他被福本煮飯的時候拿去點火、波多野去德國前的最後一場雪、三好變成了自己棺木裡的一朵玫瑰、福本去上海前主的最後一鍋飯和味噌湯、波多也在柏林公墓的無名墓前看到的停在樹梢的奇異雀鳥、金屬回收令、衣料配給票、本土第一次空襲、建物綀開、實井收到了紅紙、他們在後院挖了防空洞、神永在空襲後的雪夜裡遇見了那個一身灰的女人、紅白交織的雪夜、彷如他雪白面容、櫻桃般水紅色豔麗的嘴唇。

   三好死在前往柏林的半途,他的故事在那已如常輪迴了好幾百、幾千年的雪夜裡嘎然而止,伴隨事故當下轟然覆滅天地的巨響,在大雪紛飛的曠野裡依舊徒然得只能像是憑空消失,就好比、沒有人知道斷裂的鋼架插進他身體是究竟發出了怎樣的聲音,鋼價刺穿他身體的時候也許她什麼也沒有聽見。在敘事裡只能被想像成無聲無息、與現實竟然是如此相像的諷刺。然而他仿佛聽得見神永寫字時的力道,幾乎可以碾碎他筆跡所行之處的所有纖維。

   他想、三好死後的故事被神永寫就,一併牽引起那些關於他還在世時的想像,那是多精彩的故事啊。他隱密卻又銳利無比、張力飽滿的一生就這樣斷絕在一個意料之外的半途,前所未有的戲劇化,甚至讓他在閱讀的當下身歷其境、興奮得近乎戰慄,不自覺在心裡讚歎起神永的文筆。

   如果三好沒死、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如果三好沒死,神永寫得出這麼精彩的故事、三好接下來的人生,也會如神永所寫一般雋永嗎?如果三好沒死⋯⋯

神永、神永已經不是喜歡故事或擅長說著什麽故事的神永了,他夾著菸的手指僵直在半途,神永的體溫傳達過來,神永的故事,在星火閃爍間凋謝成為他一生都無法拼湊完整的碎塊、都交給了他。那是溫度而不是他單純想要的、神永的體溫,那種陌生空洞、巨大感覺又湧現出來,是初來乍到還是好久不見?他深埋在口袋裡的兩手開始有汗水在冷風刺骨的冬季裡滲出,濡濕了他同樣承受了經年累月的滄桑卻反常、依舊白細的手掌,他忘記自己和神永一樣衣衫單薄。細雪、在已經沒有空襲的數寄屋橋悄聲無息的交融成霧靄與空氣,數寄屋橋已經成為一個地名。細雪在石磚上交織成白紗覆頂,神永扯出他塞在口袋裡濕冷的手,他清澈的眼神一眼望盡,神永堆滿過往碎塊的眼神裡,三好和真知子身著大衣、圍著頭巾的模樣交疊在一起,在空襲後萬籟俱寂的夜裡、在戰後又富嘈雜的夜裡,像朵開在懸崖上的朱紅山茶輕易地、就被積雪斷頭。
 
   他所有的一切都,無聲無息,性命、容貌、話語。
 
時間、季節、時代。
 
   神永說,他遇見三好的那晚上,他打扮得就像電影裡與在戰後終於又在數寄屋橋與春樹重逢的真知子,那究竟是不是他的念想混濁了記憶的輪廓,他握緊了神永在那晚上反常、和他差不多濕冷得手。只能在心裡自作聰明的自我安慰著,那晚上那個阻止不了三好跳軌的神永,就好比他們阻止不了整個時代的傾覆。
 
   他仰頭看著那片不論站前戰後都依舊灰濁的天空,雪花冰晶降落在他瞳孔,刺痛著他卻沒有閉眼,神永拭去了那些零星從他眼角滲出的水珠,沾雪濕冷的手指清柔撫過他在雪夜裡龜裂滲血的嘴唇,神永沒有關心他會不會痛、也沒有揶揄他看起來比女人更美麗嫵媚。
 
   神永說她好漂亮,他多漂亮啊。
 
   你也很漂亮、可是⋯⋯
 
   可是、可是。
 
   細雪濃豔起來,雪化妝撲白了他們容貌,那晚上神永身體深處所有、最後的嗓音,都淹沒在盛冬無盡暴雪裡。他們各自感冒發燒、足不出戶了幾天,再見面時,他嘴唇上龜裂的傷已經完好如初,神永把請問芳名的海報留在他店裡。神永手上又多了新的文庫本或雜誌,他們繼續在靖國大街上閒晃,數寄屋橋正式成為一個地名,外堀裡曾經填滿軟泥青荇的水彷彿不曾存在。國產的豐田自動車開始在被填平外堀上有點笨拙地奔跑,數寄屋橋在短短幾個月間就跟著街頭電視一同成為時代的泡影,沒有人注意到數寄屋橋公園旁不知從何時起就多了個小石碑。
 
   數寄屋橋曾經在此。

三好也曾經在此。
 
   有一次神永在他店裡喝醉,脫口而出石碑立好的那天晚上、他就在那裡遇見了菊田一夫,一見即成莫逆之交的聊了整晚。酩酊大醉的那好長一段時間,他只說了那麼段話,口齒不清又顛三倒四,什麼重點都聽不出來。到隔天他酒醒一被問道,只用了個果不其然的表情,眼神逃離了他問話時一貫的含蓄,有點不好意思的說了句我忘了。他聽了只是聳聳肩,看著神永邊揉著已經亂成鳥窩的頭髮起身,走出門的步伐裡還有著踉蹌。卻也無法就此判定昨晚的醉話是真是假。
 
    奧運將近的某天晚上,他在打烊時分一抬頭、突然就看見牆面上那張請問芳名的電影海報,他想不起來自己是什麼時候把他貼上去的。他的店狹長而窄,海報貼的位置有點高,天花板上圓形昏黃的燈光投射下去,雜訊迅速交織了幾秒,突然感覺就像在看歌劇。真知子和春樹相擁凝視的身影突然就變得好大,褪色的海報任由時間沖刷變得稀薄,透出那背後牆面的紋理,像文庫本的紙頁一樣,已經薄得能夠透光。故事、緩而悠遠地流瀉出來,封醃在時間裡而已經看不清輪廓,他瞇起眼專心看了好一陣子、那早已不再是請問芳名的故事,影像錯雜交疊間,浮現出一切都還沒開始改變的時候,他們破碎卻也安逸的身影,三好、神永、甘利⋯⋯,那些還在或已經不再的人,他們都飛逝得不留痕跡。神永在數寄屋橋的路燈下幫他點煙的身影將那毫無章法的一切都包容了起來,那個躺在床上看書的神永、坐在窗邊悄無聲息就燒掉了中央公論的神永⋯⋯
 
   在燈火管制的晚上、依著黑布圈起的微弱光暈寫字的神永、在貓離開的晚上顫抖說話的神永、也許一直以來都愛著三好的神永、也許他也愛著的神永⋯⋯
 
掛在門上一角的鈴鐺被輕輕推響,他看著神永一如往常地走進門,眼眶一濕,跟著像平常一樣淡淡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