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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 Dippy





「當年⋯⋯我一直想,如果可以跟你一起來看恐龍化石就好了。」月島螢這樣說,鏡片反光後面的眼睛,也許是因為上了年紀,竟然有點濕潤。「已經沒有機會了,我很抱歉。」





1.

2015年年初,英國倫敦的自然史博物館鎮館大廳的恐龍化石即將於退休,逐步換成鯨魚化石的新聞在世界各地都引起迴響,即使在仙台也不例外。月島螢看著新聞報導,拿著手機的手也不自覺微微顫抖。

山口忠敏感地注意到了月島螢的變化,湊過來關心地問怎麼了。英文標題他沒看懂,但是那張巨大的恐龍化石照片他認得,不只是因為這是世界知名的景點,更是因為⋯⋯
「這不是阿月之後要去實習的地方嗎?英國倫敦的自然史博物館!」山口忠說道。



2.

月島螢是在大學畢業前夕接到海外博物館實習的邀約。一季三個月的旅程,還有補助獎學金。前往倫敦,這幾乎沒有任何需要考慮的地方,月島螢毫不猶豫就答應了。第一次長途飛行前往歐洲,下飛機抵達希斯洛機場的時候他仍帶著一點機上的暈眩,更像是覺得自己的夢想踏實的在前進著,令人內心不自覺地熱血沸騰。

當然如他預期,並非全是好的事情,陌生的國度、專業型的博物館、不熟習的語言,他喜歡英國人彬彬有禮的距離,卻不確定,作為一個日本人,自己是否能真正理解那些表現的情緒中有多少是真心的。家鄉的夥伴們、已經旅外的夥伴們都紛紛發來訊息,看著這些他更覺得自己不能停下腳步,鼓勵自己勇敢向前。

充實跟寂寞並存,這對月島螢來說也是一個很好的試煉,他這樣告訴自己。

倫敦即使是入夏了仍然是寒冷,不被太陽曬到的地方只有低溫,夜間更是,每晚打開電腦要寫實習日誌的他,指尖顫抖著在鍵盤上試圖敲擊,但是寒冷,寒意包裹著自己,在很多重意義上讓自己難以動彈,言語破碎的變成文字更為破碎的累積在螢幕畫面上。

也許這些思緒都不是必要的,畢竟他活得充實而快樂,博物館的生活忙碌不已,跨語言的社會行為模式令人花時間適應,大多時間月島螢回到租屋處寫完實習日誌就是倒頭就睡,那些夢境很多會重複白天的視野,學習到的東西,更多的挑戰,他運轉著不停下來。這是豐沛的、他愛著的環境。

這兩種情緒似乎不衝突,但漸漸的現實的忙碌壓過了對過去的懷念,在實習地點度過一半時光的時候他覺得自己適應了許多。

偶爾實習結束後大家會互相吆喝著一起去酒吧,這在英國是很日常的社交行為,他自然也跟著去。不習慣啤酒的苦味會被調侃,於是悶著頭喝下,說服自己那種微微的苦味也是生命的一環。然後有時候也去咖啡廳,蛋糕甚甜,他也跟前輩學會了找日式小餐酒館在週末夜晚吃一碗便宜但是熱騰騰的烏龍麵,偶爾有人會問他還好嗎,會不會思念日本,他回以笑顏說忙碌不已的現實才是重心,卻不確定自己的想念究竟落在何方。

又一次酒聚是歡送前一批實習的前輩離開,那是月島螢第一次在倫敦迎來的告別,大家喝得很歡樂,但是又帶著一點感傷,來自巴西的前輩似乎稍微落淚了但是把情緒收拾得很整齊,還拍著月島螢的背說總有一天要在巴西打排球啊,月,你真的是個很帥的男人。

前輩是個好人,他想。

那張熱愛排球的笑顏跟在博物館的專業,像是自己嚮往的一切,卻也帶他回想起故鄉的那些同伴們。一張一張笑顏跟告別的淚水疊合在一起,月島螢覺得自己有一點醉了。

回程時,月島螢獨自沿著河岸走回住處。那晚的月色皎潔,幾乎不需要倚賴路燈的照明。夏天的倫敦是一場盛宴,太多出來玩鬧的年輕人、家庭、互相擁抱著的情侶都充滿歡笑聲。

而月島螢站在泰晤士河邊,想著第一次離家這麼遠,夏季夜晚的空氣依舊很冷,酒精的餘味瀰漫在嘴裡,有點苦。

他想,自己想念山口忠的笑顏。在習慣走回家的路上,山口忠會把溫暖的手塞過來、硬把身體貼近自己身側,讓自己染上山口忠的溫度,自己會嫌棄的撇撇嘴,然後揚起頭微笑。

他想念山口忠。



3.

山口忠是月島螢從小長大的童年夥伴,有些人會開玩笑著說高中以前山口忠根本就是月島螢的小跟班,存在感薄弱,山口忠也會笑嘻嘻的承認。但是在度過了青春期的糾結與成長之後,誰都不能否認山口忠已經成為了一個獨立爽朗的少年。他們五人——月島螢每次想到手機上被硬改的合影畫面都會撇撇嘴,但始終也沒有換掉——在烏野高校度過了非常青春洋溢的三年,然後各自奔向前程。

畢業的時候谷地仁花含淚卻仍然帶著笑臉,說著要跟大家並肩而行的方法就是不停地奮鬥前進,然後一一用力地拍了大家的背,接著還是忍不住哭起來時,也是山口忠隊長好好的哄好了所有人,一起拍下那張大合照。

那之後,五人裡熱愛排球的兩人離開了故鄉,餘下三人因為這樣反而變得更緊密了一點,而長大的過程中始終陪伴在身邊的山口忠也未曾離開。兩人的關係在高中之後變得更為親暱,偶爾月島螢會想這種親暱裡面是否多了一點過去未曾發想過的「什麼」,但他往往歸之為青春期的躁動,而他們已經把青春期的熱血都奉獻給了排球。

長大的山口忠變得更愛笑,卻也同時更為沉靜了。這一點點的變化幾乎只有月島螢看得出來,他會自負地這樣想。又同時焦急地確認是否有其他人比自己更貼近山口忠的身側,還是自己可以獨佔這個竹馬那偏頭看著自己的笑顏?

「月是特別的。」山口忠喝醉後這樣說過。

「笨蛋山口。」自己這樣回答,帶著輕快的語氣。

「對不起,月。」這樣笑著的山口非常可愛,帶著雀斑的臉紅撲撲的,瞇起的眼睛有著捲翹的睫毛,月島螢幾乎想——

那些思緒都在忙碌的大學時期奔馳的太快,無從捕撈,順著順著就從指間流逝了。

反而在歐洲的島國上、河堤畔,又都流回了腦中,順著水聲一起,氾濫滿溢了整個思緒跟靈魂。
月島螢想,自己是這樣的、原來如此。

他喜歡山口忠。



4.

在倫敦的實習僅有一季,時間飛奔而過,但在倒數計時進入三十天的時候,直屬長官在例會後找了月島螢單獨談話。月島螢以為是對工作的交代,卻沒有想到是一紙更長期的實習合約。

合約細節當然需要洽談,直屬長官這樣說,但我想先知道你的意向,月島。

倫敦已經接近夏末了,辦公室的小窗沒有關,聽得到一點點在博物館外也許是排隊也下是遊樂的嬉鬧人聲,月島螢一時間有點愣住了,他甚至懷疑自己語言能力不夠好,才會誤解了自己接到世界上最頂級的自然史博物館的邀約。

「我們都很喜歡你,月島,希望你長期可以加入我們的團隊。」直屬長官彷彿察覺到月島螢的腦內風暴與困惑,又追加了一句。「你也不需要現在回答我們,月島。」

月島螢推門走出辦公室的時候還有一點恍惚,但直屬長官認真呼喊他名字的聲音彷彿仍殘留在耳邊。他回到自己辦公室座位坐下,隔壁就是巴西前輩留下的空位,已經要被下一個來實習的英國人佔據了,這邊來來去去的實習就是這樣,而自己有機會在這裡獲得一個長期的位置——

全世界最頂尖的自然史博物館。任何一個博物館從業者都會為此目眩。

這是一份肯定。月島螢聽見自己喃喃自語,凝視著自己握緊的拳頭,從進入辦公室到現在仍未放鬆,剛過二十歲的他只是一個脫離青春期沒有多久的孩子,卻也是一個必須為自己未來負責的成年人了。

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月島螢回過神來拿起手機,是BBC的新聞推播提醒,不重要的資訊,他順手滑掉。然後視線長久地停在桌面螢幕上。每個人都會笑著拍自己的背吧,說:「太好了,月島,我們支持你。」

大學時期要同時兼顧排球聯賽跟博物館學藝員課程的時候大家都笑著給予一樣的反應。

「只有我知道,月其實不服輸又貪心。」山口忠舉杯這樣笑著說,推了他一把,「但每一件事情月都會做到最好,沒問題的。」

「不只山口知道!我也知道喔!」谷地仁花舉手這樣說。顯然也是醉了。

月島螢笑了出來。

當時在仙台的月島螢笑了出來,現在在倫敦的月島螢也同時笑了出來,笑聲模模糊糊地,誰都聽不太清楚,連自己都有些恍惚了。

「是啊,我是個貪心的人。」

什麼都想要。

對不起,大家。

對不起,山口。



5.

倫敦的夏天結束前,月島螢受邀去了另兩位實習生的歡送派對,氣氛歡樂又不失禮儀,席間都是三個月下來已經熟悉的面容,跟當初參加歡迎會的緊張感完全不同。也許只是巧合,也許是大家喜愛的酒吧位置都相近,也或許是夏天的泰晤士河令人著迷,宴飲結束後月島螢又沿著河畔走回居住的地方。時間超過十點,月亮已經爬升上來,已經不是晚上九點仍明亮著的燦爛夏天了,他這樣想。

今天送走的兩位實習生也許很想念回家,也許想留下來,也許。

月島螢知道自已醉了,這場派對上他喝得特別多。因為要告別的事物太多,他幾乎數不清楚自己跟多少事物在一個決定裡說了再見。他想自己也許未來會後悔,也許不會,他後悔的事情意外地少。他在青春三年裡學會了向前奔馳,執拗地、不放棄地、然後就能夠獲得⋯⋯

大家都知道了月島螢獲得長期實習合約的邀約,但在這場聚會前沒有人真的開口問過他這件事情。也許是酒過三巡大家都覺得氣氛合適了,才有人開口。

大家是想恭喜他,是友善的氣氛,月島螢理解這件事情。

這裡也許會成為他的第二個家,月島螢想。眼匡有點酸澀,但是他已經不是那個十五歲偏執的少年了,他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要什麼。

月總是不服輸又很貪心。山口忠這樣說過。

月島螢把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朝四周友善的面容微笑,這句話他想了反覆很多次,但是他第一次用英文說出來。

「我在家鄉有很多重要的東西⋯⋯排球、以及想追求的伴侶,我必須留下來。」

前幾天,也就是他正式婉拒直屬長官那天,陽光明媚燦爛,月島螢在自己那張實習的辦公桌上寫了明信片,然後在下班回家路上穿過公園,裡面滿是歡笑的童顏跟享受日照的人們。
月島螢站在金色的郵筒前,手指徘徊遲疑許久,然後丟入明信片,豪不猶豫地回頭。

收件人是山口忠。

明信片上寫著:很快就回去了,等我回來。



6.

跟自然史博物館大廳的恐龍化石說再見,拎著比來時多了兩倍的行李去希斯洛機場搭機返日的時候,月島螢以為自己或許會稍微感到難過或是落淚(當然他不會對外承認),但他發現緊張跟亢奮的情緒反而充斥在心底,這種對於大冒險的期待跟緊張感遠比幾個月前獨自踏上歐洲的島國還要劇烈,他為此失笑。

在東京轉機,回到仙台機場的時候,山口忠有來接機,谷地仁花有事走不開,但山口忠舉著「歡迎月回國!」的手牌是谷地仁花做的。上面還畫著小小的月島螢跟恐龍牽手的圖案。

兩人乍然見面時,月島螢還停滯了幾秒不知道做何反應,直到山口忠給了一個擁抱打破三個月的寂寞。

幫忙把行李送回家之後,換月島螢說搭飛機後的亢奮尚未消解,要送山口忠回家走一程。兩人自然而然地散步繞了一圈,就走到了附近的小公園,公園門口的地面上孤零零掉著一張廣告傳單,山口忠快步上前拾起,盯著上面的旅遊廣告看了一會,恰好是去歐洲的二十日旅行團。

「收到月的明信片的時候真的很開心喔!明信片上面那隻Dippy——恐龍化石竟然還有這麼可愛的名字,太有趣了。」山口忠語調輕快地這樣說,然後安靜了幾秒,很快地接下去說道:「其實,我們有討論過月會不會就不回來了。」山口忠把手中的廣告傳單隨手折成紙飛機,往公園裡面丟去。「就像日向一樣,去追求遠大的夢想。」紙飛機飛得不太好,畫出一個小巧的弧度就落地了。

現在是在兩人家附近的小公園,是他們一起度過童年玩鬧、青春期並肩談過許多(吃過許多肉包)的小小角落,陽光溫暖燦爛,月島螢不合時宜地想起自己在泰晤士河旁邊帶著酒意漫步的那許多夜晚。

「我也想過。」月島螢無法否認,但是他想起那一次一次的月光,每次都像是柔軟的呼喊。喊著月、月。「想過自己選擇的路究竟該通向何方。」

月島螢感覺得到自己喉嚨乾澀,但現在說出來的每句話都是必要的。他想。

「山口,我回來,是為了追求遠大的夢想。」

「哇!好不像月會說的話。」山口忠笑了起來。往前跑去撿起掉在裡面的紙飛機。「但好帥!不愧是月。」回頭瞇眼笑起來的山口忠是月島螢記憶中的那樣燦爛明媚,如夏天的陽光。

「在這裡,我有遠大的夢想。」月島螢邁步向前,握住了山口忠手中的紙飛機——握住了山口忠的雙手。「跟你一起喔,山口忠。」



7.

40年之後,英國倫敦。

在自然史博物館的巨大藍鯨化石下,山口忠頻頻發出驚呼。也在當時與月島螢共事的博物館員接待下度過了一趟舒適的導覽之旅。最後,他們提著滿手的紀念品,再次回到了大廳的鯨魚化石下。山口忠敏感地察覺到月島螢的沉默比平時來得更長,但他想這是時光帶來的感傷吧,只是溫柔地等待著。

月島螢凝視著鯨魚化石,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

「當年實習的時候,我一直想,如果可以跟你一起來看恐龍化石就好了。」月島螢這樣說,鏡片反光後面的眼睛,也許是因為上了年紀,竟然有點溼潤。「已經沒有機會了,我很抱歉。」

「⋯⋯不是很多人說,鯨魚是很孤單的生物嗎?」山口忠瞇起了眼,笑起來時總是帶著眼角的皺紋,「但是看到這條鯨魚在這裡,我跟月一起在這裡,好像大家都很圓滿的樣子,我覺得很開心。」

「⋯⋯說起話來好像老爺爺。」月島螢捏了一下山口忠的鼻子。惹得山口忠哈啾了一下。
「我們的確是老爺爺了啊!」山口忠溫暖地說,抬起手上的拐杖示意了一下。「只是月還是這麼帥,太不公平了。」然後他習慣性地想要抬起雙手,似乎想做什麼動作,只是一隻手握著拐杖,另一隻手被月島螢握著,無法成功順利地動作。

但是月島螢看懂了。

於是月島螢輕輕低頭,吻住了山口忠。

白髮蒼蒼,他們依舊相愛。



8.

2017年那年,鯨魚化石在英國倫敦自然史博物館登場。

那年,月島螢飛回了日本,去尋找他愛著的那些事物,跟他愛著的人。

那年,初夏的陽光和煦,微風吹拂,掀起他度過童年與青春期的房間,牆上貼著大家的排球合照,掛著球衣,書架上滿是博物館跟自然史書籍,櫃子上則放著珍惜許久的恐龍玩具、自然史博物館的恐龍模型,與那年山口忠折給他的恐龍摺紙。

陽光曬著,曬著,幾乎要曬得他們都褪色了,唯有過去、現在、與未來都仍然如此鮮明。

而他們即將一起攜手共度過漫長的時光,永以為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