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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月光如绞 - Moonlight Noose -

*有少量graphical的暴力描寫。

长枪击中了右边那名跟车骑手的腰,他从马上直栽下来。米诺斯抛开枪,跳下车落在右侧车门前,用驭座挡住自己的大半身,随即抽出手枪瞄准左侧的另一名敌骑。那名骑手也已冲他举起了手枪,但吉欣同样也端起国王给的长枪朝向了他。

双方差不多同时开火——是那名骑手和吉欣,而国王手里的枪并没有响。而且在扣动扳机之前,女侍卫长将枪管前端猛地一沉,瞬间之后,那骑手骑着的马匹便长嘶倒地了。

这时法官才来得及跳下马车,站到国王身后。他明白国王和女侍卫长的默契:他们同时瞄准敌骑,对方无法举枪对峙,只能被迫开火,巷战中难以再次填装枪支,相当于这支枪就废了,而陛下用假开枪保留了火力。火枪的准头有限,即使陛下和吉欣肯定是好枪手,刻有他们名字首字母的枪支,应该也是他们专属的、磨合过的,也不可能百发百中。另一方面,如果敌人从远处开枪,躲避也没什么用,反而可能恰好被飞歪的子弹打到。于是他们都采取了稳妥策略,陛下以驭座作掩体,而吉欣选择打对方的马,目标较大,更容易得手。

那骑手也颇为敏捷,抢先跳下了马,没有被掀翻,但在他踉跄的工夫,两名跟车侍卫也驱马上前拦住了他。

国王向后伸手,按了下法官的手臂,示意他别动,便借着侍卫的掩护,疾冲到黑厢马车背后。接着大概是为防车里的人从窗口向外攻击,他没再向前,而是飞身翻上车顶,同时抽出佩剑,向前一跃而下。

法官的视线被前车车厢挡住,没看到国王出手,只听一声惨叫,敌方的驭手就滚到了地上,但同时车厢里也传出了一声枪响。

他的心才提到喉咙口,又见一个人跳下车,晃过了两名侍卫,提着佩剑向他冲了过来。

路尼还没看清这人的脸,就已经想到是尼马要抓自己来要挟陛下,于是他掉头就跑。先头已经跳下车的吉欣冲上去阻挡尼马,米诺斯也从后面追了上来:刚刚“深者”只来得及随手放出一枪,借他受阻的机会逃脱,并没打中他。见无法对路尼下手,尼马只得一剑挥开吉欣向前奔逃。

这时巷子的另一头一阵骚动,又窜出五六个人,向侍卫们打了过来。

见同伙来接应,尼马又来了精神。他正想冲回去与接应会合,米诺斯却已经抢到他面前,挥剑猛攻,逼得他连连后退。

“待在这儿拦住他们。”国王对身后的侍卫说道,目光仍然紧盯着尼马。他这么说也就表示了元凶由他负责,叫侍卫们不要跟来。

眼前敌人比自己人还多,容不得吉欣不情愿。她只好应了声是,一边从领口里掏出一个哨子咬在嘴里,一边返身去应付尼马的同伙。哨子发出尖锐的异响,她连吹三次,这是叫国王在第二街布置的埋伏全体出动的暗号。

尼马见没法与接应会合,便继续掉头逃窜。国王随之追去,路尼想想陛下交待的“紧跟着他”,便也连忙跟上。



米诺斯和尼马边跑边打,很快就到了几条街以外。尼马挎了两把手枪,在追逐中开了一次火,但因为无暇瞄准,又被米诺斯躲了过去。现在两人剩余的火力是一比一了。

路尼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照国王吩咐的挨近墙边,同时警惕着四周。他相信自己已经算是镇静,但在前方两人急促的短兵交击声中,他的手心还是沁出了汗。

这一番打斗看下来,固然尼马也算是高手,不过陛下还是更胜一筹,他也算勉强放了半条心。可他最担心的是“深者”的兵器上有毒,或者突然撒毒粉出来。

显然国王也有同样的顾忌,更兼难免为身后的法官分心,导致他几次几乎击中对方,都错过了机会。他们来路上的打斗声也愈来愈大,应该是国王和“深者”的埋伏皆已出动,陷入混战了。

处于巅峰年纪的黄金百合,到底逼得敌人愈发捉襟见肘。面对国王再一剑凌厉的抢攻,尼马用左手匕首勉强架住:他用的是破刃匕首,刀锋上是排列如梳的深齿,本来应该万无一失地卡住对方的佩剑。

国王手里的剑却如蛇信一般,在破刃齿间一抖,直冲着他刺来。他只得将匕首后撤,紧贴着对方的剑,试图再度锁住剑刃。

在他移动匕首、格挡力量暂时减弱的瞬间,米诺斯将剑锋再次猛然一转,飞劈而落,虽然仍被匕首架着,力道打了折扣,却竟仍然砍透了他腿上的革甲。

尼马差点跪在地上,眼睛都要瞪出了眶。将轻佩剑用成双手大剑一般,劈砍破甲,他怎么也想不到,国王身量轻捷,绝对称不上魁梧,竟有这样惊人的力道。

但使出这样大的力,国王自身也不得不向前冲去,几乎要撞上对方的剑。法官正捏着一把冷汗,却见国王迅速大幅度地拧身,同时抬起左手匕首格挡,身体从刺客的剑锋下滑过。闪到“深者”的侧后方站稳之后,他立刻跳开退了回去,再度挡在法官身前。

趁着他为身后的人耽搁的工夫,尼马的身前炸开一团淡粉色的雾,而后他踉跄了一下,拖着伤腿夺路而逃。

那团雾带着女用脂粉的气味,国王和法官都认识,正是“深者”致人麻痹脱力的迷香。两人立刻捂住口鼻退后,但这迷香也没有多毒,等那团雾稍微散落,两人还是屏着呼吸追了过去。

借着迷香的拖延,尼马已经跑进了另一条巷。毕竟他拥有在王宫和法庭都来去自如的鬼魅身法,即使被腿伤影响,行动仍是飞快,只是变得沉重,无法再藏匿声音。

国王听着他的脚步声紧追不舍,一条接一条穿过楼群背后的小巷。未经任何训练的法官却渐渐觉得疲累,喘息拉扯着他的肺,他咬牙跟住,却不知道如果再有埋伏窜出来,自己还有没有余力闪开。

尼马又拐过一个转角,将两人落在后面。国王扬脸望了望,却转头向法官抬了下手,飞快地低声说:

“停下别动。”

然后他转过转角继续追去。突然巷子前方的楼上传来一声枪响,紧接着是国王短促的叫声和摔倒的声音。

法官的心蹦到了喉咙口,他反射性地就要跑过去,却硬生生止住了步伐。陛下说的是停下别动,就算他真的中弹,自己出去也只能给他多挡一发枪子,这毫无用处。

他听到国王似乎是挣扎起身,闪到墙脚下隐蔽。他向前两步走到紧挨着转角的地方,却见前方街道的屋顶上有一个人起身走近,取下背上的长枪,好像在寻找国王的位置。他连忙缩回头,免得被发现。

他感觉心脏被人紧攥着,就在它快要停止跳动的时候,房顶上倏尔现出一个深红的人影,手中佩剑一闪,枪手就从两层楼顶跌了下去,重重砸在地上,溅起一片血红。

路尼定睛一看,才发现枪手的半个脑壳没有了,还没溅干净的血和不明流体争先恐后地翻滚出来。他的胃不由得紧缩,连忙抠住墙壁阻止自己发抖。作为一名刑事法官,可怕的死状他还是见识过一些的。

国王不知怎样攀上了屋顶——或许是抓着墙边的下水管道上去的——他又将剑狠狠地向下一刺,法官看不见他刺了什么,却能猜到大概是将趴在屋顶掩护枪手的同伙捅了个对穿。

紧接着他如同离弦的箭从屋顶掠过,没入转角处楼阁的背后。没过几秒钟,前方楼顶又传来一声枪响。

然后路尼听到国王叫他的名字。他心里蓦地一松,心想陛下应该是得手了,也不顾腿软,赶紧奔出转角,绕开地上的尸体穿过小巷。在下一个拐角处,他看到已经回到地面、侧背对着他的国王,和前方十几步远处坐倒在地的“深者”。

显然尼马往这边跑,就是为了将国王引到狙击手的枪口下。身上只剩一条枪、前有狙击手和刺客头目两股火力、还要顾及身后的法官,面对这样的情况,国王在一瞬间决定假装中弹、攀上屋顶斩杀狙击手,再利用敌人很难从地面向上空准确射击,直接走楼顶追上尼马并开火。对于陛下的临阵经验,法官又刷新了自己的认知。

见米诺斯盯着他一步步接近,尼马突然笑了起来:“为了追杀我,带你的法官冒这种险,你重视自己的权力胜过他的命。”

国王沉着脸,他身后却响起了法官的声音:“深者,挑拨无用,我是自愿跟着陛下的。”

“可怜的小法官。”刺客头目笑得更加古怪,“你的陛下今天这身红衣才衬他,黄金百合,本就是用血浇灌的……嗬嗬。还有你,”他又对国王说,“你以为你能保护住他?回头看看吧……”

国王的呼吸骤然紧绷。从那团粉雾炸开以后,他就没再回头看过,确实不能排除尼马有对他的法官下了暗手——明知可能有诈,他依旧不由自主地偏头瞟向身后。

“别上当!”

路尼看着刺客头目扬起的手,一边喊一边箭步上前,试图拉着国王退后。米诺斯立刻转回目光迅速后退,但空气中刺鼻的味道已经弥漫开来。

窄巷中的风流动更快,毒物的扩散,即使转头就跑也避之不及。

“闭气,闭眼!”国王叫道。

法官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只觉得被拉着跑了几步,紧接着腰被箍住,身体顿时腾云驾雾起来。不过几秒的功夫,国王又带着他的法官攀回屋顶,藏到小巷对侧向街面的山墙背后。

喘息未定,他望向仍然被自己揽着坐在瓦片上的人。

他的法官轻阖双目,长而浓密的银色睫毛微微抖动,神情平静。国王刚刚根本来不及看他是否真的闭上了眼。

“睁眼,可以呼吸了。”

路尼这才睁开眼睛吁了口气。米诺斯按了下他示意他别动,自己起身走向屋顶背侧,望了望巷子里头,又向身后招了下手。路尼这才上前看去,只见尼马躺在地上,口鼻流血,似乎已经身亡,躯体却还在抽搐,而且强直着反向屈曲,颇为狰狞。他放毒的时候,自己也吸入了大量毒粉。

“马钱子粉。”法官喃喃地说,让人身体这样扭曲的毒,通常就这一种,“眼睛接触也能中毒,所以您才让我闭眼。”

“这东西不会让人这么快就死。他嘴里有毒药。”国王说。路尼点了点头,他理解刺客的作风,既然被抓回去必死无疑,不如鱼死网破,外加咬破口中的毒药自我了断,免得泄露秘密。

两人重新坐回山墙后的阴影里。“谢谢您。”路尼说道。他们虽然跑不过毒粉的扩散,但马钱子粉在空中会慢慢降落,巷子上方是安全的。若非陛下带着人还能飞檐走壁,他难免会中毒,就算未必致命,也依然凶险。

米诺斯发出一声毫无愉悦的轻笑。“你可真听话,让你闭眼就闭,你这是放弃自卫,把命交到我手上。”

他的胸膛起伏得更剧烈,忽然转身一把将路尼揽进怀里。

仿佛方才生死搏斗之中,所有镇定之下的情绪都在这一刻爆发,他双手握得路尼双臂生疼,而且法官竟然感到他的陛下在发抖。他不禁转头望去,国王将头搭在他肩上,于是他看不到国王的面容,只见细密的汗水布满他的耳际和脖颈,濡湿了他的浅金细鬈发,也濡湿了两人脸颊之间的空气。

法官的心跳也快了起来,但语气依然平静:“我的命本来就是您的。”



外围的战斗也没有持续很久。国王在第二街的暗桩拖住了“深者”的同伙,叫他们不能脱身,也挟持不到平民。当王都卫队西北城分片的长官巴连达因·科西多·哈彼率领大部队赶来以后,战局很快就以近乎全歼敌人而告终。

吉欣他们在与国王的埋伏会合以后,就交接了战场来找国王。看到宿敌“深者”陈尸当场,侍卫们都颇为震动。女侍卫长虽然保持了镇静,但当国王叫她——而不是巴连达因——带城卫去把尼马有毒的尸体拉到郊外烧掉的时候,她还是显得有些惊讶。

国王挥手让其他士兵先走,然后望向她:“吉欣,我只想让你好好看看,这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不会祸害任何人了。”停了停他又说:“你那时才十三岁吧?大夫说本来是不指望你活下来的。”

法官记得国王的话。尼马曾潜进王宫刺杀艾亚哥斯王子,侍卫们被他的迷香迷倒,唯有受过国王特训的小侍女奋力抵挡,为援兵赢得了几招的宝贵时间;手里的剑被击飞,她便紧抱住六岁的小王子,用身体迎向“深者”的剑锋。贯穿她脊背的拖砍伤痕,每逢阴雨天便疼痛彻骨,但她也只是在这些天气从夜更改为日更,不肯少值一次班。

吉欣咬了咬嘴唇,扯出一个笑容。“托王子殿下的福,或许是他一直在床边哭着喊着让我别死,我怕他内疚,才拼命醒过来。”

接着她屈膝半跪,向国王行了个大礼。“谢谢您。”

国王却摇了摇头,渐渐晦暗的天色下,看不清他的表情。“谢谢路尼吧。”他转头瞥了一眼身边目露疑惑的法官,“要不是他拒绝让其他侍卫护送他离开,那么刚才那些来接应尼马的人,你就得独个去挡。他们人太多了,还带着枪,你不可能顾得过来。你会死的。”

吉欣抬起脸望着国王。她的神色中丝毫没有意外,甚至笑得还更轻松了些:

“那么,我倒下的时候,您一定已经杀了尼马。那也值得。”说罢她站起来转身走向巷外。



天黑的时候,国王才带着法官回到王宫,召来了御医。法拉欧看着路尼直摇头,大概觉得这位同僚两个月就向自己报道了三次,无妄之灾实在太多,不过看国王的脸色,他也没敢说什么。问诊过后,法拉欧估计两人最初吸入的一点毒粉没什么影响,但保险起见,还是给两人弄了草药,并且建议法官留下观察一晚,确认无恙再离开。

于是国王说让法官去夜班御前书记的休息室过夜,随后叫来侍从,让他们从御厨房找点现成的食物,弄两份简单的晚餐。路尼本想起身致谢,被他横了一眼,只好讷讷地坐了回去。

半个钟头之后,国王说要法官陪他走走,于是侍从们引着两人,又来到王宫花园中的白石凉亭,留下了一盏提灯,便躬身离开。

凉亭坐落在草坪上的几级台阶基座上,有着神庙式的雕花廊柱。没有会议的时候,凉亭中的书记桌和凳子都被撤走了,国王便背靠着廊柱在地板上坐下,示意法官坐到他身边来。

路尼却只是站在阶上,望着侍从走远,接着转头倒退下台阶,向国王跪下。

“陛下。”他低着头说,“对于今天的临阵抗命,我请求您的惩处。”

“临阵抗命。”米诺斯干巴巴地复述道。一名文官可能习惯了在会议上提出反对和谏言,但在时间万分紧迫的战场上,完全是另一回事。归根结底,诛杀尼马是军事行动,路尼也确实抗了命,不肯跟着侍卫离开。“你知道军队里不服从指挥会怎么处置吗?就算没造成损失。”

路尼依然低着头,银色长发微微抖动了一下:“……鞭刑。”

“那你还拒绝离开?我以为你不懂这方面的事,可现在看来你明白后果。”

法官抬起脸望着他的君王:“在马车里,当您决意亲自诛杀尼马的时候,您的样子、您的眼神,比起在大会议上差点杀死古加多那次……有过之而无不及。前些天您说过,您认为自己当时太冲动了,因为看到我,才停了下来。”

“喔。”国王依旧没什么表情,“所以今天,你发现我失控了,担心我这样去作战很危险,诸如一心想杀仇人,忽略了防备埋伏之类的。于是你坚持留下,虽然因为我对你的在意,这会让我分心,但也会逼我冷静,反而更安全一点。是这样吗?”

“是的。”法官回答道,“但显然是我妄加猜测,低估了您。”

“起来,过来坐着。”

陛下的不置可否,让路尼有点不明所以,但他还是起身走上台阶。他刚在国王左边的石板地上坐下,米诺斯就将他的肩膀扳向自己,终于发作起来:

“你是不是被我打仗的时候军法严苛的传言给吓傻了?否则,明明是我不理智地追击尼马在先,你担心我,才冒险跟着,如此一来还救了吉欣。这即使不算功劳,最起码也没有过失吧?结果你让我罚你?还是对文官来说那么屈辱的——何况我连你的一根手指都舍不得动。”

他的胸膛起伏了一下,似乎在按捺着情绪。“……还是说,你想提醒我,我已经两次失控了,得认真反思自己的问题。但听起来像是指责,所以你先退一步,承认自己有错,再旁敲侧击地劝谏我。”

见法官低头默认了他的猜测,他不禁又重重地吁着气摇头:“你就不能直说吗?这样绕弯子,让我觉得你在有意疏远我。是我对你坦承得还不够吗?”

您已经对我坦承太多了,路尼心想。但指出君王有着可能成为致命弱点的情绪问题,这样刺耳的谏言,除了您最亲近的那几位,让其他人来说,谁能不怕您发火?您怎么能期待我敢像艾亚哥斯王子或加伊拿公爵那样跟您说话呢?

他又感到呼吸不畅。就像是陛下去他家探病时,抱着他不准他再怀疑自己的信任的时候;将金百合别针托付给他,露出罕见的哀伤眼神的时候;终于从“深者”手里保下他之后,颤抖着将他搂在怀里的时候,他内心的感觉。

——这位雷霆手段的君王,每一次忽然靠近他,向他坦承自己并非牢不可破的时候。他谨守着平民官员的本分,从未做出陛下似乎期待着的回应,可陛下愈发地期待和要求这种回应。

当然这些也都不能说。他只是回答:“不全是绕弯子。在和‘深者’的战斗中,您当真时时都在保护我,我很感激,没想到您这么在乎我。但也正是因为这样,对我的冒险行为,您肯定很生气。所以就算真的挨罚,我也不会有怨言。”

“你——算了。”国王泄气地摇摇头,显然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他转回身子,望向凉亭外夜空中银白的圆月:

“其实你提醒我的问题,我早就意识到了,也知道自己为什么失控。但我能告诉谁呢?”

他接下来的话却如同铁锤,敲得法官心头剧震:

“就在今天,我劈开那个枪手的脑袋的时候,又记起了在内战的战场上,挥剑刺穿内脏、砍断骨头的感觉。穿着简陋护甲、甚至毫无防护的士兵,很多是被临时征发的农民,满面惊恐地倒下,大概是不敢相信,他们的国王竟是个小刽子手吧。”

他低下头,摊开满布剑茧的手掌。

“特别是早几年的时候,我总是梦见被我杀死的人,还有为我挡刀挡枪的士兵,喷溅在我身上的血。还有那些尸堆和衣衫褴褛的逃难的人,甚至赤[删除]裸而死的女人——就是那些可怜的叛军士兵,一旦入侵其他地方,却又在领主的鼓励下,残害他们的同胞。甚至王廷的士兵,有严厉的军法约束,也不能禁绝这样的事。”

“这些记忆让我变得暴躁和喜怒无常。对,我那些吓到过你的坏脾气,并非像很多人猜测的那样出于伪装或任性。我是真的控制不住自己。”

“所以每当有人试图破坏眼下的和平,让我又陷入那些回忆,我就要发狂,何况尼马还和我有仇呢。然而我不过是在迁怒,不肯去想最该被憎恶的人是谁。那些尸体和虽生犹死的人,土地每一次易主,都是从他们身上践踏而过。我战斗的理由真比那些反叛的领主好吗?”

他握起微微发抖的左拳,盯着无名指上的权戒:“像‘深者’说的,黄金百合是鲜血浇灌的,而且,是同胞的血。”

然后他深深弓下了腰,将手指插进长浏海的中间,发出短促而低哑的笑声。

“陛下。”路尼感到自己的心被那笑声揪得难受,他轻拍国王的肩,米诺斯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于是他跪坐起身面对着国王,稍稍用力摇晃他的手臂。掌心传来紧绷的颤抖,令他的声音也有点发紧:

“不是这样的。”

米诺斯总算抬起埋在膝头的脸望着他。

“我们深知您平叛的意义,也绝不认为您和那些叛乱的领主一样,只是为了守住自己的权力。”路尼一边说着,一边心中迅速地拼出了一个答案。他相信国王完全认可自己所说的,然而国王这无理的自暴自弃,他也不是没见识过。作为刑事法官,他知道一些正直的老兵,是如何变得暴躁又极度内疚,变得容易犯罪,最终上了他们的法庭。

这是战争的创伤。本来他和别人一样,想不到国王这么强大的战士,也会陷入这等境地。但他担任了三十年法官的老前辈曾说过,杀伤过别人的老兵,反而会比那些仅是受伤害的更煎熬。何况前后六年的内战中,陛下才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又杀了那么多人呢。为了不向敌人暴露弱点、更不让忠于他的队伍失望,陛下自然也不能和人倾诉——虽然他今天竟成了例外——导致这伤口更无法愈合了。

他想自己也帮不了太多,这次先安慰了陛下再说。于是他说:

“虽然我很幸运,家乡没有蒙受太多战火,但那些年我也非常担心。我、我的大学同学和朋友,我们不止担心叛军:因为平叛需要大量兵力,我们边境守卫不足,西边的蛮族也来雷瑟趁火打劫,就像萨罗尼克借机侵扰加伊拿一样。我们明白,如果多罗美亚不能团结一体,那么很快就会被周边觊觎我们的势力瓜分,我们将陷入十倍、百倍于平叛战争的悲惨。是您迅速地平定了叛乱,才阻止了这一切。”

“您已经尽力约束您的军队不去伤害无辜,更别说叛乱的领主以前怎样对待他们的人民,您收复这些地方之后,又是怎样治理的。老百姓或许不懂大义,但会用这些简单的标准,来判断作战双方谁才是高尚的。再说,即使在历史上,也很少见到有谁像您这样,在打了胜仗以后,把敌方领主为了备战而加征的苛捐杂税退回给民众;这些财物一向被当做是战利品。以我们那里的穷苦,要不是拿到退税,很多农户都熬不过下一个冬天。”

他见国王听得入神,内心突然涌起异样的冲动,于是他继续说道:“您知道乡间有关于您的说唱传奇,其中有一段词就是讲您退税的,这种无关战斗的内容,在武功歌里很少见,我记得特别清楚。”

于是他开始吟诵:



“少年骑着高头的战马,

披风如同百合的白瓣;

面容美丽,嘴唇却苍白,

眼睛比琥珀更明亮。

他说:‘我不过是躺了一会儿,

你们就这般胆大妄为,

竟敢私吞我的人民的血汗,

我要把你肮脏的手砍断!’

他跳下高大的战马,

拔剑站在村民的前面。

税官认出了他们的国王,

吓得趴倒在地上求饶;

他听说国王负伤,正在休养,

才敢干这浑水摸鱼的勾当,

可国王紧紧缠住伤口,偷跑出来,

确保他的人民拿回稻谷和牛羊。

于是村民们都开始欢呼——”



“别背了。”米诺斯忽然伸手用力将他拉向自己。路尼失去了平衡,一下跌坐到国王的臂弯里,却还是念完了最后一句“赞颂贤明的少年国王”,然后便止不住无声地笑了起来。

米诺斯用另只手的手背挡着脸,试图遮掩脸颊旁边罕见的一抹绯红。“什么偷跑出来,我是光明正大出来的。”见法官撑着地板想要坐直,他报复似地收紧了揽着法官的手臂:“不许动。”

路尼只得就这样枕着他的手臂,肩膀紧贴着他的胸膛。然后国王低头凑近了他,嘴唇几乎碰到他的头发。他心里突然响起了警钟,幸好米诺斯似乎也反应过来了什么,又抬起头,看着他说:

“谢谢你。”

路尼这才松了口气。但接着他又看到国王脸上的光黯淡下去:“我真希望多罗美亚的人们能安定下来,得到休息,可总有些人不答应——我找你出来,本来是要说说潘多拉公主的。”

说到后面他压低了声音。路尼心里又是咯噔一下,他抬起头,正迎上国王琥珀色的瞳子。

“我没有想娶她。”国王解释道,“那几天我们相处虽多,但无论是交谈、下棋、出游,总有她的侍从在附近,听得见我们的对话。那些侍从跟得有点太紧了,我怀疑她受到了监视。”

这和路尼的发现如出一辙,他连忙也报告了公主造访审判庭时,她的随从官对他似乎有点异样的关注,然后说:“抱歉没及时将这事禀报您。”

“现在说也不晚。”米诺斯答道,“所以我安排了那出传奇剧,看看公主会不会借机说点什么——哈,很多人还以为那是示爱。看戏的时候,我和她坐在剧院王室包厢的中央,她的另一边是雷瑟公爵夫人。我们附耳说话是安全的。”包厢的座位必须按照宾客的身份排列,公主的随从得坐在外侧,中间隔着一众王公贵妇,大概很难听到公主说了什么,而雷瑟家又很安分,就算听到也不会乱传。

“果然,她用扇子半遮着面,假装讨论剧情,用古语断断续续地告诉我,她的来访是他们国王设计的,目的却不止我们两国之间的未定领土。辛尼斯一直在追求她,想通过娶她来控制海因斯坦,好进行后续的阴谋。因为她总是不接受,他们只能让她联姻。我想,一方面她父亲老了,她的教士弟弟又不懂政治,如果她嫁到我国,远离本家,他们操纵海因斯坦就容易了;另一方面自然是逼着她接近我。”

“她说:‘恳请您帮助我的家族,免于让我们成为引起战争的从犯。如果海因斯坦等温和的家族被拔除,对贵国也将是威胁。’”

辛尼斯·潘恩公爵,是萨罗尼克国王的堂弟,在他们国家的军事地位,就和加伊拿公爵在多罗美亚一样,而且是个激进好战的分子,大力支持萨罗尼克对周边国家的侵扰乃至欺压。海因斯坦南邻多罗美亚,如果真的被辛尼斯给操纵,让萨罗尼克的大军进驻,对多罗美亚是严重的威胁,而且海因斯坦有着崇高的宗教地位,如果被操纵着以宗教来煽动民众支持对外扩张,那会更麻烦。

法官听得愈发惊讶,他肃然答道:“公主真是可敬,她告诉您这些,是要顶着叛国的罪名,又冒着性命危险的啊。”

“她比那些披盔戴甲却割地求荣的人勇敢得多。”国王说。

“……您是说御前早会上建议您主动回访公主的大人们?”路尼谨慎地问道,“有的人可能只是没想那么多吧?”

“我也宁愿相信他们只是目光短浅。可佩里菲特斯说那块土地很贫瘠,没什么价值,绝对是故意煽动众人支持联姻。他装傻充愣的样子虽然可笑,也真够可怕。”米诺斯低低地、冷冷地回答道。他看着怀里的人睁大了雪青色的眼眸,又安抚地抬手拂过他银色的长发,“弗莱格森是否真和萨罗尼克勾结,我还得再查证,毕竟向外借兵来和王廷争斗,要不是迫不得已,其实并不划算,即使没有被黄雀在后,分赃也会吃亏。不过我得先想想怎么推脱联姻,又不使萨罗尼克生疑。”

他向后靠到廊柱上,半闭上了眼,随手抓着前额的头发。“我还没想到理由。萨洛尼克是周边最强盛的国家,公主是他们血统最高贵、名声最出众的女孩,还是未来的女公爵,论联姻,再没有更适合的了。如果不接受,萨罗尼克会指责我们鄙视他们的国家,成为他们搞事的借口。公主不谈政治的态度又很得老资格们的欢心,包括很多对新政持中间态度的人,这个时候不好让他们失望。”

“昨天提起公主,是我没能体会您的烦恼,我很抱歉。”望着显露倦色的国王,法官轻声地说。

“该道歉的是我。”米诺斯扯了扯嘴唇,“是我默许甚至故意让众人误会我想联姻的,向你发火实在没有道理。可说来奇怪,又不是与我彼此倾慕的哪位小姐,你一个大男人,误会了又怎样?可我心里就是介意,所以才要拉你出来说清楚。”

这这句话让路尼莫名有点不安,他再次试图从国王的怀里起身,抱住他肩头的手却并没有放松。

“我以为自己很有本事,结果呢,改革与和平就算了,连爱人也不能自己选。”他的君王完全阖上了眼,喃喃地说,“真的很累。就这么再待一会吧,好吗?”

路尼没有答话,也不再动了。圆月西移,两人坐的位置刚好当着月光,它似乎比旁边的提灯还明亮,连国王那被说唱诗人比作“白金绸缎”的微鬈长发上,也闪着点点如星的微光。

法官看着这些,回顾这长长一日中的一切,内心忽尔升起了恍然与更大的不安。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固执地拒绝回应陛下的接近,纵然他本非这样死板的人;为什么明明并不慕权争宠,看陛下和公主共舞,却会感到失落,更非要在陛下面前说出暗示着公主的话来。

像陛下说的,那是“倾慕”。

他年复一年地苦读,心中怀着在父亲培养下造就的简单的理想:造福民众,主持公道。于是他期许着一位明君,而陛下符合他一切的憧憬。

不止是强大的君王和战士,更是能够善用自己的力量,不畏疏远和误解,践行崇高理想的灵魂。

在这种情况下,陛下对他再二再三的接近,以及黄金百合能迷倒除了敌人以外所有人的魅力,早已令他无法自拔。

一次又一次,陛下对他坦承那些罕为人知的苦恼和脆弱,令他想要竭尽所能地安慰他,不管以何种代价。可他克制着,宁愿惹陛下恼火,也要维持那可称是生硬的礼数,拒绝如陛下所期待的那样回以接近,保持着两人之间的距离。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放心。他又望向那高处的圆月——就像月光虽照拂着他,但月亮和他隔着天与地,从而不会有人认为他对明月怀有不恰当的感情,包括他自己。

可陛下那一再的接近,早已令他们之间看似遥远的距离岌岌可危。而今天,黄金百合向他袒露了灿烂之下溃烂的伤口,将那段距离彻底击碎。

明月从天上落下来,将他拥入了怀中。

他突然感到喘不过气,感到仿佛有一把绞索套在他脖子上。

他脑海中掠过书上那些几百年前同性恋人被视为邪魔、被纷纷送上绞架的记载。近世的态度虽然有所放宽,然而恋人们一旦暴露,往往也免不了声名扫地、失去继承权或丢掉职位。他想到无论贵族还是平民,私底下生活检点或混乱,谈及这种事的时候,一致的鄙夷和厌恶。

只有有权势的人受这种事的压力要小些,他们有其他方式保住自己的权力。然而他并不是,除了陛下的信任,操行和名誉是他唯一的财富。

自己的问题还远远在其次。即使只是妄想,黄金百合又怎能容许这样的亵渎?更何况关注着陛下的眼睛太多了,很多人也因此关注着自己这名司法改革要员。那些反对陛下的人、又或是寄希望于他的人,如果因为自己的不慎,这些妄念被他们所知,即使这和陛下其实毫无关系,会不会也成为一些人眼中他的瑕疵,甚至攻击他的由头?已经这样疲惫的陛下……

法官心跳得厉害,身体也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路尼,你还好吗?”

他的颤抖忠实地传进国王的臂弯,米诺斯猛地握住他的肩头,推着他转身面对自己。路尼今晚留在王宫,本就是为了防范“深者”的毒有后遗症,而马钱子粉中毒的一大征状就是痉挛。

路尼回过神来,连忙说:“只是有些冷。”周围平静无风,但十一月的夜晚确实也是冷的了。

“不该让你陪我坐石板地的。”米诺斯扯下背后的黑绒斗篷,不由分说地裹在他不算厚实的短大衣外面,然后一手提起灯,另一只手拉着他起身,隔着斗篷依旧将他搂在怀里,向王宫走去。这次路尼没有再试图挣脱。

就让我自欺欺人一会儿,把您的关切假装当成被恋人环抱的温暖吧。

月光啊,求求你,让我至少在内心承认。如果你愿意,就绞死我,这是我的罪。

多罗美亚的黄金百合。

我爱您。

他低着头扯出一抹笑,雪青的瞳中闪烁着悲哀。

他以为四周这样暗,他的表情肯定不会被注意到。却不知国王正瞥着他,薄唇紧抿,被刘海掩住的眉也紧蹙着。

那分明是心痛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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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萨罗尼克的公爵,辛尼斯·潘恩 Sinis Pine:名字来自希腊神话中的强盗“扳松贼”辛尼斯,他把人绑在两棵松树(Pine)上,把松树压弯,然后松手,将受害者撕成碎片。

米诺的情绪问题,是战争ptsd里所谓的“加害者创伤压力”。路尼分析他的情绪问题时,有些知识可能超前于那个时代,但我改不动了。

这一节写得很艰苦,也很矛盾,开头还在谈论不恰当的鞭刑的压迫,最后却搂搂抱抱,还单方内心表白了。我试图修改了很久,最后感觉这种矛盾和不协调就是我想要的,权力级差下多少被扭曲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