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      朝生暮死
        𝚂𝚒𝚍𝚎 𝙱      ——
 
 
 
  食指尖腹的繭子在乾燥季節裂出死皮,他只能不停摩挲與撥除亟欲翻離的旱地,直到深深摁出往真皮撕毀的創口,乾裂才終於被血液浸潤,汨汨血色沿著甲床陷落、匯聚、飽滿地淌出血流,滴答一聲在悄然寂靜的地下室迴聲,血花著床(並不是誰妊娠的結果)身體因而缺陷,他回神感受只有些微受痛的觸心感,卻不曉得如何止住位在彆扭位置的傷口只能笨拙地握著琴弓舉高手臂,好像一個人怎樣都做不來好好生活的笨拙在頹敗的陰鬱午後,昏暗寢室透過天窗微曦隱約辨別高抬的手在引力作用下又沿著指節淌流到指根的川流已開始緩慢,秋末的風已經足夠吹乾血口,在指身留下風乾後的龜裂血痕,直到痠軟才放下的手臂還留有些許顫麻。雜亂寢室堆疊出生活氣息,只是這些無序彰顯出獨居者的不擅。乾燥指腹在冰水沖洗時再度凍裂創口產生疼痛,他又忘記被擱置在桌上的乳液已然見底,來自秋彥以往默不作聲的放置,少了誰的主動,曾被賦予意義的物品也失去它的本份。
 
 
  然後他振起精神開始掃蕩桌上那些半空的鋁罐、歸位書籍、將地上零散樂譜一一歸置、保養(與換弦)小提琴、清洗了被重複盛裝與使用的馬克杯,兩只不同高度的馬克杯同樣素淨沒有色彩妝飾,然而只剩一位使用者,於是它們同時被使用、被擱置、不被清洗,營造豐盈的歸屬感,再心甘情願地被自己戳穿假象,被清洗、被揉去曾經層疊在上面的唇痕。乾癟菸盒裏的最後一根長菸不再平整,像是被屢次取出與置回,菸紙褶皺、菸嘴沾有唾沫風乾的痕跡,他再度拾起以同樣方式取出、狹在唇口,後知後覺發現少了相互渡火燃點的人。打火機只出現在秋彥在時的時間,而他從來不主動讓身上有這些物品的歸屬一切仰賴秋彥給予,他從來不是有厚重菸癮的人,只因為他們曾經共享彼此,菸同樣成為他們互渡彼此的第一口呼吸。他玩笑秋彥是他寄人籬下的奴才,秋彥不置可否地默認,像是逼迫他承認誰都不是可有可無的人,來不及誠懇,他們已率先走出彼此,於是誰答應誰的承認都不再被記得。房間被收拾得乾淨再也不見荒唐,重新洗了被單床巾重複營造另一個生活的影子或許從來不在這的以為;正對床鋪原本爵士鼓的擺放位置現在空蕩了起來,他試圖要豐盈那一片空地,將桌子拉過去、丟上幾件穿過的外衣、放置琴盒,卻發現房子裏的東西簡便得宛若短暫居留的旅房,如果他因公奔走海外就失去人聲。
 
 
  一旦開始嘗試好好地自己生活才發現自己是空癟的。他想,像是曾經巨大豐滿的容器忽然失空,走進的情緒因而迷離。見底的乳液再也擠不出適宜份量,他掐緊也勉強不出來的內容只稀落得無法適時潤澤,依稀辯駁他所謂的生活從來被豢養在他人的寵溺下,而秋彥給予的份量卻從來恰如其分。
 
 
  偶爾梳洗後秋彥會逕自在他手心擠上適宜份量的乳液,讓每根手指接受潤澤與溫存、恢復紅潤與綿滑,最後於他掌心留下與膜拜相似的親吻。雨月果然是笨蛋啊。分明是抱怨的低貶口吻,一切發生卻溫柔得讓人無所適從,熱意從掌心發芽、生根,有點鈍重的瘙癢感與顫麻聚攏在指尖,他想抽離卻彷彿失卻所有力氣,只能被動(與毫無理由的留戀)收受親暱,眼前的人親手於他掌心栽下花蕊,他就不由言說允許它開花。秋彥這麼溫柔簡直可以嫁了呢。於是他回覆無關緊要的說詞,低眼看秋彥殷切親啄、感受手心被唾沫浸濕的唇畔拂挲,狹帶乳液的一絲皂香,那種微妙親密像是他們停留在無所顧忌能彼此佔有的時光,從指根流連的撫觸比起珍視更像一種佔有,偶爾指間相扣與共振心跳,然而最後嚙咬柔軟腹尖的露骨卻恰當地讓他及時醒神,所有幻感如曇花一現,那些不合時宜的曖昧騷動就止於表現。他會用輕浮訕笑的態度抽回手,拒絕對方更近一步的試圖親近,接著是每次他們將大吵一架的前置過程再一次重複演練。
 
  
  見底的乳液空瓶與乾癟菸盒跟著啤酒鋁罐一起被吻合在資源回收的位置。一三五二四六的可燃燒垃圾與不可燃他總是容易搞混,秋彥卻是默不作聲地替他記得,立意明顯,但他拒絕收受卑微,他們彼此習慣的決絕與傷害好像變成日常的一種義務,非得要狠心推離將融蝕他防備的溫存他才能真切堅持於他而言的是非錯對,每次脫口的惡言如同直往內裏注射致死量的毒性,從腳底慢慢爬升的不確定性與心口不一總能謊稱習以為常已經是自我欺瞞的常態,彷彿言語裡的惡荊藤枝狡猾地沿他腿肢爬走,順他脊骨四環八繞將他狠定在原地,要他親眼目送所有屬於自己的被推離當下的曲折,而愛比死更冷這種不用誰來認可的體悟他比誰都懂,毋須誰費心指導只懂這種錯誤的推拒方式要說沒有悔悟又怎麼可能,他想,怎麼可能呢。沒人的房間好像總是少了什麼該適切擺放正確位置的人、少了很多聲音與他一起混雜、少了清晨的一道咖啡醇香、少了浴室的盥洗聲、少了寬綽的背影橫陳在雙人床另一個半邊,這些少了什麼的認知像是逐漸騰空記憶裏曾依序擺放重要位置的每一件物品。他在拉琴發出詭譎樂譜的顫音後驚覺這是一道走音,再眼神梭巡四周任何風吹草動彷彿走音的緣由是突兀騷動的造訪,但凡些微聲響都能叫他提高警覺,所有自我驚擾成為他煩悶的敏感症狀,好像忘記被隨意擱置在桌上的備用鑰匙已經沒有使用者。落鎖的門同樣再也沒有第二人給予開啟的資格,這種長年豢養的習慣來不及及時戒除就只能一次次地自我對質,「啊,秋彥不會回來了啊。」
 
 
  外面跟著下了場屬於秋末不合時宜的驟雨。秋彥是不是又忘了帶傘?那個說他是笨蛋的人自己才是笨蛋吧?他像忽然失去所有收拾的力氣隨意坐地後倚床岸,視線正巧對視半開的天窗,窸窣落雨狹著風飄了進來,然後他才想起現下都已經是不合時宜的煩擾。
 
 
  好像在一切結束後才開始後悔與解脫之間來回取捨,假想任何不同於分手的另一條路會有多舒心的存在,之於秋彥在這個家曾經是多重要的必須,然而他們(或者於他而言)不再作取捨假想將自己勉強嵌入不合適的位置、這樣的行為了。他身責兇狠屠夫的身份卻將斧頭交遞對方手裡,彷彿昭然若揭一種怯弱的明目張膽,預判死刑的選擇並沒有其他後路,他總是不太誠實地希望秋彥就停在這別再深入他了,然而那些帶著熱意虔誠的吻一遍遍吻過他始終乾燥的唇與指根,秋彥總執拗地要以吻在他身上留下什麼,像是那只他討厭的馬克杯、床上新罩的被單與他不愛的咖啡品牌、所有從秋彥唇邊汲取的煙吻,虔誠地卑微的,卻又澎湃的排山倒海而來,那些情感曾經讓他入迷且耽溺,只是他發現不合適的座位誰都不該勉強。大風吹,吹再也不適合允愛的人,於是沒有人搶先入座,誰都不適合眼前的椅子,然後他們目眩神迷不約而同地拉扯將誰入定一個座位就是誰的勝利。直到最後也沒有定奪出勝利者,或者是他們都輸了,於是被草率地定論了結局。
  
  
  秋彥的痛苦是一眼入迷的積累疊加,總以為他看不出所有掩飾於愛底下的苦意斑駁是秋彥的拙劣演出,或者他們曾也抱懷天真地以為愛能橫越一切不辨正論的苟且餘生,哪怕令人深眷的美好或許是柔軟易致傷的存在,他想,未曾陷落的甜又如何能襯托撥開假象後的苦澀,哪怕他們都還年輕歲月或許也更長,哪怕他有與之拼搏的賭性為此付諸,哪怕、哪怕⋯⋯哪怕所有假裝的未曾視透已經足夠讓兩塊互斥的磁鐵彼此破碎。他擅長扮演的角色終於脫序劇本演出,誠然的辯駁與脫口更多謊言,同床異夢了象徵,未曾具體明示交往的初節只是順應理所當然的發展又該如何劃下尾聲,所以他柔軟地輕言(亦或殘忍的傷害),秋彥為此再也不肯認真於小提琴上面了,那些敷衍的音節只是無賴地襯托他,卻不再有任何一節是屬於梶秋彥自己的演出,然後他們互相置氣,狠狠地碰撞彼此傷痕累累,接著氣餒、試圖親近而短暫親愛,再理所當然地被他再一次推拒,毫無緣由地成為成為對方口裏的惡人。
 
 
  秋彥就這樣再也沒回來。他們惡言相向造就的結果連肉體都遍受凌遲,秋彥像負傷離去的野獸,遍體鱗傷的;他像短暫得逞的小人只有一瞬的得勢心,接著事與願違的於每個夜晚都在模糊猜測秋彥真正再也不回來的那天,分明是自己惡意捏造的結局卻又比誰還不願承認。
 
 
  他想起高中時來自秋彥一次突兀的擁抱,小心翼翼卻又狠狠地將他嵌入寬裕胸懷,而他只能試圖回擁從未體驗過的強勢,悄然而不確定地將指尖揪扯後背襯衫布料,熨整體面的裝束隨著擁抱而波瀾。他們沉默許久,誰的叨擾都過於失禮,然後他出聲,あき,他初次簡短的呼喚,短促的氣音悄然在人耳際綻放,あき,他再一次呼喚,屢喚不厭,秋彥終於回答他,幹嘛啊,忽然回神而漸起躁意與羞窘,好可愛,然後他這麼覺得。因為知道眼前的人對他飽含的濃烈情感不單以愛為名如此簡單,他忽然有了能揮霍的資本,於是他允許對方走進他、毫無距離地走進,直到整顆心臟都佔有彼此而終於完整。
 
 
  他還是喜歡那間日照不足的房子裏摒除任何人間煩擾只有他和秋彥的音樂共存,最低限量的電子用品、丟棄與外界接觸的資訊干擾,然而他更喜歡秋彥無可奈何的聽從,與他一同共存的時光無疑都是美好的。
 
 
  只是一切還是朝向更壞的盡頭走去了,試圖抽離已經滿盈心臟的靈魂、剝離血肉的疼成為他操弄提琴的戰慄尾音。每當看見秋彥來不及掩飾的苦痛來自他豐沛的拉琴奏聲,好像再怎樣無視都還是撼動心底以為未曾動輒的信仰,連帶所有該起伏漸變的情緒跟隨走音揭幕,這種毫無理由的失控與初戀無疑是他生命最美好同樣也是再難二次體悟的濃烈了。他始終不願承認秋彥與他同樣空癟的心臟已經塞滿了另一個靈魂,他怪罪責問,或許也是在責問自己為什麼也認份,秋彥反而驚愕這樣的追問,他想不透的難解換來對方逐漸透徹,為了走向分岐,秋彥承認這是「分手」。
 
 
  你還喜歡音樂吧?
  少臭美了,你的音樂還是一樣纖細脆弱。
  ⋯⋯我會為你加油。
  ——再見了,秋彥。
 
 
  然後交握的手終於鬆脫。
 
  有什麼不被留下,有什麼也跟著離去,殘留的不捨卻依然如此巨大終於逼迫出他已經自我腐爛的苦痛。他轉身看燈火闌珊盡頭漸遠模糊的背影再度萌生那些難依難捨,換不回來的同一個夢不被造作了,他同樣渴望終結這場苦痛所以必須親口道別,卻也知道這些勢必得在夢裡用力地反覆遇見直到有一天它們或者是秋彥終於在夢裡逐漸不再清晰。
  
 
 
  所有翻湧顯著的心事都是為了清醒後與破曉相見。
 





法蘭黛《心事》
——「 假如我透漏了太多的心事 愚蠢地 顯著了太多瑕疵 清醒後 請忘記我這個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