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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迴光>

  線條橫列在彎成螺旋的一對石子色硬角、如綠葉緊密羅列編織成的長尾、在微弱光線的不同角度映出璀璨色彩的鱗紋、巨大錐狀的斷齒、從中碎裂開的肋骨、連接盤結長頸有著尖銳吻部的頭骨、蓬鬆散開的帶著斑點的黃色毛皮……所有一切都陷入泥濘,被失去光澤的血漬蒙上一層灰暗,被密密麻麻的蟲子啃出無數孔洞。被分解、成為蛆蟲的營養來源,在土壤或水中腐爛、被重構,從此失去原有的輪廓。

  埃米勒撥開枯黃植物朝更深處走去,一朵朵漂浮的飛蠅遭他的闖入打散,絲毫不在意地快速重振旗鼓繼續覓食。他漫無目的一步步踩進湖水,被攪出泥沙的水淹至小腿,接著是膝蓋,吸飽了水的褲管拉扯著他的步伐,對未知的好奇則牢牢栓住他的脖頸,緩慢黏稠地向前扯。

  骨骼與肉沉在泥沙裡,黑與白的碎布漂浮水面,瑰麗的紅色反光條在幽暗中綻放微光。不同種類的外部表層與內部構造混雜在一起,四肢交疊頭尾相觸,彷彿共享著一段秘密經歷。蟲蚊從岸邊追到湖面,在失去聲音的死寂中響徹嗡鳴,快速頻繁的顫動彷彿一次次試圖傳達什麼卻碎不成聲。無論是死去的壯麗遺骸,或者是新生的渺小幼蟲,都用自己獨有的方式在這片湖岸各自佔據著空間,彼此拉鋸競爭著擴大勢力,將中立的地域切割出嚴苛並排外的界線。

  自己不屬於其中一方。

  當埃米勒意識到這點,當這樣的念頭闖入腦中,挾帶著冷酷與銳利,刨去溫度與思緒,一股強大無法遏止的寂寥緊緊掐住他的咽喉,蠻橫緊收,令他在無法辨識前方道路的大霧中難以呼吸。從胸腔蔓延的痛楚令他試圖從大口大口吸入的混濁空氣獲取一點力量,卻只能在連接不斷的咳嗽中被嗆得窒息。

  『要是只能永遠徘徊在這片模稜兩可的虛無中,將會感到非常痛苦。』

  埃米勒強迫自己放緩呼吸,將雜亂的喘息調整規律,儘管他已經忘了為什麼要這樣做,或許也並不重要,當下最優先的是思考剛才浮現腦中的那句話。徘徊?虛無?痛苦——

  『離開的唯一途徑是去尋找被接納的方式。』

  「被誰接納?」幾乎是無意識地問出這句,埃米勒被粗糙的空氣嗆得眼角泛淚,在紊亂的喘息中吞進幾隻飛蟲,小而細的觸感在喉嚨裡面爬行。

  然而他的發問就像是切斷了什麼,陌生的聲音——或者是直印腦海的思緒——在沉寂中消逝,不再提供任何指引。

  淤泥纏住腳踝使他寸步難行,他雙手按著膝蓋,彎著背脊,想把喉嚨中難受的蠕動觸感用力咳出來。越用力咳,卻只感到喉間的蠕動越是密密麻麻,狹窄的呼吸道被一團一團的什麼阻塞。他盡可能張大嘴,將手探入試圖催吐,當堵塞咽喉的東西伴隨唾液流出,灑落湖面,在水中漂浮、扭動、下沉,在被淚水遮去的模糊視線中埃米勒努力辨識出自己嘔出的是白花花的蛆蟲。

  他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伸手觸碰水面想再次確認。手掌浸沒入水、扎進泥沙,一把抓起時除了從指縫細細流出的泥水外並沒有其他東西。

  於是接下來的每一次嘔吐,他都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吐出大把大把的活蛆,隨後那些蛆就像憑空消失,在水裡或者他的掌心化為砂土。比起自己的身體被蟲子佔據的擁擠感,令他更慌亂的是這些生物毫無徵兆地一遍遍在自己手中消失,彷彿他們之間隔著一道無形的牆,或者——

  『很明顯,你沒有被生命接納。』

  那道聲音又出現了,並且給了他這麼清晰的解答。又或者這個結論其實出於自己,只是那道聲音搶先說出,現在他也搞不清楚了,或許這也並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得去確認另一方,與生命對立的那邊是否能接納這麼孤單的自己,要是再度被排斥——他連想都不敢想。

  他費力地涉水,每一步都消耗掉他的一部分體力,即使如此依然得去尋找解答。他靠近一叢黑壓壓的蟲霧,細小的腳與翅膀撲在臉上,爬進他的髮絲及衣領,鑽進耳朵和鼻腔。一具毛皮被腐蝕、臟器外翻、脊椎硬生生被抽出而幾乎暴露在空氣中的軀體伏在泥沙中。

  烏黑的骨骼平滑透光,僅在末端處印著一排紋路。那排紋路似曾相似,在不久之前、在那片熾熱地域裡、在埃米勒模糊的記憶中稀疏地喚起了一絲印象。

  他迫不及待伸手碰觸,當指尖觸碰帶著黏稠碎肉的骨骼,整條脊椎突然掙扎扭動,像是被某種力量拉扯著在泥水中翻騰,在水花四濺中轉動著每一個環節,粗啞破碎的句子在飛濺水聲中斷斷續續。
  
  「……死的……肉……失敗……死的……咕嘎!」

  埃米勒緊緊抓著扭動的脊椎,雙手都用上,當他意識到自己能夠聽懂聲音帶來的訊息,慌亂的心緒終於放下。他眉頭鬆開,自信的笑容再度浮現嘴邊,雙手收攏,將脊椎珍惜地抱入懷中,讓它緊貼著胸腔,讓堅硬骨骼隔著衣服抵著皮肉,讓那鮮活的扭動傳進自己跳動的心臟。當尖銳聲音與扭動一同沉靜下來,緊隨而來的是連接不斷的嘩嘩水聲,從身後、從左右、從眼前,一道道黑影自湖中拔起,衝破湖面時帶起連串水珠,水珠連接成柱、柱集結成牆,一時之間從四面八方竄起的水阻斷了視野,將他圍困在腳下一隅狹小寸土。當水花落下,埃米勒才看清那些黑影是什麼。

  是沉睡湖底的生物的遺骸,是成群結隊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