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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瘦了。隔了許久,孟仙謠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他瘦了。原本不高大的身形,顯得愈發矮蜷起來。頭發倒養長了一些,每日用藥膏香脂潔凈,不再那樣幹枯,顯出健康的烏濃色澤來。他偏過臉,小聲笑了一下:興許如此。
這就是全部了。又或者,還能再說些什麽呢?她理應作出主母的威嚴,像對待目不識丁的無力蠢徒,刻薄又圓滑地探出長袖,抽在那張不肯看她,整日不知在想些甚麽事情的臉上。但她非是主母。誰也搞不明白這座宅邸裏的當家大娘子。只能鬧。每日都吵。從官人吵到家世,從家世吵到武功,再到後來,便要動手。幾個武婢攔住她,護她回到自己的房裏。零零碎碎,聽見有瓷玉摔碎在地的哢噠。
我可是縣主!我可是郡主!那個聲音尖叫著。官家是我的表哥!她們可曉得我爹娘是怎樣的尊貴!?
這座偏院卻很安靜。侍從安靜,風聲安靜,住著的人也安靜。她來之時,鈴小夫人正歇在那個人腿上,彩絹的衣擺垂下來,開了好艷一朵沒有香氣的花。他撫著姑娘的發,一下一下,並不擡眼看人。只推推她的肩膀:師妹。
師妹。該起了。有我的客人到了。
孟夫人。在良久的沈默後,他客客氣氣地問。您來找我,是有何吩咐?
啊。孟仙謠張了張嘴唇。
啊啊。
她的眼睛慢慢地睜大,進而是一種倉皇失措的神色。啊啊。她說。我,我沒有什麽事。我只是來見你…這也不許嗎?這也不行嗎?
……有什麽不行?他輕輕地答。
只要盟主肯點頭,你便是讓我這廢人去死,也不會有人來攔。
孟仙謠看著他。用被夾子鉗住咽喉的鹿的眼睛,茫然而訥訥地望著他。他變瘦了些,顴骨凸出來的臉。黑色的頭發。長袖的青絲衣。他坐在榻側,只留給外人半張不近人情,鬼神般醜惡的面頰……而那對幹癟的嘴唇扇了扇,連嘆息都要被病苦的霧氣朦朧。
你不該來見我的。他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慢。不該啊。
不知什麽時候,她已經從那個院子裏逃了出來。冬日的天空多明凈,顯出琉璃的澄凈藍色,她望向來時的路,一長串深淺不一的腳印烙在地上,嘎吱嘎吱的雪浸透了靴子,開始僵麻地發起冷。

我要嫁一位好你百倍,勝你千倍的郎君。

那個晚上,她站在火盆前,將詩稿一偏偏蔟進舌焰之中。幾乎是恨地想著。

他會是個頂天立地的偉丈夫,有著世上獨一無二,最最好的俊美容資,最最好的出眾家世,最最好的武功才學。他要騎著白馬,穿著華袍來娶我,說我是他此生摯愛,再無他人,說我比世上任何一切都要重要,說我——

一片雪白色的寂靜裏,孟仙謠很突然、很突然地,輕輕笑了一下。
她笑著。接著是用手捂住臉。直到雙足都冷徹得失去知覺,再放下時,淚與笑都一並被抹去,只留下一張被雪凍得發紅,沒什麽表情的玉瓷面容。

……鈴夫人仍在那兒。
他與他的師妹,像兩只被拔去羽毛,關在此地的杜鵑鳥。
因為日子還長久,她的夫婿也會叫那忙不完的瑣事纏到伸不出手。而這一切都將會在靜默裏潺潺地前行。她理正披風的絨帽,再回頭時,又一次笑了。那笑容很美。不是屬於孟夫人,也不是屬於小縣主。而只是孟仙謠。仿若當年她看著府上江湖莽人凝神執筆時,也是這樣輕慢嫵媚地一笑。便連自己也未曾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