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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入硝子從不覺得自己是孤獨的。

她知道自己是特異獨行的,獨立的,自主的,有很多跟自由或是自立有關的詞彙她都可以啪啪啪的接受大家貼上她身上當作標籤(至於她會不會用菸頭一張一張燒掉是另外一回事),但她從來沒有想過孤獨這個字彙。她度過了順遂但是波折起伏的童年,因為特殊的能力被發掘而進入皺術高專,認識了一群吵吵鬧鬧的同窗,那是一段忙碌熱鬧的連停下腳步思考一下立足點都沒有餘裕的時光。

她也沒有想過五條悟或是夏油傑會是孤獨的,他們跟她有著迥異的成長背景,但聽起來也大都經歷了一段用自己的銳角與世界磨合著的幼年期,然後長成某種適應世界的獨特形狀,來到高專。這甚至不能說是咒術師獨有的命運路徑,她相信任何一點與「大多數人」的形狀稍有相異的人都會跌跌撞撞度過類似的童年,學習著自己融入或是迴避社會的方式,在其中過得快樂或是不快樂,畢竟人類就是這樣獨特地強調個體卻又依賴群體的生物,她有時候會想像動物園裡的一隻企鵝也許都活得更加單純些。

總之,他們三人因為出生年月日的排列組合相近而相遇了。兩個人都像是從幼年讀過的少女漫畫(在公園撿到的)裡面走出來的角色,身上滿滿的關鍵字:天才,帥氣,無畏──硝子想了想,然後在自己心中大大揮毫寫上「笨蛋」兩個字貼在兩人的頭上。是天才,但也是超級大笨蛋。

跟特異獨行生長在體制外,一頭亂翹的特異白髮,從小被說是神的愛子的「六眼」而成長的十分不社會化的五條悟相比,夏油傑聰明、圓滑,機敏。他們都是在人類社會中磨合過然後仍然完好保存著自己形狀的孩子,硝子在夏油傑身上嗅到和自己相似的氣味,雖然主要是因為那顯然跟優等生個性不符的打扮跟造型,還有兩人是未成年的酒友之類的事情。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應該像是前輩一般的存在,照顧著玩鬧無知的五條悟,但實務上來說天才不愧是天才,一下就自然地融入了他們之中,成為小團體的核心,像颳起一陣旋風一樣的帶動他們的青春期──某個家入硝子曾經早熟地以為會和自己無緣的關鍵字。

夏油傑早熟,五條悟早慧,硬要說的話可以劃出這樣的區分,但是(家入硝子撕下這幾張標籤)這樣細微的區分沒有意義,笨蛋一號跟笨蛋二號彷彿都在對方身上找到了自己遺落的優缺點,然後各自抓握著──幾乎就像是牢牢手牽著手一樣,執抝地攬著家入硝子一起走過跌跌撞撞但是飽滿富有色彩的年少。還有前輩們,後輩們,家入硝子敏銳地察覺到自己跟夏油傑,同樣地還有五條悟,一直缺乏著的「同儕」跟「友誼」都在此時期出現了。他們像潑墨畫一樣大把大把的揮灑拋擲快樂的時光跟咒力(還有各種磨練),一起做壞事,一起學習,一起被罵──家入硝子後來領悟了,她自己也被某種笨蛋酵母菌傳染,成為了笨蛋的一員。但這正是他們過往沒有遇到過的,以及青春所必需的一部分,犯傻,犯錯,然後成長。

那些色彩斑斕的記憶就像無數的即可拍照片一樣好好的收在心底的抽屜,就像所有普通,無論有無咒力的平凡人一樣,他們的青春期也隨著肉體與心靈的成熟慢慢結束,然後有一天因為一個或大或小的事件戛然而止。他們只是經歷的事件大了些,攸關乎生死,而且震動了整個咒術界──他們青春期的結束是在夏油傑叛逃的時刻打響了鐘聲,比起清脆的鈴聲更像是在大地上銘刻一道疼痛的傷痕。但家入硝子不曾為此流淚,但總是遺憾地,即使知道不可挽回但是,總是在想起這些事情的時候多點起一根菸,看著裊裊上升的輕煙在空氣中飄散,尋求一點尼古丁的陪伴與撫慰,有時候記憶會像顯影一樣地在腦中撥放,她的記憶很好,但大多還是自然而然地一點一點褪了顏色,她以為他們三個人在這件事情上都是一樣的。

就像過往有很多事情他們都是一樣的。

家入硝子戒菸是在五條悟取得教師資格正式開始任教的時候。他帶著幾個一年級的新生過來跟硝子問好,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說能被偉大的五條悟老師教到真是這些孩子的福氣。記憶裡那幾個孩子的面目神態都已經模糊了,也許是見著傳說中最強的名人而興奮,也許是不安地瑟瑟發抖,都有可能。家入硝子只記得五條悟把幾個孩子帶開之後又回來跟他抬槓,有一搭沒一搭講著之前的任務如何,她漫不經心地聽著,然後為自己點上下根菸。

15、16歲的一年級生──原來當初的我們三個才這麼小嗎?她想。
當五條悟回應她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居然下意識地說出聲音了。五條悟一臉認真地接了話,說著好小好小的小孩長大卻是好快。硝子知道他講得是他前兩年開始照顧的一對姊弟,當時自己根大家都驚呆了,那個五條悟居然想飼養小孩。「什麼飼養,我有好好照顧好嗎?」五條悟笑著反駁,但是纏繞過半張臉的繃帶讓人難以看清他的表情。硝子想,很久沒有看過五條悟的臉了。

五條悟頻頻開始喊眼睛疼痛是在畢業後嗎?家入硝子的記憶有點模糊了,總之當時喊著眼睛酸眼睛累眼睛疼的五條悟頻頻往她那裏跑,不顧晝夜時間,有時候惹得沒日沒夜在準備醫生職業考試的硝子不太高興,但五條悟的眼睛──「六眼」的不適可是大事,的確也只能仰賴五條悟最信賴的硝子秘密處理。問題是沒有什麼可處理的,他們倆人能治癒一切的逆轉咒術沒有反應,透過門路私底下找過醫院的科學儀器檢驗也無異常。這樣的狀況斷斷續續持續發生,家入硝子私底下諮詢的醫生前輩思考了很久,知道一點咒術界眉角的醫生遞給了硝子一份完整顯示無異常的檢視報告,然後說「也許是我們這裡檢查不出來的原因,例如,你們說的詛咒,或是,」醫生猶豫了一下才說出口:「心理因素影響了生理吧。」

無論哪個都不是可以由兩個未成年的人私底下處理的,但五條悟仍堅持著沒大事不肯透漏給外人,硝子處理的也越來越消極,後來就是扔個微波熱敷眼罩給五條悟,她不敢承認自己心底怕得慌,菸抽得越來越多,唯一慶幸的是沒有室友會來抱怨,而最像她室友一天到晚往她這裡跑的五條悟本人只是偶爾皺皺鼻子說硝子你的肺要黑掉了喔?然後帶著任務結束後的疲累倒在家入硝子床上,蓋著熱敷眼罩就睡著了。畢業後他們通融仍可以使用宿舍,但是五條悟似乎避著回去使用自己的房間,硝子隱約猜得出原因但是沒有多說什麼,反正自己讀書煩躁的時候也不介意有個人在旁邊給自己欺負一下。但五條悟的眼睛終究是個未爆彈,沉沉壓在硝子心上。家入硝子趕著取得醫生資格的時候,五條悟跳進醫護室窗子捧著一束花,嘻皮笑臉的說恭喜,兩人打鬧了一下之後硝子決議要逼著五條悟去做更正式的檢查──她現在是正式的醫生了,有更多管道跟方法可以做事。她回首要喊人時發現五條悟正楞楞坐在窗檯上,他的墨鏡在剛剛玩鬧時取下了,現在擱在硝子手邊,五條悟的眼睛藍得就像窗外的晴空,無暇透徹,那雙眼睛的能力在這兩年似乎仍然持續進化著,眾人對於五條悟是最強這件事情漸漸毫無意見,當然,這也是因為原本並肩的那個特級不在了──沒有了追逐的人,沒有了比肩而行的人。硝子輕輕咬唇,但在她開口之前五條悟就先回頭了,眨著那雙澄澈乾淨的眼睛,是無風無雨的藍天,聲音裡帶著的一絲痛苦與祈求的意味比平常更明顯了一點,「硝子,眼睛好痛。」

家入硝子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她抓起手邊的繃帶往前走,喚五條悟閉上眼睛,然後層層纏繞覆蓋住了那雙彷彿在哭泣的藍色眼眸。接著她往前傾,額頭抵上了坐在窗台上於是身高與自己相若的五條悟的額頭,祈禱似的說:「會好的,沒事的,會好的──」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對誰說,但那是第一次,她意識到了眼前的少年其實有更多說不出的話都透過那雙眼睛流露了出來,而彼此互相眺望的眼眸乾淨澄澈,兩人都懷著某種傷痛跟流不出的眼淚。她只能一再地、一再地重複,沒事的,都會好的。只要我在,我就會治好你。還有我在。

那之後五條悟就沒有喊過眼睛疼痛了,硝子至今仍然不知道是什麼治好了他,但五條悟也取下了那副陪三人度過年少時代的墨鏡,有事沒事就來醫護室撈捲繃帶。家入硝子開始留長頭髮也是那個時期,彷彿他們都意識到有些事情即使他們竭力阻止轉動也是徒勞無功,就像花開花落,你能留住在手心的只有殘破,沒有更多。外型的轉變是一種太輕巧的表現成長的方式,但也不失是個選擇。

這或許又是一個時刻,家入硝子想。她的思緒從兩年前那個自己與五條悟抵著額頭彷彿共享著某種傷痛的時刻跳到現在,眼前的五條悟長得更高大了,壯闊的肩膀跟挺拔的身姿都像是成熟的青年,褪去了過往仍屬於青少年的稚氣跟圓潤感,覆蓋著雙眼的繃帶也改變了髮型,現在是老師了。「高專一年級……原來我們當初那麼小嗎?」她又重複了一次,瞇起眼睛凝視著手上菸頭小小的紅色火光,飄起一點點灰色的輕煙,15歲的自己已經在抽菸了,最後一次見到夏油傑的時候自己也是在抽菸,尼古丁的味道跟街道上人群的味道混雜在一起,她曾經惡作劇的朝兩個夥伴臉上吐煙圈,當時的自己原來仍稚嫩天真的像是剛剛見著的幾個幼苗一樣嗎?她拿起夾在兩指之間的菸深深吸了一口,突然覺得這個味道同時太過甜美又太過苦澀了。她意識到自己正深深依賴著某些事物,就像五條悟喊著眼睛疼痛往她房裡跑的那些時刻一樣,她也一直用菸來抵抗某個會讓心臟彷彿崩毀般的疼痛。

她把夏油傑的名字含在唇邊沒有說出口,然後把菸拋在地上。「我還是戒菸吧。」

那之後過了五年,她在澀谷又點起了新的一隻菸。沒有為什麼原因的,就憑著感覺點起了隻菸。她原本以為自己會在五條悟帶回夏油傑死訊的時刻點起這跟菸的,會像看著憑弔的香煙燃燒一樣為自己終於徹底逝去的青春跟摯友點起一支菸。但五條悟沒有把屍體帶回來,問著只說交給夏油傑的家人了。他們都知道這句話的意思,畢竟夏油傑已經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家人了。這是五條悟的溫柔。──所以,我們不是夏油家人嗎?家入硝子沒有把這句話問出口。只是為久違地喊著眼睛疼的五條悟準備了熱毛巾。五條悟那之後不綁繃帶了,說著不方便啊換了黑色的眼罩,像是哀悼般的顏色。

家入硝子後來聽說五條悟在澀谷見到了夏油傑。

她沒有開口問五條悟看見的時候想起了什麼,又說了什麼。但在聽說五條悟為此而被封印前,她原本都覺得,她跟五條悟想的是一樣的,想著夏油傑你在搞什麼鬼啊,既然傻傻地要去做那些大業就去做啊,像個笨蛋一樣的去做,然後成功也好失敗也罷,走著你自己的路然後獲得幸福就好了──即使那是一條不會幸福的路,也必須要幸福的啊。

因為家入硝子跟五條悟也是,即使沒有你在,也努力著要幸福。

她以為自己的疼痛已經是透徹了的,卻沒有想過五條悟還能夠痛得更深,以至於失手被封印。解除封印後說著要再一次為夏油傑送葬的五條悟臉上沒有笑容。家入硝子突然意識到,也許對於像五條悟這樣聰明又記性好的人而言,青春的三年不是一疊收在抽屜裡不敢翻閱的相片,而是每一秒每一秒都能鮮明地像是現實般重現的膠捲。


家入硝子戒了五年的菸,然後失敗。她承認自己點起那根菸的時候,是希望那根菸可以暖暖自己。因為她第一次覺得需要承認自己是孤獨的。她一直在等待著五條悟把夏油傑帶回來。沒有夏油傑在的世界,她跟五條悟彼此療傷著,卻仍然感受著孤獨。

──他們只是三個孤獨的笨蛋而已。也許有一天他們會圍著彼此笑嘻嘻地這樣承認吧,像16歲時那樣。


啊啊。家入硝子闔眼,想:已經不會有那一天了。

她又點起了一根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