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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的約定】
#BL #年下攻 #已完結
-
你偶爾會想,這到底是有緣還是無緣。
-
1.
你二十五歲那年,在朋友的起鬨下做了占卜,結果是再等等。
你二十八歲那年,在家人的催促下拜了月老,結果還是再等等。
三十二歲那年,你被要求去相親,對象是個會看的,她說你倆唯一的緣份就是這頓晚餐。
──至少燉牛肉滿好吃的,你們都很滿意,臨走前對象還給你介紹某間姻緣靈驗的陰廟。
你去了,討了籤詩,廟公解籤後讓你再等等,你對象還沒出生。
你覺得這段年齡差極大的戀情很可怕,暗自許願不如算了吧。
......然後?然後回去時你出了車禍,永遠停在這個時間。

2.
距離你的死亡已經過去7年。
車禍而死給你帶來諸多不便,你花了三年學會隱藏自己的死相,如今看上去和常人無異,只有右手小指卡卡的,無法自在彎曲。
倒也不算個妨礙。
基本上沒什麼成人看得到你,而較為敏感的孩童在你學會隱藏後也不再被嚇哭,只是每次經過都要好奇地盯著你看,直到他們隨年紀增長再也看不到為止。
你也逐漸習慣這種陽光下沒有影子的日子。
直到某天,你看到一個男孩——大概七歲左右的年紀,背著書包、孤零零地走在人群外圍,就像迷失在叢林裡的小蘑菇,走起路來磕磕絆絆,時不時被路人無心地用包包推擠,過個馬路都是困難。
孩子只能選擇走最邊角的位置,躲開密集的人群試圖穿越馬路。
你在他即將被機車撞上時拉了一把。
這是你花四年學會的,當對方能意識到你的存在,你就能夠碰觸對方,七歲是大了點,但還算在能見到髒東西的年紀。
你拉著懵了的他,走過馬路才放開手。
他站在安全的牆邊,眨著濕潤的眼睛看你。

3.
「親愛的,我終於找到你了。」
男孩單純且興奮,但仍小心地壓低聲音。
「你就是彼得潘對嗎?」
什麼?當然不是,而且親愛的這個詞到底是誰教給孩子的?這個年紀還會聽過彼得潘的故事嗎?
「你會帶我去夢幻島嗎?」
男孩仰著頭,希冀地望著你。
「不會。」
你冷酷地拒絕,先不說夢幻島,你連該去的天堂或地獄都還八字沒有一撇。
「噢......」
男孩難過地垂下頭,小手糾結地擰在一起。
「——但是我可以送你回家。」
不,你不是因為看不慣孩子失落的小表情,只是這個年紀的孩子沒人接送本身就很危險......夠了,他的眼睛會發光吧。
你有些承受不了他的目光,便讓他走在前頭領路,他走幾步就回頭看你有沒有跟上,最後你不得不伸手。
「要牽嗎?」
他總算開心地笑了,小手牽住你的右手小指。
行吧,反正那根指頭也動不了,就讓他牽著了。

4.
他一路牽你回家,老舊的公寓冷冷清清,他很熟練地搬凳子開燈,又一咕溜地跳下凳子放回去。
「彼得潘要吃晚餐嗎?」
孩子奶聲奶氣地問。
你死後還真沒吃過東西,便搖頭拒絕他。
孩子又搬著凳子嗒嗒嗒地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盒包裝炒飯撕開封膜,放進微波爐裡。
「你就吃這個?」
還在發育的小孩吃不營養的微波食品,看著還是他所有的晚餐內容。
孩子乖巧地點頭,而你不禁頭疼起來。
「難怪你是顆小蘑菇。」
「我不小,不是蘑菇!」
小孩小聲抗議。
「那我也不是彼得潘。」
你蹲著和他對視三秒,孩子扭過頭。
「你是彼得潘,我是......蘑、蘑菇!」
他堅定地說道。

5.
微波爐叮的跳起,孩子取出晚餐安靜地吃起來,你看他孤零零地坐在餐桌邊,索性坐在旁邊看他吃飯。
番茄蘑菇炒飯,倒是滿營養的組合——前提是小孩沒挑食。
「小蘑菇挑蘑菇。」
你嚴厲指出,小孩背脊一僵。
「......那個臭臭的。」
他小聲說道,然後眨著眼睛仰頭看你。
……裝可愛也沒用,這樣挑食可不行。
你想了想,孩子不能逼,越逼越不願意下口,你以前的小侄子就是這樣。
「有一個叫瑪莉歐的鬍子叔叔,他很矮很矮,站直了也只有半個人高,走路都得用跳的才有人注意到他。」
小孩果然被吸引住,連要放進嘴裡的湯匙都放下了。
「但他吃了神奇的食物後,長得有兩個他那麼高。你知道他吃什麼嗎?」
「......蘑菇?」
孩子小心翼翼地回答。
你點頭,指著盤子裡被挑出的切絲蘑菇。
他苦著臉從裡頭挑起最小的一片吃了,然後摸了摸頭頂。
「沒有長高呀。」
「瑪莉歐叔叔吃了很多顆蘑菇才長高,你吃這麼一點點當然還長不高。」
「噢......」
孩子用湯匙撥著那座蘑菇山,又仰頭看你。
「那我吃完就能長得像彼得潘那麼高嗎?」
不是你要說,你好歹有個一米八,吃點蘑菇就想長的和你一樣高?
「這得把每天的晚餐都吃光光才有可能。」
「長高好難喔......」
小孩鼓著腮幫子乖乖地吃完晚餐。

6.
吃完晚餐,孩子自發拿出作業,在練習簿上反覆刻劃26個英文字母。
你覺得無聊便開始四處晃悠,但很快發現孩子寫幾個字就偷看你,似乎很擔心你不見,你只好坐下陪他,目光時不時瞥向大門。
撇除掉你這個不該存在的存在,小孩已經單獨在家超過2個小時,但家長依然沒有回來,而孩子也習以為常。
「你要走了嗎?」
他小心翼翼地問,你這才注意到孩子已經寫完作業,看著你不知道多久了。
「你的爸爸媽媽呢?」
「爸爸和媽媽在工作。」
他指著時鐘,「媽媽都在短的那根到11的時候回來,爸爸是到12的時候。」
「我會自己吃晚餐、寫功課和看書,然後等媽媽回來和我一起洗澡。」
孩子掰著手指頭細算,然後又迅速回到原來的問題。
「你要走了嗎?」
他有些落寞地看你,大眼睛濕潤潤地。

7.
你很久沒跑這麼遠了,總覺得有點心慌,但看他這副模樣又有些於心不忍。
不過在這之前,你想到一件事情。
「小蘑菇。」
他眨巴兩下眼睛,專注且期待地望著你。
「以後不可以隨便帶陌生人回家。」
你諄諄告誡,「也不可以隨便跟別人回家,外面壞人很多,這樣很危險。」
「可是你不是陌生人,是彼得潘。」
你忍著上手撸他頭髮兩下的心情,嚴肅地搖頭。
「我是......唔,我就算了,但是以後不可以這樣。」
他挨了念,頹著肩膀可憐兮兮地,嘴還嘟著想再辯駁幾句。
你沒讓他有開口機會。
「去別人家不可以待太久,會打擾別人,所以我得走了。」
你指著時鐘,短針正對準了10。
「這時間的小孩們都要上床睡覺,小蘑菇也該休息了,乖乖閉上眼睛,你媽媽很快就回來。」
還沒洗澡不能上床睡,你只好讓他躺在沙發上,但他不肯閉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你。
「彼得潘。」
他張口,停頓幾秒,你在他眼中看見顯而易見的掙扎、不捨和忍耐。
「掰掰。」
乖巧的孩子最終忍住了請求。
你忍不住摸摸他的頭,亡魂狀態讓你的觸覺變得麻痺,手心沒有特別的觸感回饋,倒是他打了個冷顫。
你立刻收回手。
「晚安。」
你確定他閉上眼後從大門穿出去,想了想又繞回客廳的窗外,趴在外推的狹小空間看他。
孩子在你出去後還是閉著眼,但十分鐘後,他偷偷睜開一條線,你看著他轉頭張望,小小聲地呼喚你,在沒有得到回應後才安靜地蜷起身體,把自己縮的小小地躺回寬大的沙發。
孩子的母親確實在11點準時到家,你看她哄醒孩子,笑著稱讚他吃光晚餐沒有挑食,說他這次的功課字跡好像有點飄飛(你猜那是他邊寫邊偷看你的緣故),然後抱著睡眼惺忪的他去洗澡。
看來沒什麼問題。
你安心地轉身離開。

8.
日記:
今天遇到彼得潘,他陪我吃飯,陪我寫作業,但是不會帶我去夢幻島,希望他可以每天陪我。

導師批注:
彼得潘真是個好哥哥,是鄰居嗎?還是在哪裡遇到的呢?不可以跟他去夢幻島哦。

9.
你在隔天的同一時間看見男孩。
他站在路口左右張望著,看見你時眼睛一亮,輕快地小跑步到你面前。
「彼得潘!」
你無奈地蹲下來。
「怎麼了?」
「給你糖果,跟我回家好不好?」
「......不是跟你說過,不可以帶陌生人回家嗎?」
而且用糖果拐人這個方法是誰告訴他的?
「我今天答對兩個問題,拿到兩顆糖果,一個小蘑菇吃,一個給你。」
孩子笑得和蜜一樣甜。
「老師說糖糖要分享給好朋友,彼得潘吃了我的糖糖就不是陌生人了。」
你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也沒辦法收下糖果,最後只能無奈地將糖果寄放在他那裡。
「寄放、寄放的話是收下了嗎?」
孩子不依不撓地問,你點頭說是,他便快樂地牽上你的右手——這次他沒有打寒顫。
或許是碰到頭臉時才會有負面反應?
你認真思考著,任由孩子將你牽回家。

10.
到家後,孩子照慣例自己微波晚餐,這次是蝦仁蛋炒飯,他沒有挑食地都吃乾淨了。
「長的一樣高!」
孩子向你舉起空空的塑料碗展示,你沒想到他還記得對話,於是你額外教了沖洗和分類,看他認認真真地照做。
小孩乖乖寫完功課,他想和你玩,於是在一起看電視、畫畫和看書中糾結好久,最後請求你念故事給他聽。
或許是聲音能讓他感覺你一直都在吧,即使你不覺得自己念得好,他還是對青蛙王子的故事津津有味。
「所以和別人約定的話就一定要做到。」
你下了結論。
「約定。」
孩子相當感興趣,「怎樣才算是約定呢?」
「嗯......像是拉勾?」
你伸出右手小指,和他的碰了碰。
「像這樣拉拉勾,說出互相答應的事,然後說一百年不許變......呃,不過這是很久以前的方式了,重點是要遵守約定。」
「彼得潘的手指也是因為要做約定才這樣彎彎的嗎?」
不,那只是車禍造成的後遺症,不知怎麼還能帶到死後。
但你點點頭。
「是啊,因為要做很重要的約定。」
「是什麼約定呢?」
小孩好奇地玩著你的手指,他的手小小的,和成人的手一比就有很大差異。
「可能是找到喜歡的人,然後和她約定要永遠對她好吧。」
你想起生前那些占卜,忍不住笑。
說是再等等,結果他壓根等不到了。
「小蘑菇以後也會有喜歡的人,到時候就會知道了。」
他懵懵懂懂地點頭。

11.
日記:
彼得潘說手指勾勾就是約定,我想要跟他約定去夢幻島。

導師批註:彼得潘是鄰居哥哥嗎?不可以隨便跟別人出去玩,要去也要和媽媽說喔。

12.
你花了三年熟悉輕飄飄的日子,而習慣等待小蘑菇似的男孩來找你卻只花了一週。
你陪著他吃飯,教他功課,然後在一切忙完後和他一起玩,男孩乖巧聽話,不吵不鬧不任性,於是你也從十點一到就離開,慢慢地會陪他小睡(當然你還是醒著),等待他的母親回來,看他洗香香地回到被窩裡,瞇著眼和你說晚安。
你沒有在他家過夜過,事實上你從沒在任何地方過夜,即使離再遠,晨曦的第一束光綻放時,你依然會回到原點。
然後你們度過一個月、半年、又一年。

13.
小蘑菇的父母相當忙碌,這是你們都知道的事,但他們仍然疼愛自己的孩子,於是在假日,這個你因為孩子不上學而不會和他碰面的日子裡,母親這麼開口了。
「寶貝。」
她拿著寫滿的聯絡簿,上頭滿滿都是男孩的筆跡和繪畫。
「這是什麼呢?」
母親指著黑色的、高大的人影問道。
「是彼得潘。」
男孩笑彎眼睛,開開心心地回答。
「那這是什麼呢?」
母親指著他手裡抓著的小三角形。
「這是我呀。」
是他纏著你畫的小蘑菇,那是你們每天牽手回家的場景,殊不知你的繪畫比小學生都不如,被人影握著的小蘑菇活像被腰折一樣。
女人皺著眉頭看畫,又重新讀了他的日記。
她再次開口。
「寶貝,鄰居家我都問過了,大家都說不是他們陪你玩的。」
母親問道。
「那彼得潘哥哥是誰呢?」

14.
是個很好很好的哥哥,像彼得潘一樣能飄浮在空中。

15.
他這麼好,我們也想見見彼得潘哥哥呀。

16.
你一如往常站在老地方,等待孩子來找你。
今天有些晚了,你有點擔心又不敢亂跑,怕孩子找不到你會著急。
所幸他平安地來了,一個人的。
他牽起你的右手走在回家路上,你依然聽他說著那些學校裡的有趣事情,偶爾分神想到今天該預習的科目是英文,而昨天的故事還沒結束,你琢磨著該如何接續劇情。
「彼得潘。」
「嗯?」
「媽媽也誇你很好耶。」
孩子天真無邪地笑著,你則看向那扇自己開啟的門。
站在門裡側的女人。
那個你熟悉但她對你全然無知的女人。
不該出現在這個時間點的孩子母親站在那裏。
「媽媽,我帶彼得潘哥哥回來了。」
你聽見孩子還未經歷變聲期而顯得清脆的嗓音。
你看見那個看不見你的女人臉上閃過恐懼。

17.
「寶貝,彼得潘哥哥呢?」
女人強撐著笑臉。
「就在這裡呀。」
孩子牽著你的手向前,但在女人眼中,他只是舉高了手,像是抓握著什麼要遞給她。
你知道事情要糟糕了,但你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看著女人的手穿過你的,握住孩子。
女人什麼都沒感覺到,理論上是,但恐懼令她打了冷顫。
「寶貝,彼得潘......彼得潘不會是黑色的,他應該是個淘氣的小男孩,他不會很高,也不會抓走小孩子。」
「彼得潘哥哥沒有抓走我呀,他會跟著我回家,陪我吃飯——」
「他不是彼得潘!」
女人尖叫地打斷他,而那股炫耀分享的興奮勁過去後,孩子終於意識到氣氛不對。
「媽媽、我——」
他慌張地來回看著你和女人,「我是小蘑菇,他是彼得潘,他就是彼得潘呀......」
他著急而祈求地看著你,但你——你知道這天總回來來臨。
你盯著年紀和生前的你差不多大的女人,悶悶地嘆息了。
如果你真的是彼得潘就好了,但那也沒關係,因為不管是你還是彼得潘,漸漸長大的孩子終究會誰也看不見了。
你蹲下來,孩子本能地想往你跑,被女人死死地抱在懷裡。
「小蘑菇。」
你輕聲說道。
「其實我不是彼得潘。」
「你是!你就是!說好我是小蘑菇你就是彼得潘!說好的!」
向來乖巧的男孩終於忍不住了,大顆淚水凝聚掉落,你第一次看見他像這個年紀的孩子該有的那樣哭喊。
「是不是沒有拉勾所以不能當約定,那我們拉勾好不好?好不好?」
他掙扎著想去勾你的右手小指,但被女人用手掌包住他的小手,拉扯著不放。
你朝他笑了。
「媽媽是愛你的,她很愛很愛你,所以不要哭,和媽媽說你很孤單,你不要一個人吃晚餐,不要一個人寫功課,不要一個人玩。」
你慢慢地往後退,看著男孩因為你的話從哭喊到發愣,傻傻地看著你。
「沒關係,你總有一天會看不見我,所以不要哭——也不要再來找我了。」
你在男孩絕望的尖叫中轉身離開。

18.
你以為自己沒有心臟,應該不會疼了,但你最後還是縮在孩子住的公寓頂樓,揪著心臟的位置縮成一團。
或許你是孤單的,才會對同樣孤單的男孩心有憐憫而多方照顧,現在只是回歸正常。
……所以心臟不要再疼了,不要了。

19.
「來,和奶奶說你看見什麼了。」
男孩畏縮向後,被母親輕但強硬地往前推。
「別害怕,這個奶奶不會害你,嗯?」
「不要、我不要——」
滿臉皺紋的奶奶伸手碰觸他的臉頰,指尖輕輕撥過細長的眼睫。
「這年紀的孩子總還看的到髒東西。」
她說,「不要緊,魂魄都在,應該只是跟著他而已,回去拿符水洗洗身體就好。」

20.
「來,拜拜,請神明大人保祐你平平安安的長大。」
「媽媽......」
「寶貝,和神明大人說你不想再看到髒東西,不要再......不要再看到彼得潘。」
「媽媽我——」
孩子收緊了手,但女人泛紅的眼眶阻止了他。
「寶貝,乖乖說好不好?」
「......」
乖巧的孩子終究低下頭。

21.
孩子從那之後被管的很嚴,你再沒看過他一個人回家,你也不敢去那座公寓,只能反覆地在相遇的路口遊蕩。
一個孩子經過,好奇地看了你,這讓你意識到另一件事。
不能被看到。
你禁不起下一個分離。
你在離路口不遠的角落,一個舊衣回收箱裡定居了。平常你會坐在頂端看著天空發呆,但是人開始多起來時,你就躲進鐵棺材似的回收箱裡。
不見到人、不被見到。
黑暗才是你的歸處。
黑暗,才會讓你感到安心。

22.
時間沒有意義,你超脫它能刻畫的範疇,在真空般的永恆中停滯。
你越來越常待在回收箱裡,蜷縮著身體靠在最底部的角落,每周一次的回收箱清理是你最痛苦的時候,即使只是那麼一小會的打開箱門,那麼一點的夜燈光亮,都會讓你感到不適......噢,你現在知道這和生理反應無關。
已經死去的身體不會痛,但靈魂會。

23.
你現在能分清楚怨靈和亡靈的區別了。
一個常常來丟舊衣回收箱的女生死了,被男朋友亂刀砍死的,血染紅那件新買的漂亮白裙,因為是半夜的事,你當時難得坐在回收箱上,目睹了整個過程。
好慘。
但你只能看著,直到那兒被兇手清理乾淨,屍體被四處扔棄,然後──然後穿著紅裙子的女孩還站在她死去的原處,沾滿血汙的臉頰因為氣憤而扭曲。

24.
她怨、她恨。
她不甘心就這麼死去,而那個男朋友隔天還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對警察說他也不知道女朋友去了哪裡,他很想她。
——然後一切都亂了。

25.
她的情緒讓她強大,東西亂飛只是常態,你特別不喜歡她亂開關路燈這點,但她也討厭你,因為你就坐在旁邊看著她死去,什麼也沒做。
你當然什麼都不能做,你不該觸碰生者,無論如何。
你學夠了教訓。
可你看著她死去也是事實,所以你忍耐下她對你的憤怒,在她冷嘲熱諷時就發呆,當她企圖攻擊,你就躲進回收箱裡。
你有好幾次掛彩,身體被攻擊的地方會霧化消散,很疼,要好幾個夜晚才會恢復,於是你更心安理得地縮在回收箱裡,任由她把箱門敲的乒乓作響。

26.
她後來殺了人。
是她的男朋友,被活生生從樓梯一路拖死的,臉都撞爛了,她吃吃笑著,邊咀嚼新鮮出爐的痛哭亡靈。
後來她殺了第二個,是男朋友的新任女朋友,她說那是小三,因為男朋友那個爛人才沒有跟她分手。
你彼時剛被她瘋瘋癲癲地傷了腿,暫時不想和她說話。

27.
世界上有強大的怨靈,就會有能克制他們的東西。
附有神力的護身符、弔詭的偏方靈咒,或是一些神奇的道法,懂得這些的生者被稱作驅魔師,而通常來說他們不會對安分守己的亡靈出手。
女孩的胡作非為引來了驅魔師,像漣漪化開的靈力沉而豐沛,整棟大樓都籠罩進驅魔師的掌控中,女孩避無可避,在大樓中亂竄尖叫,攻擊所有能看到的東西。
最後伏法。
又一個認識你的存在消失了。
你安靜地縮在回收箱裡,閉上眼睛。

28.
箱門唰地被打開。
你看見陌生人站在外頭,他看得見你,因為他明顯一愣,然後轉頭高喊這裡還有一個。
你向裏頭縮了縮。
你當然可以逃走,你沒有做任何事,不該被任何條規懲戒,但你只是突然覺得──消失或許並不是壞事。
驅魔師來了。
意外地年輕,才二十出頭的年紀,穿著白襯衫和牛仔褲,右手戴著亮紅色的編織手鍊。他有張乾淨帥氣的臉龐和漂亮的杏眼,像是學校裡會被拱為校草一類風雲人物的模樣。

29.
驅魔師越過那個人靠過來,太近了,你下意識退回陰影裡,但在你反應過來前他用力攥住你的手腕。
觸電似的疼痛從相接觸傳遞過來,視線扭曲,你頭一次無法控制自己。
你久違地失去意識。
年輕的驅魔師珍惜地反覆撫摸手上的紅繩,連話都不說了,轉身就回到敞開門的車上。
「喂?你怎麼把他收了?我只是讓你確認一下是不是惡鬼啊?欸?」
前一人摸不著頭緒,自己這個小師弟生的一副冷情模樣,說話也簡短,但以前好歹會應聲兩句,怎麼突然就不理人了?

30.
你再次醒來時有點懵。
對外窗被關著,上面掛著細細的鏈子,只有光線毫無阻攔地闖入房間。不遠處有一張書桌,放滿書籍、報紙和零散的紙張,牆面用白布遮起,衣櫃則在另一側,連著矮小的儲藏櫃。
你身下是張床,雖然你沒有觸感,但還是能隱約感覺到它的柔軟舒適。
可是你已經十幾年沒有從床上醒來過了。
更別說——
你看著手腕上被綁著的紅線,簡簡單單的綁法,像是一扯就會掉落,卻又牢牢地固定住,不管你怎麼活動都不會鬆開。
你確定現狀的同時更懵了。
你被綁在床上?

31.
這裡是哪裡?
離回收箱有多遠?
發生什麼事了?
有人在嗎?
有光。
光——

32.
你不適地張望起來,恐慌讓你想找到熟悉的黑暗躲藏,你看見那個大衣櫃,裡頭肯定很暗,但當你要離開床鋪時紅線死死扯住你。
過不去。
過不去過不去。
過不去過不去過不去過不去。
啊啊、啊啊啊啊——
你焦躁地拉扯手臂,紅線收緊將你的手腕勒出更多紅痕,你掙脫不開,在床上急地亂走。
在窒息般的慌張中你總算想到了。

33.
你收斂靈力,紅線一時間有些扭曲躁動,變得輕透的身體讓你穿過床板,躲進床下的陰影裡。
你長舒口氣。
好......好像舒服一點。

34.
房門撞上牆壁發出巨大的聲響,風將一些紙張吹落飄散,但來人急匆匆地根本沒想過要撿。
年輕的驅魔師在房間裡慌張逡巡,他氣還沒喘昀,手已經先摸上窗戶的細鍊,沒有,沒有觸發結界,一定還在屋裡......
書包被隨意地扔在地上,他掀開床單,翻找半天才想起紅線的存在,於是收束紅線,直到看見那條細細的線穿過床板。
床下?
他急著找人,也不翻床了,直接趴下身往床底下鑽,進去一點就看到你面著牆縮在角落,因為身高而不得不橫躺著抱住膝蓋。
找到了。
他鬆口氣。

35.
你被碰觸到了。
你下意識想退,但已經是底部,你沒地方逃,只能僵硬地又往裡頭擠一點,把空間讓給新來的。
但他毫不滿足,手鑽進你的臂彎間,繞過你的腰,將你整個人嵌進懷抱裡。
你聞到生靈的味道。
人,有個人,在床底下,抱著你。
好可怕。
你的情緒過於波動,連帶著形體都有點不穩,這簡直是你死後最糟糕的體驗,你一隻死了幾十年的鬼還無法控制住自己?

36.
抱著你的人知道你是亡靈嗎?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或許你該露出本來的模樣嚇跑他?
但這個古怪的紅線束縛感覺就像驅魔師的手段。
為什麼驅魔師要抓你?
你做錯什麼了嗎?
你——

37.
那個人牽住你的右手,手指硬擠進你的指間扣緊。

38.
不可以。
不能碰到生靈。
太多了。
你感覺自己的安全範圍被全面侵略,靈魂下意識地炸毛,但對方緊緊抱著你不放,就像溺水的人抓到的浮板,或是即將餓死的人突然拿到的糖。
你想讓他放開,但你已經太久太久沒和生人說話,以至於張了嘴卻不知道該如何發聲,又如何構成能清楚表達你想法的話。
你發出嗚嗚的示弱喉音,一邊徒勞地去扳他的手指,試圖把自己解救出來。

39.
他在你反抗和發出怪異的喉音時明顯慌張了,你背對著他,表情藏在黑暗中,他只能撫摸你的臉頰,摸索著你的唇瓣,好確定那裡沒有受傷。
你的牙咬在他撐開唇口的指節上,他堅持翻弄舌尖,直到確定完好才鬆手。
你掙扎的更厲害,他抱著你,將臉埋進你的頸窩。
「沒事的。」
他的聲音悶悶的,「我不會害你,這次讓我保護你,彼得潘。」

40.
天知道他看到你蜷縮在那個鐵箱子裡,右腿還是沒有形體的霧濛濛狀態時有多麼慌張。
那個記憶中高大的、溫柔的帥氣身影如今畏縮在一起,因為常人的靠近可憐兮兮地發著抖,甚至慌張避開。
他不知道在那之後你發生了什麼事。
他想或許你曾再來過公寓,被掛在外門上的八卦鏡照到,或是被請來的家神趕走,又或者他被強制戴上的平安符無意間攻擊了你。
他鬧騰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哭到近乎脫力,被擔憂的母親哭著送進醫院,休養了大半年才被允許回到校園。
男孩從那刻起學會隱藏情緒,恢復成乖巧體貼的聽話模樣,大家都說他之前是著魔了,現在才終於好起來。
於是一年後,他得以回到那個相遇的路口,不動聲色地尋找熟悉的影子。
可就像故事裡說過的,長大的孩子看不見彼得潘,他再沒看到任何髒東西,自然也找不到躲藏起來的你。

41.
你還在發抖,你沒辦法,你已經習慣不被碰觸和不去觸碰,現在根本是把你從舒適的黑暗中直接拉到正午太陽下曝曬拷問。
你的腦袋嗡嗡作響,你不記得自己害怕的理由,就像你不記得自己生前的事情。

42.
彼得潘?
那是什麼?
你、忘了什麼?

43.
你陷入駁雜不明的思緒裡不再動彈,他把你扒拉出床底,白襯衫都沾滿灰塵,頭臉上也都髒兮兮的,但他依然滿足地抱緊你。
直到看到你茫然無措的表情。

44.
他將你反過來變成面對面的模樣,又用手按住不讓你低頭。
「你、你還記得我嗎?」
他小心翼翼地像是害怕受傷的孩子,眉頭皺成一團,杏眼帶上濕潤的氣息。
你被按住脖頸而不得不和他對視。

45.
你不記得了。
事實上應該要問,你還記得什麼才對。
你講不出話,但你聽得懂,也能夠做出簡單的理解題。
他是生靈,你是亡靈。
你不可以碰觸他。
會害到他的。
就像那個被你害慘了的生人一樣。

46.
你搖頭將他推開,自己往床底又靠近一些。他雖然努力地維持住笑容,但從委屈的目光中能感覺到來自靈魂的失落。
「不是、不。」
溝通太困難了,你久違地試著組織言語。
「不是、彼、彼得潘。」
彼得潘是什麼?你不知道,但你知道你不是。
他猛然睜大眼。
「是,你是彼得潘,我是小蘑菇的話,你就是彼得潘!」

47.
怎麼會有人二十幾歲還敢自稱小蘑菇?
你懷疑的目光打擊不了他,原本蔫頹的青年興喜若狂,笑彎了眼睛。

48.
「碰、別,走開。」
你拍開他抓著的手,這次輕易地掙脫了,但一發現你有要往床下鑽的動作,他又重新拉住你,反覆幾次後你選擇貼在牆角,劃拉出你認為可以的安全距離。
「我不碰你,不碰。」
他半舉著雙手,示意他沒有要亂來。
「但是你可不可以不要鑽進床底下?那裡......那裡有點亂,我沒有打掃乾淨。」

49.
你盯著他,直到他心虛地準備去拿掃除工具時才將目光投向衣櫃。
「外面、光、有光,不行、不。」
你磕磕絆絆地說。

50.
他的衣櫃比舊衣回收箱小了一點,但不到不能待。
你坐在衣服堆裡面,像窩在大型鳥巢裡,這感覺滿新鮮的,比坐在一堆塑料袋上面好。

49.
「他怎麼了?你說你上次從回收箱裡挖回來的亡靈嗎?怎麼,你還沒把人放回去?他應該與攻擊事件無關吧。」
「常見啦,這種意外死亡的亡靈通常陽壽未盡,只能在人間飄盪等到期限來臨,但靈魂是自我組成的能量體,如果家裡有人祭拜就還過的去,一旦被人忘記,吃不到祭拜香火的亡靈就會隨著時間消散,最後就看是他先消失,還是期限先到了。」
「而且他有被其他亡靈攻擊吧,看上去消散好幾次了,凝聚形體的能量都來自靈魂,消散就是失去,而重新凝聚形體也會消耗,沒有進只有出,當然會逐漸遺忘自我。」
「如果補充能量或許還能撐久一點,也是有機會找回失去的記憶,雖然可能只剩片段。啊?喜歡陰暗的地方?這多半是本能吧,陰通陰,在黑暗中他會消散的比較慢。」
「喂、跟你說這些不是讓你亂來啊?師父會生氣的!就算他特別疼你也不行!」

48.
沒有解釋能說明為什麼你討厭碰觸。
但他或許能猜到一點,因為你不想再和人分離。
他情願如此相信。

47.
他跑回房間,忍住一下子打開衣櫃的衝動,小力地敲擊兩下。
你默默推開一條縫,避開那道照進來的光。
青年帶著笑臉。
「彼得潘,一起吃飯吧。」

46.
為了讓你願意出來,他選的是晚餐,還特別把窗簾都拉起,關上燈,只在桌上擺放燭火充作照明。
你遲疑許久才從衣櫃出來,坐在餐桌邊上唯二的位置放空。
年輕的驅魔師應該知道你用不了生人的食物......吧?你不確定,就像你不明白他說煮飯,廚房卻傳出敲鑼的聲響。
他最後端著兩盤東西出來,你聞不到味道,只能試著從外觀辨識。
「是番茄蘑菇炒飯哦。」
你知道他在觀察你的表情,但你沒有任何感想,只能不帶情緒地盯著黑乎乎的炒飯發愣。
他有些低落,默默拿出一個平碟放進香塊點火,看著你輕聲念了幾句。
……你嗅到夾雜著裊裊清香的食物味。

45.
「因為不知道名字,只能先這樣祭拜,效率會低一點。」
他朝你笑,眼睛眨了眨。
「或著彼得潘記得什麼嗎?任何事情都可以,住在哪邊、喜歡吃什麼、理想的類型......之類的?」
你茫然地和他對視,然後低頭吸入一口炒飯香。

44.
「?」

43.
「小時候你也是這樣隔著桌子看我吃飯,當時就想著,如果有一天能和你一起吃就好了。」
他輕聲說著。
「你每次都不太高興,後來才知道是因為我都在吃微波食品,長大一點後,你就教我怎麼去自助餐店買便當,今天吃一半,明天吃另一半......」
你不懂他在說什麼,你只想問祭拜亡靈的餐食為什麼能吃出地獄的風味。
那比你還要焦香酥脆。
他渾然未覺地進食,咀嚼、吞嚥、再下一口,大盤炒飯很快剩下一堆蘑菇,這時他進食的速度才明顯慢下來,改成夾起一片蘑菇慢慢啃。
蘑菇。
你盯著那座蘑菇山,又看向他一臉痛苦卻還是努力吃著的模樣。

42.
「蘑、菇——不、不喜、歡、蘑菇。」
你說得斷斷續續,但他還是耐心等你講完才表示贊同。
「你也不喜歡蘑菇嗎?有種臭味對吧?」
他吞下嘴裡的蘑菇,一頓,猛然抬頭看你。
「你、你想起什麼了嗎?」

41.
蘑菇才沒有臭味,但這個是炭。
你頂著驚喜的目光吸完這頓食香,感覺精神萎靡大半,倒是消散許久的右腿終於有些形體。
「以前,就是我們分開之後,我曾經對你生氣。」
他迅速收拾好盤子又回到位置上,手肘撐著桌子前傾,好讓自己離你更近一些。
「氣你就這麼走了沒來看我,覺得你冷酷無情、沒血沒淚。那時候我被媽關在房間裡,只能一直看著窗外想這些沒用的事,想著想著又期盼你出現,然後──然後因為你始終沒來,我一氣之下把你寄放的糖吃掉了。」
他傻笑著將包裝繽紛的水果糖放到你面前。
「吃完沒多久我就後悔了,即使你狠心離開,我還是不討厭你,更不想被你討厭。於是我開始擔心,如果再見面你問起糖果怎麼辦?你會因為我吃掉糖果而生氣嗎?」
你皺起眉頭。
「不、不——」
「不會?」
他語氣期待地幫你接話。
你沒好氣地看他。
「不、不要、拿糖、拐、拐陌生人回家。」

40.
不是想像中的回答,但你確實想起你們之間的回憶,這已經足夠讓他滿足。
「彼得潘才不是陌生人——啊。」
他小聲抗議,然後意識到什麼。
那時候不是拐,是你願意跟他回家的,但這次他一急之下竟直接把你抓回來,還拿紅繩綁在床上不讓你走,就連吃飯的現在也還是有條紅線纏繞在你手腕上。
他像做壞事的孩子一樣手足無措,你嘆口氣,低頭吸走那枚甜甜的水果糖,將綁架轉變為合意回家。

39.
或許是捨不得就這麼結束,飯後他拿出一疊陳舊的薄冊,各式各樣的,從書面能看出這全是孩子的童話故事。
他讓你選擇,選到哪個就念給你聽,你不明白念故事給一個三......一個幾十歲的男人聽有什麼意義。你隨手指了一個,在他翻開時注意到紙張的邊角已經捲曲,像被人無數次地翻閱過。
空間裡迴盪起獨屬一人的念誦聲,你沒聽進什麼內容,注意力漸漸落在溫柔輕軟的嗓音上,那和看著你的目光系出同源。
情緒太多了,你感覺自己暈暈呼呼,像被雲朵捧著,不該活動的心臟隨語氣起伏不定。
他念完青蛙王子的結局,隔著微弱的燭光對著你笑。

38.
「他們說的對,燭光晚餐真的很棒。」
「什、麼?」
「很有氛圍,就像這世界只剩下你和我。」
你看看他,又看看燭火,回憶一下後表示理解。
「米、妮。」
這是你對那位女怨靈的暱稱,因為她老是穿著米妮圖案的拖鞋。
「她也、會在路、路燈下,晚上的、時候,等她的男、朋友。」
你朝著錯愕的他點頭。
「很、有氣氛。」
雖然最後她就是這樣抓著那個男朋友,在大半夜走下13層樓,硬生生拖死他的。

37.
這兩種氛圍才不是同一件事。
米妮,按照你遺失大半記憶的狀態,應該是死後才認識,而且是很近期的事情,最接近的可能就是那個怨靈。
怨靈在路燈下等人,和他點著燭光想與你共處,怎麼可能一樣?
他哭笑不得,一方面嫉妒你記得別人卻遺忘他,一方面又慶幸你的錯意或許擋下失落的十幾年裡、任何可能的情敵。
他還有機會,即使他還算在示好卻沒被注意的群體裡——至少不是沒被在意。
他張口,挑揀著字眼試著解釋。

36.
失去,得到,再失去。
你是缺陷的,你的一切正從看不見的破口不斷丟失,記憶、力氣、語言,直到他找到你之前,你剩餘能丟失的近乎只剩黑暗中的舒適感——但那不代表你完全沒有判斷能力。
在黑暗中唯一的燭光,和夜裡唯一亮著的路燈,前者有亡靈和生靈,後者是怨靈和她的生前伴侶。
這兩者毫無區別。

35.
他(你)怎麼不懂呢?
你們在彼此眼中難得取得共識。

34.
他放棄了無用的解釋行為,這樣很好,你也想結束這段雞同鴨講的對話。
你低下頭,思考就這麼起身回到衣櫃理當不突兀,但如果他生氣了──那你也許能提前返回親愛的回收箱裡頭,在裡面像個亡靈該有的樣子放空消散。
「彼得潘──」
呼喊你的尾音微微拉長,你還在思考他的意圖,但緊接著他越線了。
燭火的一邊是你,一邊是他,涇渭分明,但現在他的手輕輕的、慢慢地,像是試探你能接受的極限般靠近。
你應該說點什麼,要求他別繼續靠近或許是個主意,你僵硬地盯著他的手,做好隨時抽身的打算。
「看我好不好?我們很久沒見,你看看我,我長高了、和彼得潘一樣高......」
他的嗓音太委屈了,以至於你不得不看向他,以確認這個大男孩是不是哭了。
他觸碰你的右手指尖,輕輕刮了前端兩下。
你敏感地往後縮回一些。
「看著我,不要抗拒我好不好──」
他注視你的眼睛,並要求你也這麼做,但你做了,他便得寸進尺地勾住你的右手小指──他怎麼知道你的小指相對不敏感?......喔他當然知道,他說過你陪伴了他的童年。
他摩娑手指前端的甲片,然後慢慢碰上第一指節,勾起而指腹相碰。
「看,什麼事都沒發生。」
他勾著你的右手小指把玩,不超過也不退後,但這無法證明什麼,你曾經害得——害得你遺忘的誰很慘,而你因此決定不再犯相同的錯誤。
你被輕緩的觸碰激起過電似的麻痺,接著是足以壓垮靈魂的罪惡感。
你倏然抽手,無視他難過的目光匆匆回到衣櫃,像隻鴕鳥一樣把自己埋起來。

33.
你安靜地轉向櫃門。
他正隔著這片薄薄的木板站在外頭,你看不見他,只能靠想像猜測他的表情。
可能是委屈的、難過的,你那麼草率強硬的拒絕,他或許還會生氣。
但是他這麼說。
「晚安,彼得潘。」
「明天見。」

32.
你沒有回應,他站了一會便轉身離開,腳步聲嗒嗒嗒,走遠出去,然後又嗒嗒嗒地走回來。
大衣櫃就在床附近,你聽著窸窸窣窣的摩擦聲趨向平靜,然後是綿長的呼吸。
你背靠著櫃門聽了一整夜。

31.
你回神。
現在是、什麼時間了?
早上?
手腕被紅線纏出痕跡,像是更多的紅線捲著你,意識有些混沌,你摸到身下是柔軟不平的面,衣服,很多,亂糟糟地。
你不在回收箱裡,也不在那個路口。

30.
「早安,彼得潘。」
櫃門被敲響,你推開一條縫隙,看見他微笑著站在外頭,手上拎著食物和平碟。
「來吃早餐吧。」
他待你的態度和昨晚沒有差別,香塊燒出裊裊輕煙,你眼角餘光看見窗戶用黑紙貼起,房間只比夜晚亮了一些,但依然算是陰暗。
你猶豫幾秒後推開半扇櫃門。
「早、安。」
你小聲的說,並嘗試著不去躲開他喜悅發亮的目光。

29.
早餐有肉包和素包,你窩在和昨天一樣的餐桌椅上吸食物香,看他滑開手機幾次,關掉,聽到鈴響又再開。
「不接、嗎?」
對方似乎很急,不然沒可能一直傳訊息來,但他每次都潦草回幾個字,就立刻放下手機看著你。
「沒關係,真有急事他們會直接上門。」
他說,同時面不改色地滑掉一通來電。

28.
來電11通、簡訊無數,雖然你看不到畫面,但從頻率完全能聽出急迫性,而他仍坐在桌前吃你食香完的包子,看著你笑的軟軟呼呼。
你在他強制關機前按住手機邊角。
「什、麼事?」
「......沒什麼。」
他又滑掉一封簡訊,這次你看到了,對面人的文字宛如撕心裂肺的怒吼。
『除靈儀式快開始了你是跑哪裡去!!!』
你已經人生畢業,沒工作十幾年了,但作為曾經的社會人士,你相當清楚責任心和誠信在無論哪個行業都相當重要。
你皺起眉頭。
「去、工作。」
「可是和你相處的時間都不夠了,我不要去找其他靈體......」
他趴在桌上,大有要在這賴到底的意思。

27.
因為他從出現起就表現的聽話依賴,以至於你不自主地縱容他了。
你竟然說要跟著他去?你懷疑自己丟失的可能不只記憶,還有原則。
他帶著你從地下室上車,車窗上貼了黑紙和隔熱墊,中間與司機的隔板也是,整個空間近乎全暗。即便如此,只要想到現在是在外頭,你依然緊張地絞緊手指。
你不該在外面,現在是白天,會有很多人......很多的孩子,他們會看到你,然後、然後——你想,你和他第一次見面或許就是這樣,在某條路上,看得見髒東西的孩子和被看見的髒東西。
「你會、會保護我的、吧。」
你亟需安全感,但黑暗已經不足以支撐,你的目光游移在窗戶黑紙和隔板上,試圖在任何一方失去功用前逃開。
「不會有事的。」
他想握住你的手權當安撫,但又知道你現在不宜再受刺激而蜷起手指。
在顫抖中你感受到手腕被輕扯的力道。
「我會在的,害怕的時候就拉紅線。」
他握著線的一端,對終於抬頭的你信誓旦旦地保證。
「我絕對會保護你。」

26.
你已經能聽見外頭傳來紛雜的人聲,似乎到了地方,他的手按上車門開關,臉卻轉過來朝著你。
「彼得潘。」
「什麼?」
你急促地回應,並感覺聽到一聲輕笑。
「我可以碰碰你嗎?」
他這麼問,但你在回應前便有東西摸索過來,將你的右手小指輕輕勾起。
「我很快就回來,這是約定,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現在閉上眼,倒數五秒,好嗎?」
你乖乖閉上眼睛,感覺光在第二秒時刺透了眼皮,但接著車內便回歸黑暗。
「約好、了。」
你維持環著膝蓋的姿勢,撐了五秒、十秒、三百秒,他應該走遠了,外頭只剩下不認識的隱約人聲。
你輕輕拉動腕上的紅線,並在手腕被回覆似地輕扯時,得到求之不得的安全感。

25.
「你為什麼一直掛電話?你那車子又是怎麼回事?啊?還有你連負責照顧的阿姨都不讓進門是怎樣?中邪哦?」
「因為亡靈會怕?生人才該害怕吧?」
「好啦好啦,知道你爭分奪秒想回去找你的彼得潘,但你要好好工作才有錢買食物祭拜他啊!」
「呼、年輕人有夠衝,雖然實力很好......」
「不要再拉紅繩了,你專心點——啊?收靈結束了?靠,你扔這是什麼?啊啊啊——」
「你記得找時間去見師父,她說你劫數將至——跑太快了吧?根本沒在聽人說話啊!」

24.
你從漫無邊際的放空中回神。
車門被敲了兩下,在陡然亮起的光裡你看見他興匆匆地鑽進來。
「我回來了。」
「這附近有很好吃的烤肉飯,我買了兩份,帶回去當午餐一起吃吧。」
「沒事吧?怎麼不說話?」
不同於昨晚有燭光照映,特意佈置全黑的車廂讓他壓根看不見你,只能靠聲音辨識,你不說話,他便茫然地將擔憂的目光投向你或許在的位置。
「彼得潘?」
他遲疑地呼喚,就像幾分鐘前的你一樣,懷揣著不安期待誰的回應。

23.
四捨五入算起來,你們一起出門(工作)能算是約會吧?還(隔著紅線)牽手了呢。
他光是想到你願意為他走出衣櫃便雀躍不已,連帶工作效率都快上幾分,若不是儀式有固定的時辰,他會更快回來。
所以他該是知足的了。
應該要是的。
觸碰他的手相當冰涼,很熟悉,畢竟驅魔師總會接觸到靈體,但一想到是誰在這麼做,他還是不由得僵硬。
小指被勾起晃了晃,指尖摸過無名指的指節,往內側鑽入。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貪婪一次,直到敏感的掌心被存在感十足地刮搔兩下。
他忍不住握緊,感覺對方嚇了一跳,指尖微微蜷縮,卻沒有抽走。
「彼得潘——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
他聽見黑暗中傳來的回應。

22.
亡靈比起生人,在黑暗裡總會有那麼點優勢。
你低著頭,右手被抓進他的掌心不放,若是昨天的你想必已經縮到某個角落(也許是後車廂或車底),但現在你只是努力地做無用的深呼吸,試圖讓他在你身邊的安全感擴散到每個顫抖地細胞裡。
他臉上明顯過頭的傻笑提供了相當的助力。
你們回家,上樓時他依然拉著手不放,甚至提便當、掏鑰匙、開關門都只用一隻手完成。
你經過一路的冷靜,終於意識到主動和另一個男人牽手有多麼羞恥,更別說你一個大人竟想從孩子那邊汲取安全感。
「該放手、了。」
進門後,你因為彆扭而壓低聲音,他則委委屈屈地轉頭看你。
「再牽一下,再一下就好,彼得潘,拜託──」
……該死,拒絕他的方法?在你的字典裡不存在。

21.
正中午是陽氣最飽和的時候,任何亡靈在這種時間都蔫蔫懶懶的,你和他拉著手享用那頓確實不錯的烤肉飯,之後你便藉口休息掙脫了手鑽進衣櫃裡,直到天際黑暗的時候才出來。
彼時他坐在書桌前看書,見你出來,他迅速關上檯燈,再上前攏住你的右手。
「彼得潘,我們去外面散步怎麼樣?」
你看著被抓住的手。
呀,怎麼又牽起來了?

20.
你畏懼被人看見 ,但並不排斥夜行,月光稀薄的日子裡你也會出來舒展身體,享受陰暗環境下相對的模糊不清。
更何況他和你走在一起。
「這是我以前讀的國小,因為爸媽都要工作,加上當時的家不算遠,我每次放學就自己走回家。」
他牽著你走在熟悉又陌生的道路上,對孩子來說是很長的距離,但對大人而言僅是不到二十分鐘的路程。
「你當時、幾歲?」
「七歲快八歲左右。」
「七......?」
看你一臉愕然,他聳聳肩。
說實話,他對這件事是感謝的,畢竟不是這種誇張的年紀,你可能就不會為他駐足了。
你們站定在十字路口邊的陰影裡,路口很寬,附近商辦和住宅混雜,看得出白天應當是人潮集散之地。
你對這裡相當熟悉,畢竟你曾在此日夜徘徊,直到搬進不遠處那個舒適的回收箱裡。
……你為什麼要搬進回收箱裡?
突如其來的疑問讓你確定自己又遺忘了什麼,但一點靈感都沒有,內裡空蕩蕩的。
他還在輕聲和你說話。
「我們是在這裡遇見的,那時我正要過馬路,但人太多加上身高太矮,機車騎士沒注意到我,等發現時已經來不及躲開,就在這時有人從旁拉了我一把。」
那是曾經的你做的,但你完全不記得了。
「當時你就像英雄一樣帥氣,之後還牽著我過馬路,提醒我要小心。」
「英雄。」你擷取這個字眼,並產生新的疑問,「那為什麼我是彼得潘?」
「......我想你應該沒注意到。」
他笑了起來,「你牽我過馬路的時候是用飄的,我第一次飛起來,就像精靈一樣,你當然是彼得潘。」

19.
……幸好你已經死了,不然可能會現在、立刻羞恥而死。
如果你正在失憶,這段拜託刪除一下。

18.
你臉上沒什麼表情,他倒是笑得太過愉快,以至於你懷疑他在逗弄你,卻連以前的小蘑菇是否有如此惡趣味都無從知悉。
他打算往回折返,你則朝相反的方向望去。
「小蘑菇不回去、看看嗎?」
他轉頭看你,然後偏開眼睛。
「啊......不用吧,沒關係。」
「搬家了?」
他的態度有些古怪,你本來只是不經意地問問,現在反而在意起來。
「沒有,那裏是......我爸媽還住在那裡。」
你聽出他沒有撒謊,但話裡卻各種彆扭,像是不太想提起。
叛逆期?親子吵架?離家出走?
你轉過好幾個念頭,年輕人的屋子像個簡易的租屋處,你才因此覺得他可以順道回家看看,沒想到像是另有隱情。
「你們吵架了嗎?」

17.
他停頓的那幾秒像在衡量你想起多少,然後他輕輕搖頭,否認了問題。
「我們沒有吵架。」
他拉著你的手又握緊了些。
「只是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件事,他們是為我好,嘗試在保護我,但我卻始終無法忘記那天、無法再繼續扮演符合他們期待的好孩子。」
所以他搬離那裡,蝸居在不遠不近的公寓,靠著不知何時開始的驅魔師工作賺錢生活,並嘗試著繼續尋找你,直到前陣子為止。
你捋清了前因後果,想來是當時的你跟著他的事被發現了,他的家人們認為髒東西要害他,愛子心切地將你趕走,方式可能不太友善,所以他印象深刻,難以忘懷。

16.
你伸手揉他頭髮,即使竭力克制,他還是小小打了個冷顫,於是你立刻收回手。
這就是差別。
你想。
即使能看見彼此,卻連親暱一些的觸碰都做不到,生者與亡者就是如此清晰分明地被分割在兩個世界,以前的你或許不明白這個道理,才搞得被他的家人驅趕的下場。
你們遲早會分別,他還有屬於生者的無限可能,而你只會在陰暗中腐敗消散。你貪婪他給予的安全感,可也不想讓他陷入更深,他現在越依賴你,面對分離時便會越痛苦。
你並不願意如此。
「你總有一天會、看不到我。」
你說道,「到時候不、要哭,也不要再來找我、了。」

15.
他生氣了,像個孩子一樣嘶吼著拒絕,路人看過來的目光有點刺疼,但他們眼中應該只能看見他在自言自語。
你們大吵一架,他堅決不接受你的話,還露出受傷的表情,而你不明白為何他反應如此劇烈。
回去的路上他沒有說話,也不回頭看你。
但他還是牽著你,牢牢地握緊。

14.
早餐、午餐、晚餐。
你們之間的交流僅剩祭拜時的呢喃和那裊裊香氣,他依然待你如初,卻又不說話,保持最低限度的交流和接觸,然後他會外出,工作或是採買,你不確定。
他減少對你的依賴,你應當要感到高興,但他開始鬧脾氣一樣不正常進食,臉色泛白、眼周卻因為熬夜而深沉,整個人搖搖晃晃地,狀態肉眼可見的糟。
你開始慌張,你勸他正常作息,但他只輕飄飄地嗯了一聲,轉頭依然故我。
是不是、該做點什麼?
你看著自己的雙手,陷入思考。

13.
他踩著夜色回來。
最近這幾天總是如此,回來也不說話,將裝有隔天早點的紙袋放在桌上便閃進浴室,在裡頭待上好一陣子才出來。
好在你不需要睡眠,在繞著房間轉到自己都暈頭前等到了他。
「我們、談談。」
他動作一頓,你以為他會轉頭來看你,然而你也同時意識到你們很久沒有面對面了。
「......沒什麼好說的。」
他坐到床邊擦頭髮,毛巾遮掩讓你無從觀察表情——但那阻止不了你。
他沒想到你會突然發難,被你一手一邊牢牢握住手腕,你想著這總該跑不了了,沒想到他卻低下頭,硬是避開與你對視。
你差點氣笑了。
「小蘑菇,你——」
「我不要!」
他尖聲打斷的舉動讓你聯想到負傷後神經敏感的獸類。
「我聽話了!你說要減少接觸、不要哭、不能找你,我做到了!所以我不要放你走!」
......你什麼時候說要走的?
你因為劈頭蓋臉的一番話愣住,而他似乎將你的困惑當作默認。
「上次也是這樣,說我總有一天會看不見你,不要哭,也不要找你,然後就拋下我消失了,我找了好久,好不容易才找回你。」
他的聲音發抖,你想是自己凍到他了,便將手放開些,但被他抓著空隙反過來握住你的手腕。
「小時候我幫不上忙,最後也看不到你,一點用都沒有......可是、可是現在不一樣,我成為驅魔師了,我會努力變得更厲害,一定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你不會消散,我會找到的,拜託不要拋下我。」
他總算抬起頭,盯著你的眼睛充滿哀求。
「我很乖的,你看我這幾天都有聽你的話,所以你不能走,你不要走......彼得潘留下來陪小蘑菇好不好?好不好?」

12.
他一直在不安。
原因出在你身上,但你卻無法解決。
如果你還活著就好了。
如果你們是一樣的,現在就不會這麼糾結。
你做錯了嗎?不,你只是認清事實,你終究會消失,所以想在受傷前拉開距離保護他。
……這也是藉口。
他的想法顯而易見,而你只是假借為他好的名義偽裝自己的狡猾大人。
其實最不安的是你。
你是什麼?還能算是人嗎?你什麼時候會消失?之後會發生什麼事?這樣接觸沒關係嗎?
你是孤單的,被另一個孤單的人吸引而彼此慰藉,卻又因為無法消弭的罪惡感讓你選擇一次次的推開他。
你無法相信自己能存在。

11.
現實和如果並不相容,你在分離後丟失了很多東西,所以你選擇放空,讓思緒變得單純,記憶逐漸單調,如此一來你對流逝便不再敏感。
這樣的你值得嗎?
你看著他漂亮的杏眼,睫毛彎彎的,帶著一點淚珠,那張年輕的臉頰應當充滿朝氣和活力,他卻憔悴消瘦,在你的沉默中侷促不安。
即使你沒有痛覺,仍然能感覺到他緊握的雙手使了多大的力氣。
你不知道未來會不會後悔,你想著——你無法相信自己,但或許能嘗試相信他。

10.
你抽開右手,他絕望的表情一下子和某個樣貌模糊的孩子重合了。
啊、他就是那個被你害慘的生人。
你恍然意識到這點,這次趕在淚水真的落下前輕輕勾住他的小指。
「抱歉,小蘑菇。」
他為你的道歉睜大眼睛。
「是我的錯,以後不會再說這種話了。」
你的右手小指並不靈巧,但依然如你所願地勾著他的晃了晃。
「所以你不會再推開我了嗎?」
「不會。」
「你也不會再想著自己默默消失了嗎?」
「不會。」
「我可以碰觸你了嗎?」
「......可以?」
你簡直是在承諾大放送,感覺虧慘了。
雖然你的心情意外地輕鬆。
「那不會離開我呢?」
他用力環住你的腰,仰著臉看你。
啊、這個得寸進尺的小蘑菇!
你輕推他的肩膀,雖然亡靈不會窒息而死,但你對突然的親密接觸還在習慣當中。
「這得、看你能留、下我多久、了。」
畢竟他才是驅魔師,你只是個亡靈,什麼也做不到的亡靈。
「那彼得潘得陪我一輩子了。」
他將臉埋進你的腹部,欣喜地磨蹭兩下,你不會癢,但卻無端感到害臊。
「好了、既然說、開了,可不可以──」
「不想放開。」
這麼說著的任性蘑菇還向後倒去,硬是抱著你橫倒在床上。
「這麼長時間沒有碰彼得潘,還要忍住不講話、不看你,我要全部補回來。」

9.
你仰躺在床上,感覺身上賴著一隻黏人的貓。
他時不時用鼻尖磨蹭你的臉頰,擔心他又被凍著,你扯著衣服拉開,但他卻順著力道埋進你的頸窩吸氣。
「棉被的味道。」
他委屈巴巴地嘟嚷,你則心虛地偏開頭。
雖然你不逃避碰觸了,但看到他眼淚鼻涕齊下還想賴著的模樣,你忍不住讓身體變得輕透,於是那些液體全抹到被單上。
他貼著你的胸口,稀罕地在你身上蹭來蹭去──還好人一死,癢癢肉也沒了,不然你的形象大概也要沒了。
你放任他耍賴,直到半小時後你發現他沒有要結束的意思,才忍不住推了推他。
「......怎麼這麼、黏人。」
他被你用手臂輕輕隔開也不惱,就這麼靠著你,露出又甜又傻的燦爛笑容。
「好喜歡彼得潘呀。」
……現在的年輕人表達都這麼直接嗎?
你無奈地抿起唇,卻放軟身體任他胡鬧。
誰讓你前面說錯話,要抱就抱吧,反正亡靈的皮膚都是慘白色系,不怕臉紅。
見你放棄掙扎,他趁你不注意湊近臉,在你反應過來前,兩瓣唇肉就這麼蹭了一下。
這孩子——!
你在他被凍著前推開,氣急敗壞又擔心地看他,他則忍住了寒顫,舔著嘴唇像隻饜足的貓。

8.
情緒大起大落,加上這幾天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他總算累了,和你面對面側躺著,瞇著眼睛打瞌睡。
「最近工作接太多了......」
他撐著眼皮可憐兮兮地看你。
「等這幾天處理完就不接了。」
「好。」
你邊應聲邊替他壓好被角。
「想要帶彼得潘出去玩。」
他還想堅持下去,但握著你的力道卻逐漸放輕,只虛虛地壓著你的掌心。
「好。」
「還想一起吃好多好吃的東西......」
「嗯。」
「可是師父讓我去找她一趟......呼嗚......」
眼睛眨動地越來越慢,他含糊的咕噥幾乎聽不清楚,你輕輕拍著他,在綿長的呼吸聲中鬆開手。
「晚安。」

7.
清晨的曙光刺眼的過分,你瑟縮在他和被子構築出的陰暗中,從恍神中醒來。
手腕上的紅痕一圈圈,似乎蔓延開了,你按了按那些痕跡,在他睜開眼前將手腕藏到身後。
「早安。」
「早安,彼得潘。」
你避開所謂的早安吻,他不甘心地嘟嚷早上起來凍一下剛好提振精神,被你趕去盥洗。
「我今天會努力把工作收尾的。」
他咬著麵包匆匆出門前這麼說道,你站在家裡的陰影裡向他輕輕揮手。
「早點、回來。」
你說,而他因為這樣平淡普通的對話掛起滿足的笑容。

6.
若是不放空,你會有很多時間,但亡靈的身分注定你沒辦法做什麼事情。
拿東西,費力。
照到光,費勁。
你坐在他的床上,嚴肅地認知到自己的功能明顯減少,按照小蘑菇的說法,以前應該還能陪吃陪玩,現在他外出工作不需要陪伴,你也就沒有用處了。
……得找點什麼事來做。
你在租屋處晃了一圈,看到他書桌上的那疊童書,花花綠綠的圖配上簡短的文字,相當符合孩童的閱讀習慣。
他上次念得是哪一本?
你低著頭翻開,只記得他念讀的聲音很柔和,但內容卻一點都想不起來。
你還記得什麼?
童話。彼得潘。
他在找你。
在那之前,你在哪裡?
想起一點,就意識到自己遺失一些,你焦慮地撫摸手腕的紅線,窩在昨晚看著他睡去的位置發呆。
你是彼得潘,他是你的小蘑菇。
但他討厭蘑菇。
他熟睡時偶爾會有小呼嚕。
睫毛很長。
笑起來眼睛裡有光。
你沒有忘記,你還記得。
你鑽入大衣櫃,熟悉的黑暗溫柔地接納你,但你在滿目的黑暗中攏起那些衣服,將臉埋入屬於生人的織物裡。
從另一端回傳來輕扯的力道,你悶悶地笑了,任由那些變得更加纖細的紅線牢牢嵌入你的手腕。

5.
他回來時從衣櫃裡挖出你。
用挖來形容並不誇張,他好笑地評論衣服做出來的窩相當精實,並拉著你享用晚餐。
你安靜地聽他說一天的經歷,和尋常人不一樣,他說起會飄空飛舞的盆栽,突然出現又消失的詛咒文字,還有時不時傳來的咆哮。
那是隻強大又狡猾的惡靈,在祂製造騷靈現象時已經溜出去很遠,他們並沒有成功抓捕,以至於他賴著你哀號工作還沒結束,這幾天他還是得出門。
你聽著他從小聲埋怨到漸漸睡去,在平靜的呼吸聲裡看見黎明的曙光。
你知道自己又忘記了什麼,但無所謂。
你輕輕環著他,避開臉,盡全力記憶這些枝微末節。
如果你記得夠多,留下的記憶至少會有他。
紅痕沒有增加,你撫摸著紅線,如前一日般和他問早。
這次出門前,他把櫃子裡的衣服全搬到床上,你沒有拒絕,在他離開後窩進去閉上眼。

4.
重複的時日悄悄來臨和過去,他的工作顯然不只那隻惡靈,在追蹤期間還參雜了別的委託,導致他成天來回奔走。
你習慣在他離開後鑽進充滿氣息的衣服堆裡放空,偶爾他回來時你還沒回神,會因為他哀怨地注視嚇到。
也有時你睜眼發現自己站在門口,像在等待他歸來似地面向外頭。
他問起你在家裡做些什麼,也沒什麼好隱瞞,你如實地回應,而他表情有些古怪,只輕輕拉著你的手搖晃。
「明天我會晚點回來。」
他說。

3.
「才誇你最近認真上工,結果又開始拒絕工作啊你!年輕人有點衝勁好嗎!」
「哈?之前是因為彼得潘不理你才接工作?你們是吵架的小情侶嗎?現在和好了是吧?靠靠靠,我看到那傢伙的尾巴了,左邊!」
「阿嘶——好好好,不說你的彼得潘壞話,你們天生一對行不行?雖然我真的不建議生人和亡靈走這麼近啦。」
「嗯?最近彼得潘會頻繁出門?而且他自己沒有意識到?去哪裡?路口?啊——這麼說來你們也是在那邊相遇的吧。」
「我記得有個說法是,大限將至的亡靈會回到生前最後停留的地方,等待消失——喂、你別激動啊!跑掉前先說清楚,你去找師父沒有?」
「你的命被干擾了,算出來的劫混雜了其他東西,沒弄好就是死劫你知不知道!今天你就得去找師父!不能拖了!」
「哼,說好了啊,等等結束就去......你也不用太擔心,紅線還沒斷表示你們還有緣,還有時間的。」
「靠!那傢伙往外跑了!快點抓住祂!」

2.
引擎的聲響。
車水馬龍的路口。
你站在道路中央看著車潮向你湧來,又穿過你離去。
你退了一步,讓自己回到分隔島上。
這是哪裡?有種很熟悉的感覺。
你為什麼會在這?你不是在他的租屋處嗎?
你低下頭,手腕上纏著的纖細紅線更少了,只剩細細的一絲,其他都是掙扎後才可能留下的鮮紅痕跡。
怎麼弄的呢?
你不安地撫摸紅痕,不理解每日每夜都在擴散的痕跡,和越來越細的線意味著什麼。
要在他回來前到家才行,不然發現你不見,他肯定又要緊張了。
你下意識輕扯紅線,意外地,回應來得相當快,就像他在離你不遠的距離。
於是你張望四周,很快從人群中看見帶著光的他──還有被他踩在腳下的小鬼。
是在這邊工作啊。
你猶豫地看著那頭,他和在家時看起來不一樣,表情冷冷地,不太會笑,旁邊站著一個似乎是同事的男人。
大概是他做了什麼,男人正在碎念,而小蘑菇像是放空地在綑綁那隻小鬼。
工作結束了?原本說今天會晚點回來,但現在你們應該能一起回家......只要能解釋為什麼你會在外面。
要怎麼解釋呢?
你還在思考,他已經望過來,和你對上眼。
啊、被發現了。
你站在原地看他匆匆向你跑來,行人專用的綠燈反覆閃爍,多數人已經抵達對岸,斑馬線上只剩奔跑的他。
你看見一台卡車橫衝直撞地向他衝去。

1.
意外是一瞬間的事。
剎車尖銳的聲響迴盪,失控的車體刮開斑馬線,翻覆到路邊的回收箱前。
你想起你們的第一次見面,小小的男孩,蘑菇似地,單手就能拉開,而現在已經與你相當。
燃燒的火焰和那晚的燭芯近似,卻更加洶湧地襲捲而來,你先一步將他推入車斗和車頭歪曲出的狹小空間裡。
「彼得潘!」
日光之下,火焰之中,過度的光亮只讓你感到難受,亡靈不會灼傷,但為了護住他,你必須一直消耗自己,以至於無法維持完好的樣子——好在你是出車禍燒死的,變成黑黑焦焦的總比爛糊糊的要好。
「我沒事。」
焦黑的碳末撲簌簌地掉落,火焰總是相似的,你想起當時也是這樣卡在車底,看著自己的身體逐漸扭曲,而在那之前,你去陰廟討了籤詩,年齡差異甚巨的相遇令人害怕,於是你許願斷掉這段緣分。
好笑的是,你死了,年紀不再增長,而他逐漸長大,兜兜轉轉,你們依然有緣。
「小蘑菇,我曾經放棄過你,在更早之前,你還沒出生的時候。」
你微笑起來,想起過去的感覺很好,彷彿那個鏽蝕不堪的亡靈正逐漸向生前靠攏。
「後來,我放棄了你第二次。」
在他還是孩子的時候,以愛為藉口將他遠遠推開。
「所以彼得潘不能再拋下我第三次了!」
他哭了,你的手有點顫抖,在他眼角留下灰黑色的痕跡。
你看不見自己是什麼模樣,枯瘦扭曲的身體或許有些焦糊?那樣太難看了,但被你護著的他完好無缺,除了外表狼狽外依然帥氣。
那就夠了。
你看著右腕上的紅線,細細的一絲,隨著你的碳化逐漸崩解,你意識到它是什麼——在那條線完全消失後,你們的緣分也盡了。
畢竟一方不存在,便無法構成任何相遇。
「可惜這次不能陪你了,這條回家路我們走好久呀。」
小時候那次沒踏入家門,後來的這次則是有心無力。
「彼得潘、我不要......我不要這樣......」
「我那時候,也是想著可以回家就好了。」
時間不多了,你想笑著送他離開。
「謝謝你最後找到我。」
「快點!找到人了!在這邊!」
「喂同學!你還好嗎!還有意識嗎?」
「去吧。」
你將他推向那些伸過來的手。
「不要哭,不要難過,也不需要找我了。」
他想拉住你,但你正逐漸消失,最後只握住右手小指,就像過去你牽著他回家一樣。
你朝他微笑張口,然後揮了揮手。

0.
*西彎路口今天發生一起交通事故,駕駛卡車的司機是現年四十四歲的林姓男子,全身開放性骨折及三度灼傷,搶救出來時已無呼吸心跳,被撞的二十四歲辜姓男子恰巧躲入車體夾縫,奇蹟生還。*
四周亂糟糟的,從冒著濃煙的路口轉移到慘白的醫院,再移入制式的房間,師兄嘮叨的聲音很遠也很近,聽不清楚內容。
他握緊手掌,像是不放開的話那個人便依然還在。
「你的手!手裡!」
師兄氣急敗壞地敲他頭。
「你握著什麼東西!」
他愣愣地看向師兄,腦袋勉強運轉消化,然後低下頭,張開因為維持握拳而僵硬不已的手指。
掐出甲印的手心裡,靜靜躺著一枚蒼白的右手指骨。
**即使看不見,我也會一直陪著你。**
**我們說好了,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他重新握緊指骨,任由淚水糊開視線。
這次沒有人再幫他抹去。
遠處的新聞依然播放著。
*這是西彎路口又一次的死亡意外,前一次是二十四年前的追撞事故,當時造成多人受傷,其中一名男子不幸身亡,並因引擎爆炸引發大火而屍骨不全。有關單位指出,這並非該路口動線設計不良——*
【結局-指尖的約定】

【結語】
完、結!
最後達成的是小蘑菇獨自存活的結局。
稍微解釋一下,對主角而言的吉路線,意味著彼得潘不會眼睜睜看著小蘑菇出事,並選擇涉入這場劫數。
師兄說小蘑菇的命被干擾了,但不一定會是死劫,也是因為彼得潘的存在。
而對彼得潘而言的凶路線,就是沒有救到小蘑菇,眼睜睜看著他用和自己一樣的方式死亡——雖然這對小蘑菇來說是吉路線,因為死去就能永遠和彼得潘在一起了。
小蘑菇一直沒有去找師父,也是潛意識裡有不想活著的傾向。
那麼解釋就到這邊,謝謝各位旅人願意陪噗主完成這個苦甜苦甜的故事,現在噗主要去看看珍藏的糖罐子是不是裝錯什麼......原本只是想寫個短短甜甜的故事啊啊啊啊——
(還是,或許、可以從故事第一個分歧點走個甜甜的IF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