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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这是巴纳比第一次进到这座塔里。
推开那扇从不曾上锁的门,站在没有扶手盘旋而上的楼梯边上抬头仰望,阳光从高得仿佛冲破云霄的塔顶射进塔里,光线一路向下,照亮了最上面的楼梯,而后愈下愈暗,直到巴纳比的脚底,已经变成了几近沉黑的黑暗。
顺着塔里的楼梯一直往上走,走到尽头,就能到达天国。
他是上帝的信徒,却不相信这个流传已久的传说。
因为他不相信这个世界真的存在——通天塔这种东西。
他迈开脚步缓缓踏上楼梯,小心翼翼地贴墙而上。脚下的旋梯仿佛没有尽头,脚步声在这个狭长的塔里被几重回音放大,清晰得令他感觉有些烦躁。
——你读过《浮士德》吗?
他听见一个声音问他。
——你知道里面那个恶魔吗?
——他的名字叫做梅菲斯特。
到了略微明亮一点的地方,巴纳比忍不住低头往下看了一眼——脚下是沉黑如泥潭,如地狱。那个说话的人是谁?
——我知道你是上帝的信徒。
巴纳比感觉有些疲惫。抬头却正好看见上面有个向塔外延伸的露台,他扶着墙喘了一口气,迈过几层台阶跨上了露台。
风声大得有些可怕。
低头,居住的地方,在此刻的巴纳比眼中渺小如沙盘中的城市。一望无垠的灰黄都市中,唯有教堂突兀的尖顶耸立,现在看来也不过只是一块深色的积木,教堂上精致的玫瑰花窗模糊得犹如劣质玩具厂随意糊弄的涂装。
“我听说过来爬这座塔的人都是想去天堂的蠢蛋。”
又是那个声音。
巴纳比回头,看见一个面貌模糊的影子正靠在墙上看着他。
“你是谁?”
“嗯……你想让我是谁?”影子闻言,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似的,以一种带着几分笑意沙哑的嗓音反问。
——你想让我是谁?你想让我变成谁?你想我是什么样子?用怎样的声音同你说话?你想——怎么称呼我?
影子没有开口,那些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了巴纳比耳中。
“你是谁?”巴纳比皱紧了眉头,重复道。
——我是你最想见到的那个人啊。
“你想不起来了我的名字吗?”
影子走到巴纳比身边——即便影子已经暴露在了阳光之下,他依旧看不清楚影子的面貌——对他说道:“打个赌吧。”
有所期待的人才会来这座塔,一步一步跨过没有尽头的阶梯,在途中累得哭了起来,没有过去天国的希望,又不愿意放弃已经走过的前路。
摇摇欲坠。
最终从没有扶手的阶梯上失足摔下。
塔底的黑暗里,藏着的都是人骨。
谁的信念同信仰都不足信。
——你赢了的话,就能去天国。
——输了不过一死。可谁不会死呢?
——所以,来吧,这个赌你可不亏。
巴纳比再次抬头的时候,影子出奇地显现出了鲜明的模样,亚裔中年男人的长相,琥珀色的眼睛,眼角有些下垂,还有形状有些奇怪的胡子——巴纳比看见他左手无名指上带着一枚白金的戒指。
你是谁。
——还看不出来吗?
影子——男人伸手拿起自己头上那顶帽子戴在了巴纳比头上,手掌下的温度跟力量非常真实,巴纳比有些恍惚,然而下一刻男人已经面对着他仰面从露台倒下。巴纳比吃惊地瞪大双眼,反射性地伸手想要去拉住他,男人却坠下露台,渐渐又变成了影子,化作黑色的颗粒,被风卷起。
——你想不起来了我的名字吗,巴纳比?
——你想不起来了吗,你最期待的东西?
“镝木……镝木虎徹。”
巴纳比叫出了这个名字。
那是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他知道了,那个影子——是恶魔。
那些恶魔,会以你最期待的姿态出现在你面前,听从你的欲念,说着你最想听的话,引诱你。
——赢了的话,你就可以去天国。
——输了的话,就代替我去地狱吧。
亲爱的,巴纳比。

巴纳比挣扎着从那个梦境中醒来。睁开眼睛,高高的天花板依旧白得空无一物,荒漠化严重的城市,一旦过了上午九点,温度便高得可怕。汗液顺着他的脖子、肩膀与手臂慢慢浸湿身下的床单,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带着沙砾气味的干燥空气一直吸进肺里,屏息,翻身坐起。
上厕所,淋浴,洗漱,然后拿着喷壶与毛巾开始擦着窗台上那株绿色植物宽大的叶子。
城市的气候越来越古怪,气温不断上升。
老人们大抵还记得五十年前的那场可怕的雨。暴雨接连下了几个月,下得连战争都打不下去了,教徒们时常念叨着这是上帝给予他们的惩罚,人类醉心彼此掠夺,扔掉了对神的敬畏之心。那场雨最后到底还是停了,却瘟疫横行。
地球像是死过一次那般,终于活过来了,却满目疮痍,连脾性都变得古怪起来。
不过这些都是巴纳比听教会那些年长的神父们说的。所幸他还年轻,并未经历过那场可怕的雨和瘟疫。
“当对神抱有敬畏之心,祂会随时随地试炼你的忠诚之心。”
巴纳比自觉自己是个再虔诚不过的教徒。
拿着喷壶对准宽大的绿叶喷了一蓬水,干净的水将叶子上的灰尘划开成几片,巴纳比拿起毛巾轻轻擦拭着叶子上的灰尘,复又喷上一蓬水。在荒漠的城市里若能偶尔看见这样的一株植物,人的心情总会变得很好。所以巴纳比也竭尽他所能地好生照料着这株美丽的植物,为它浇水,为它除虫,为它擦干净叶子上的灰尘。
其后又接了两个电话——是公司打来的。
巴纳比的家族曾是为战争提供能源与军火的富商,他的长辈们借着战争发了一笔横财,却被那场莫名其妙的雨浇起了诚惶诚恐的畏惧之心。那场雨过后,巴纳比的爷爷单方面撕毁了与军队的一切合同,接着便全身心地投入到军工民用化的研究中。现在这座城市能够在重建起来,一部分功劳都要归到巴纳比爷爷的头上。
爷爷后来将公司留给了一心想继承他遗志的独子——也就是巴纳比的父亲,然而父母在一场车祸中去世,爷爷只能重新回来打理公司,直到巴纳比继承了家族产业。不过长辈们已经为他扫干净了前行的道路,他只需顺着父亲当年没有走完的路继续走下去就好。
午饭也很简单。
巴纳比并不是素食主义者,不过却清心寡欲得犹如东方宗教里的行僧。他对肉食没有过多的欲望,只要能保持营养均衡就好;虽然他掌管着堪称城市命脉的能源产业,是巨富之子,但他的公寓也很简单,若说奢侈物,大概那株绿色植物便是公寓里最最昂贵的东西了。
自然,这样寡淡的人,对性也是,几乎看不出有什么欲望。
念书的时候,喜欢他的人就很多,可无论是女生送来的带着神秘香氛的情书或是男生们暧昧的口哨声,他始终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有时连他自己都怀疑,他是不是天生就缺乏人类应该有的感情。
吃完午饭,他换了一身衣服便去了所属教会的孤儿院。
巴纳比是孤儿院的义工,每周总会去个三到四次。虽然他对其他人很淡薄,但出人意料地与小孩却能相处得很好。孤儿院的孩子们都喜欢他,一来是因为他长得英俊好看,二来是每次他过去孤儿院的时候总不忘带一堆糖果糕点给孩子们。不过这都是表面上的东西,孩子都很敏感,尤其是被抛弃的小孩,他们甚至第一眼就能看出谁可以靠近谁不可以,他们喜欢巴纳比是因为,巴纳比身上有种十分奇妙的、悲悯的气质。
巴纳比常常就跟这些孩子们一直待到天黑。
夕阳沉坠之后,城市这才逐渐褪去暑气,偶尔有阵风吹拂到脸上,也是难得的惬意。巴纳比从孤儿院出来,无意识地抬头,便看见矗立在城市中央的巨塔。
塔是这座城市重建时便有的规划,从设计者到最后的建筑工人无一不是教徒。曾经也有政治家斥责这是狂热的宗教崇拜行为,然而却没有人打算把他的话当成一回事。巨塔花费了数年时间才修好,却是从它彻底竣工那一日起,便很少有人去。
那座巨塔仿造的是神话里的通天塔,却没有人敢冒渎上帝。上帝要将天上与人世分隔,他们这些人类便站在巨塔脚下仰望天空,瞻仰他们从未见过的上帝的尊颜。
巴纳比像是有些疲惫,略微垂眼,伸手揉了揉眉心,却已经迈步朝着巨塔走去。
他想起了昨夜那个梦。
他从未去过那塔里。然而当他来到塔下时,却发现真的有如梦中那般,塔的入口没有上锁——更确切一点,是塔的入口根本就没有所谓的门。
他走了进去。
塔里很黑,从高高的塔顶投射下来的幽微月光根本不足以照亮他的脚下。他顺着墙壁缓缓走上阶梯,小心翼翼地,不敢让身体向另一边倾斜。其实他根本就看不清楚这旋梯是否真的没有扶手,只是梦中如此,他也就信了。
巨大的塔中回响着巴纳比缓慢的脚步声,一声,两声,声音大得震耳欲聋。他一手扶着粗糙的墙壁,手指沾满粉尘,数不清上了多少级台阶,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多高的地方,只是梦中那个露台一直没有出现。他并不为此困惑,只是笑了笑,停下了脚步。
那只是个梦而已,巴纳比。
现在应该回去了。
明天还有工作。
巴纳比缓慢地低下头,轻声喘息。他白皙秀气的脸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脖子上也是黏糊一片。他眨了眨眼睛,伸手扶了扶眼镜,谨慎地转身,顺着旋梯朝着出口下去。
——我以为你能像昨天那样,至少会撑到露台才放弃。
沙哑的嗓音忽然响起在塔中,奇妙地,却没有任何回声。巴纳比猛然顿住脚步,吸了一口气,可就连这样的声音也被放大了数倍。他睁大眼睛环顾四周,想要找到说话的人。周围却是一片安静如死的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或是,什么都不存在。
——昨天那个赌约,你考虑得如何了?
——要么去天国,要么死。
——你并不吃亏,何不答应我。
巴纳比听那个声音絮絮说着,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那并不是梦,而是真的?
“你是谁?”他直起身体,镇定问道。
——你昨天不是想起来了吗?你不是叫出了我的名字吗?
——来吧,只要在这里,再次叫出我的名字,我就会出现。
——就会回应你的一切期许。
——我的一切便都是你的。
那个声音忽远忽近,最终停在了巴纳比耳畔。巴纳比听见自己的心跳,手心也滑下汗水,他不知自己因何如此紧张。
“恶魔……”他低喃,声音里不自觉地带入一丝颤抖。他咬牙极力让自己保持镇定,迈开脚步再次朝着出口走去。
——不不,你昨天可不是这么叫我的。你怎么能忘记那个名字呢?
——那可是……刻在你“心脏”上的名字啊。
巴纳比听到“心脏”这个词,不由得心上一跳,他无意识地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心跳得太快,他感觉自己几乎无法呼吸。
——好好回忆。告诉我,我的名字。
亚裔男人的面貌浮现在脑海中,巴纳比并不认识那个人。他明明不认识那个男人,明明不认识。
“镝……镝木虎徹……”
巴纳比脱力地靠着墙壁,仰头用力呼吸。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