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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知道神靈緣何而生。

萬物有靈,卻並非所有的花木蟲獸都能擁有神識與魂魄。有奇書云聚天地靈氣、凝日月華光,歷時百千年方可修練成型,種種傳說不一而是,大多只為博君一笑,甚至編排的天花亂墜。大概連神靈自身都不明白,在感知到「存在」前,所謂「生」究竟是什麼樣一種體悟。
人鬼且殊途,人與神靈也不例外,即使近在咫尺,看著同樣的日升月落,卻是隔著無法觸及的關隘,兩界平素井水不犯河水,偶爾會有調皮的花精狐魅仗著凡人看不見神靈的弱點惡作劇一番,只是,倘若過度滋擾兩界平衡,模糊了彼此的界限,也得領受相應的懲罰。是以多數神靈只是存在那,興起時就看看人們以為四下無人進而大膽妄為的模樣,都說嘛,舉頭三尺,沒有神明也有妖精看著呢,只不過,哪天樹上應時的花苞被摘了,神靈就是氣極,也只能撒一頭落葉在人身上洩憤 ,想揮揮拳頭解解氣,那是做不到的了。
旁觀與自己毫無干係的人來了又去,人們在一處待著的時間不長,費了些心思記起了誰的臉,那人轉眼便垂垂老矣。
十年、百年、千年。
待光影錯落都映不出此身歲時流轉,那雙閱盡世事的眼,也慢慢習慣了漠然。

等待、回憶、遺忘,無不依歸天道迴環,像人的生老病死,終為周而還復始。長生的神靈並不與人同,人因歲時更迭遂華容不再,終至溘然長逝,而被賜予永生的神靈擁有如凝固在花綻之時的不世丰姿,與天同壽,與地共存,比之其他類屬的族裔,木靈更是如此,臻至化境者,縱使歷史湍流滔盡千古也無法在止水裡掀起丁點漣漪。凡人或許稱之為殊榮眷顧,殷殷翹首而不迨,但真正被阻隔於時間長河之外的神靈又當是如何思量?
雖無數次目睹凋亡,卻無可插足生死。
透明的熟悉的陌生的面孔睜著黑洞洞的眼緩步行走在生前到不了的陰陽交界,這是凡人唯一可以看見神靈的時刻,可沒有人能夠多看周遭一眼,亡魂五覺閉鎖,腕上埃個繫著紅色絲線,跟著領頭的黑衣鬼差去往冥府。
神靈也會死,生於天地雖無壽限,也會為其他因由而面臨存亡交關,但長生終究摒除於 天理倫常之外,生死簿上尋不著命數,忘川河畔亦沒有落筆其名的引魂燈,一旦死去即是全然的消逝。
此生綿長,代價是魂飛魄散不得再入輪迴。

殊榮?眷顧?領著一干亡魂的鬼差訕笑道:
這是當差千年來聽過最難笑的笑話。

活的非生非死,死的灰飛煙滅,是那麼個逼人入死胡同的心坎。

如果漫無目的的等待是徒勞,那窮盡一世徒勞的存在於無人可見的虛無之中,又是為了什麼?

「嗯…為了賞月喝酒?」

正在斟酒的梅仙人如是說。

相似的處境有著同病相憐的感慨,數不清年輪幾多的日子也漫長的足夠讓他們和彼此說上一會兒話甚至交個朋友。忙碌的鬼差鮮少有閑暇,只能偶爾順道來蹭一杯梅仙釀的甜酒。
你說梅仙怎麼不尋尋他處的神靈同夥好解悶?且不說修成化型得有多麼不容易 ,即使擁有神識魂魄,也同原形一樣生了根,是無法離開本體獨立存在的,只有頻繁往來陰陽夾縫的鬼差可以在此處來去自如不受限制。
是夜,他方領命將逗留人間的孤魂送往陰司──在舊宅破院裡作威作福的那種,正帶著滿身戾氣路過梅花樹旁,就被突然落下的酒壺嚇得大驚失色,臉上猙獰的黥紋在過大的面部表情下變得有些滑稽,雙手還沒忘接住那一罈,彼時樹梢間傳來忍俊不住的笑意──很好聽的聲音,他記得自己被嚇傻了的腦袋只來得及飄過這麼一句話。

「鬼差大人,來杯梅酒壓壓驚嗎?」

還沒聽過梅酒可以壓驚的。意欲反駁的話語在抬眼看到周身攏著微光的白色身影後就往肚子裡吞了去。素白的髮,素白的衣,墨繪般纖細卻藏鋒的眉眼噙著笑,頎長身段斜倚在盛開的梅花間,綻了一樹雪白還襯他十分清冷。

回過神時自己已與那人並肩而坐,手中酒盞也去了半杯,鬼差心下一凜,決定要忽略方才的記憶斷點還有自己臉上可能出現有損鬼差顏面的神情。那次之後,只要途經此地又身無要務,鬼差都會找梅樹上的仙人閒嗑牙,順道給他帶來一些小伴手,可能是哪裡撿的奇石或是人間集市上常見的糖串,更多時候是一則小故事,關於日日抓不完的冤魂或是無常大人們的小秘辛,並慣例被仙人以「孩子身孩子心性」打趣一番。
鬼差的容貌停滯在死去的那刻,照規矩,死後投胎轉世或是留在冥府當差,都得飲下孟婆湯回到最初的「空白」,沒有生前的記憶,也就沒有多餘罣礙,唯一可知的只有自己在贖完罪業後選擇不渡奈何再入輪迴,而是永世留在幽冥。數不清的日子過去,他都是這副十二、三歲的孩子模樣。參透生死並不容易,即使因身分之便見過各種死態,有執著、有怨嗔、有悲慟、有痴迷,人們明白其中苦澀卻仍似飛蛾撲火,他不明白,也不曾體會,只記得日復一日帶著人來了又去,刀山油鍋裡掙扎著求生的面孔扎進了他心底,即使他理應沒有心。「空白」、「虛無」像無底溝壑被困惑一一填滿──是厭了一成不變,還是倦了停滯不前?
看不見盡頭的路又有什麼走下去的必要?

「如此也無不好。」梅仙人為鬼差見底的杯盞重新滿上。

「我們有更多的時間來想明白,不是嗎?」

梅仙人眸中閃過的光彩使鬼差詫異,他以為活得太長只是徒增迷惘,然而他在眼前人身上看不到這些。

自是會有迷惘。梅仙人說。只是,還未盡覽四方,又教人如何甘心?

他指了指天。

「銀漢耀眼,若與星辰比肩,會看見什麼樣的景色?」

「海納百川,吾還未識得滄海之遼闊。」

「此生還有許多未盡之事。」

「吾便是為此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