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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崎的冬天從清晨開始醞釀雪意,周末,安達需要早起搭電車去加班,吃早餐吐司時安達提醒黑澤,天氣預報說白天會下雪,不知道黑澤的航班能不能按時起飛。

其實黑澤這周不應該來長崎,他們約好一個月最多見一面,見面次數多了交通費首先是問題,同時安達的時間也排不開——他在長崎的新工作剛鋪開一個桌角的風光,黑澤理解他,於是二人慎之又慎地度過了一段時間。但黑澤偶爾會任性,耐性很好的他第一次對延遲滿足感到厭倦,反而開始身體力行地實踐「想做就做」的直率準則,上個月的績效金打進銀行卡時,他幾乎沒有猶豫地訂了幾天後去長崎的機票,付完款黑澤才反應過來他還沒問安達有沒有空,但總之航空公司的服務短信已經發進信箱了,黑澤握著手機,一邊先斬後奏地在聊天框裡核對安達的時間表,一邊盤算到了長崎公寓裡要給安達下廚做什麽菜。

安達評價道,你有點像報恩的白鶴。這麽說的時候,安達從店裡下班回家,深冬的傍晚,琥珀色的暮雲攏集在天垂,街燈已上,公寓裡因為有黑澤的存在也一片燈火通明,安達在玄關處解著羊絨圍巾,邊評價邊把腳跟塞進棉拖鞋裡。廚房是半開放式,黑澤在煮熱紅酒,鍋裡加了丁香和肉桂,空氣中浮動著水蒸氣的熱意。安達深呼吸,他說,好香啊,黑澤。黑澤下午剛到長崎,下廚前洗過澡,頭髮蓬鬆地垂在臉頰邊,額髮因為沒有髮膠的束縛隨意散著,眉目疏闊,看起來年輕又俊朗。安達摸摸鼻子,一回家就有熱氣騰騰的飯菜吃,這種傳統家庭的生活場面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願景,也許是他前世積攢了福氣,才遇到白鶴報恩。

黑澤放下手裡的漏勺,也不解開圍裙,徑直迎向安達,然後抱住他。

「歡迎回來。」黑澤笑瞇瞇地在安達耳邊說。

安達習慣了他的擁抱。最初他並不適應,常常在黑澤懷裡僵硬得像一塊凍豆腐,後來和黑澤生活得更久了,再分開,相見時擁抱已經成了慣例,安達偶爾會先黑澤一步抱住他——反正事到如今他們也不分你我了。安達陷在黑澤的雙臂和胸膛的空間裡,嗅著黑澤身上橙子與檸檬煮熟後淡淡的甜味,不自覺地把來不及說的話補上:「我回來了。」

鬆開擁抱前,黑澤偷偷啄了安達的耳根。

「好涼。」黑澤故作驚訝地去捏安達的耳垂,他的表情有些誇張的做作,安達一眼就看出對方又在逗自己,他心想:馬上就不涼了。

果然,黑澤在用掌心去暖安達的耳朵之前,安達的耳廓就因為害羞而迅速泛起充血的紅暈。

安達認為,比起自己,黑澤才是帶來魔力的那個人,隨著黑澤降臨在這間屋子裡,地板上隨手扔下的衣物,茶幾上來不及分類的垃圾,以及凌亂擺放在沙發上的抱枕,都被井井有條地歸置起來,略顯擁擠的室內經過整理後顯得開闊許多,黑澤把久未拉開的窗簾束起,遠方的天幕於是能從客廳裡望見,深冬晝短夜長的規律令一刻鐘以前還熔金般的雲層已經轉變為深藍色的天鵝絨,明天似乎會是個晴好的天氣。

除了熱紅酒,黑澤也燉了芋頭和藕片,他把一條擺完盤的去骨金目鯛端上桌。安達不好意思地在桌下搓著腳踝,手指從毛衣裡探出一截捉著玻璃杯啜酒:「有點太豐盛了,黑澤。」「是嗎?」黑澤露出恰到好處的笑容,他坐到安達對面,餐區照明從兩人頭頂投下柔和的金線,「時間不太夠,就只做了這些而已,紅酒會太酸嗎,要不要再加冰糖?」「不,剛剛好。」安達為了示意一切真的「剛剛好」,咕嚕咕嚕飲了一大口,他的上唇沾了酒液,自己用手背側面隨意地揩去了。「那要多喝一點哦,」黑澤提醒他,「這是我們在一起的第二個冬天。」

「嗯。」安達用力地點頭。

似乎是立下的誓言的加持,安達攝入了超出安全線一點的酒精量——安全線這個東西是他和黑澤一起計算出來的,無聊的周末晚上,他們叫了焼鳥屋的啤酒外送,黑澤煞有介事地拿著一本平時記待辦事項的皮面筆記本給二人畫正字,那時他們還窩在東京那個安達的小小木造公寓裡,剛談上戀愛不久,趁連休喝了個昏天黑地,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安達只能喝三瓶不到,超過這個安全線,普通的安達就會變成傻笑的安達。第二天早上黑澤叮囑他,遇到營業科應酬要記得拒絕灌酒安達就是脾氣太好了很擔心安達被人欺負,還沉浸在宿醉頭疼裡的安達勉強用五指抵住黑澤的嘴,有氣無力地趴回被子裡。他想,除了黑澤,大概沒有人對欺負酒醉的他有興趣。

至於黑澤的安全線在哪裡,安達已經完全不記得三瓶酒後的桌上情況如何,只勉強想起來黑澤身上啤酒泡沫的苦味以及熨帖到剛剛好的體溫。

所以是故意放他喝多的吧,熱紅酒的威力,他知道了。安達在酒盅見了幾次底後去泡澡,泡得腦袋暈乎乎地貼在水面上,浴室開著恒溫空調,原本堆滿的髒衣簍在黑澤到的下午就清空了,大概是怕突然降雨或降雪,黑澤把洗乾淨的衣服都晾在浴室裡,現在那些米白色、駝色和深灰色的衣衫正順著暖氣口吹出的風微微飄蕩著下擺,浴室裡氤氳著熱雲,安達就在那片熱雲底下不斷用鼻尖點著水面,他覺得自己像一塊架在烤網上的年糕,正隨著燃燒的木炭一點點膨脹起來。果然不應該喝那最後一口,安達抱怨自己,不能再泡下去了,我應該去睡覺,枕頭、枕頭擺在沙發上,睡衣掛在置物架邊……洗手檯上有黑澤的剃須泡沫和牙刷,黑澤……黑澤從東京飛到長崎來,是這個月第二次……金目鯛很好吃,芋頭和藕片也很好吃,熱紅酒很好喝,冰糖的味道在舌尖上最棒了……黑澤是怎麽做的呢?怎麽做的呢?黑澤……黑澤……黑澤……

他在鼻尖不受控制地第三十次墜到水面上時猛地打了個激靈,維持著最後一點清醒從水裡嘩啦啦地站起來。

黑澤已經替他鋪好了床,但他不在臥室。安達扶著額頭跌跌撞撞地走近床邊才發現黑澤不見了,他開始在被褥上摸索,企圖從柔軟的織物裡把黑澤翻出來。於是,從屋外走進室內的黑澤看見的,就是血管張開後、像感染了花粉熱一樣渾身染著淡粉色的安達在床頭燈下反復磨蹭著被單的樣子。

迷迷糊糊的安達大概也感應到一絲羞赧,他倒在床上,用睡衣袖子捂住臉,悶悶地說:「黑澤,去哪裡了?」

「外面似乎要下雪了哦。」黑澤悄聲走進來,坐到床沿,他伸出手順了順安達後腦勺一綹翹起的髮絲,這麽回答他。

「明明是那麽好的傍晚……但天氣預報確實說是要下雪啦。」安達的聲音裡帶著黏膩的鼻音,「你身上涼涼的。」他把泡過熱水的溫暖手掌塞進黑澤袖口,並從被子上抬起頭,瞇著眼睛感受黑澤手腕內側的涼意。

「是嗎?」黑澤彎腰湊到安達耳邊,他也喝了一點酒,那點狡黠的酒精使他故意勾起手臂,讓安達的手指在他袖子裡滑得更深,安達的腕部光滑溫暖,貼在一起的皮膚像蝴蝶粘住的一雙翅膀,糾纏著。黑澤的心變得很暄軟。

臥室裡沒有開很亮的照明,床頭一點光線讓安達的脖頸呈現出石榴籽般的紅色,他冬天的睡衣是圓領款,洗得有點舊了,領口遂鬆鬆垮垮地在鎖骨上皺著,安達似乎嫌空調溫度打得太高,從黑澤袖子裡抽回手,不耐煩地扯了扯自己的領邊。

安達的胸口上有痣嗎?這個問題突然從黑澤心底冒出來。他承認自己預先設計了一點,但冬天飲點熱的東西本來就是極自然的事,安達乳糖不耐,不喜歡喝牛奶,思索一番也只有紅酒合適了。

「黑澤,空調……」安達咕咕噥噥地發號施令,他平時不用這種甜膩到背後發毛的語氣和黑澤說話,只有喝醉了,以及——「還是不要關吧,下雪的話會很冷。」黑澤用手背貼上安達發燙的臉頰,他們一個趴在被褥上,一個坐在床邊,聲音都壓得很低,氣氛像烤箱裡海綿蛋糕出爐的最後十五分鐘那樣熱。

「好,黑澤不去關的話……我會、會換睡衣……」安達沒有從床上爬起來,取而代之的是,他胡亂把睡衣下擺卷起來,露出軟綿綿的腹部。

「會著涼。」黑澤裝作心無旁騖地按住他的手。

「不會。」安達繼續往上卷。

「安達。」黑澤喊他的名字。

像是有什麽咒語施加到安達身上,他勉強從床上爬起來,用膝蓋支撐住身體,這個姿勢使他比黑澤高一頭,好讓他握著黑澤的肩膀,縮近兩人的距離,縮到他的上唇離黑澤的鼻尖快要靠到的程度,安達停下來,像犬類一樣去嗅聞。

「橙子的味道,黑澤身上還有。」安達用倒裝句說話。

「還有什麽味道呢?」黑澤笑出貓貓紋,他故意逗安達。

「黑澤的味道就是……黑澤的味道。」安達斷句的時候,用唇珠擦過黑澤的臉頰。他把臉頰埋在黑澤頸間,以徹底坐進懷裡的姿勢攀在黑澤身上,黑澤順從地讓安達抱住自己,他的手從安達腋下穿過,收起在安達弓起的背部,那裡稍微發了點汗,安達也沾著曖昧而溫吞的水的味道,黑澤想起小時候新年夜裡自己含在舌頭底下的話梅糖,它慢慢融化成糖漿露出果核的時候,聞起來就是安達這樣。

「安達?」黑澤貼住安達的面孔,他輕輕問道,「要睡了嗎,明天不是加班嗎?」他的手從安達背後脊柱凹陷的弧度裡滑下去,滑到腰際,挑開睡衣下擺,掌紋吻著安達後腰的肌膚。

「好困……」安達說,「但不想睡,比起加班,黑澤明天要走了吧?不行……不行……要打起精神,黑澤,優……優……現在,那個……」酒精使安達語無倫次起來。

「什麽?」黑澤含著安達溫熱的耳垂,安達的耳邊響起黏糊糊的水聲。

「那個……」安達覺得很吵,他想掙脫黑澤扶在他腰部的手,但平衡感的喪失使他只能在黑澤懷裡坐得更深。

「那個……」他猶豫了一下,依舊接不回理智的保險絲,只能把心裡最直白的話向黑澤挑明,「不抱我嗎?」

得到正中下懷的回復,黑澤把他摟得更緊一點:「再說一遍。」

「不抱我嗎?」

「再……」

「抱我。」安達賭氣一般悶悶地從黑澤肩膀下傳出聲音,「抱我、抱我、抱我、抱我……黑澤,要我說幾遍都可以,請黑澤抱我……啊,好熱……」他離開黑澤的懷抱,拉開領口反復扇風,那雙濕亮的眼睛攏在睫羽裡,直勾勾地盯著黑澤,像待售的珍貴的寶石一般。

「黑澤就是這一點很狡猾,太喜歡捉弄我了,我沒有那麽多經驗,所以總是掉進黑澤的陷阱裡……」安達開始褪睡褲,他的手也從黑澤修身的毛衣裡鉆進去,在衣料內撐出貓尾巴一樣的形狀,「明明從我回家的時候就在想這件事了吧,還拿那種蹩腳理由讓我多喝一點——雖然黑澤的手藝確實很好,但是我也不是笨蛋……」

安達停頓了一下,稍微斟酌著說:「應該不是……這周工作上有很多煩心的事,聊天的時候也和黑澤說了,本來黑澤今天不來的話,我晚飯就只吃飯團而已,但既然黑澤選擇飛到我身邊,那我也不客氣了……我喝了很多,多到泡澡時快暈過去,頭腦輕飄飄的,因為我也覺得……這樣的自己和黑澤做,會很舒服……」

他用額頭抵著黑澤,鼻息拂在黑澤臉上,那只鉆進黑澤衣內的手從腹部撩上去,手指側面寫字磨出的繭在肌膚上走過,安達說:「請再教我一次,黑澤君。」

在單戀時期,黑澤注意到安達易過敏的體質,尤其是春天,萬物生發的季節對安達來說卻有過多的麻煩,他很容易患上花粉熱,腮邊和側頸往往一周內都維持著像喝醉般的粉色,安達會在午飯半小時後吃過敏藥,邊吃邊苦惱地抓那些癢處,黑澤在工位上不動聲色地觀察過,一般吃藥後的那個下午,花粉過敏症狀會減輕很多,但那些痕跡——腮邊和側頸的——在褪色之後反而顯得曖昧起來,黑澤心神不寧地正領帶、清喉嚨,字正腔圓地與前輩重複無數遍那句話:「那我出發了。」但他心裡想的是,安達的過敏好像吻痕,是只有我一個人這麽想嗎,糟糕,會不會太奇怪了點,想看安達不勝酒力的樣子,臉頰熱熱的安達,應該很可愛。

他們在秋天更換了住所,兩人還沒有一起在新居度過回暖的日子,安達就飛去長崎,春天大概也要自己孤身一人在東京消磨掉了,黑澤邊吻安達的頸沿邊在心裡煩惱,安達的體溫比平時更高,濕潤的身體在容納黑澤時小幅度抽搐了一陣,黑澤以為那是因為痛覺,但安達把手心攏在黑澤腦後,用舌尖追逐黑澤上翹的唇峰時卻含糊不清地說不是因為痛,只是因為太舒服了。後來的聲音淹沒在吻喋聲中,安達分開腿坐在黑澤身上,緩緩地前後擺動著身體,他的動作幅度不大,大腿和膝蓋內側磨蹭在黑澤腰間,膩出了汗,兩人都沒有脫衣服,僅僅交合在一起的部分暴露在外,讓缺氧的空氣散出甜膻氣味。吻的部分似乎有點太多了,連安達的喘息聲也被黑澤吞掉,能發出的只是一點粘稠的鼻音,黑澤將手搭在安達的胯骨上,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在安達深吞時用力地按下去,安達的睫毛刺得他癢癢的,黑澤鬆開安達的下唇,深吸氣,隨後又迫不及待地回到安達唇上。

安達抬腰的動作很小,比起被直白地抽插,黑澤摸索出安達更喜歡像磨蹭一樣帶起身體內部輕微電流的動作,他順應安達,將舌葉滑過齒冠的凹槽,停留在下唇繫帶處,一邊濡濕那裡,一邊用輕巧的力托起安達的後腰,人為地延長插入的動作。安達被他的緩慢嚇到,酒精的作用在此刻顯現,那些能取悅他的在此刻更唾手可得,在他粉色的胸口和不見日光、微微鼓起的白皙腹部,不可言明的快感悄悄從髖骨間升起,像一只躍上桌面只為打翻燈燭的貓咪,安達額角沁出的汗水淹沒在烏色鬢髮裡,他忍不住伸手去扶黑澤沒有完全沒入的部分,滾燙,硬熱,筋絡交錯,黑澤的手覆上來,他們十指扣在一起,猶如結纏到解不開的象牙色絲絛,被體液洇濕。又吻一次,安達被吻得著急起來,他小聲喃喃:「黑澤……那個不行……」

「哪裡不行,安達告訴我。」黑澤的語氣淡淡的,他不讓安達把全部的自己吃掉,醉醺醺的眼淚就從安達的眼角滑下來,他平時不是愛哭的人,只有在黑澤面前淚腺才過於活躍地運轉,黑澤幾乎病態地迷戀他哭泣後紅腫的眼睛,他不僅私藏安達被眼淚打濕的睫毛,還留下過影像,照片裡圓潤碩大的眼珠含著淚水望向鏡頭,因為毫無防備地被拍攝,睫根處還蘊有血一樣的紅色。

「太慢了,肚子那裡癢癢的。」安達昂起頭,他把漲紅的喉結暴露給黑澤,頸部側面抻緊的肌肉在燈光下滑動著金色,黑澤小心地咬上去,用牙齒上很細微的力道一口一口嚙著皮膚,確保不會留下惱人的痕跡。他追問安達:「只有肚子那裡癢癢的嗎?還有別的地方的感受,想要安達全部告訴我,和我在一起的體驗……」黑澤故意摟著安達的腰仰倒在床上,倒下去的那刻,安達的腿根下意識箍緊黑澤的腰部,把黑澤送進自己體內更深的地方。

「都想要安達親口說出來。」

安達被情念與酒精折騰得沒有力氣,他的膝蓋在床單上滑開,順勢趴倒在黑澤身上,兩個人交頸跌在一處,黑澤喘息著往安達小腹那面頂了頂,他被糾纏得太緊了,安達像在睡夢中一般隨意他擺弄,這是個危險的信號,如果黑澤不對自己加以克制,明天清醒過來的安達很可能又要冷落他。

黑澤略微從身體的交疊中抽離出來一些,他頗有餘裕地讓安達覆蓋在身上緩緩磨蹭。也不是沒有和安達發生過爭執,他懷疑自己的控制欲掩藏得太深,安達又是那種萬事皆可的性格,所以很多時候是安達在默不作聲地包容自己,本來黑澤對自己察言觀色的水平很自信,但回到安達身上,黑澤渾身的警報都失靈了,他總是對安達的情緒過度反應,安達玩笑地說他完璧主義有點過頭,連自己吃手作便當嗆到姜片都能讓黑澤消沉一個下午,可是明明能自己做飯就很厲害了。黑澤那次被安達點醒,縮在餐廳椅子上局促地眨著眼睛想為自己辯解,但安達調侃時的笑臉很可愛,他就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陷入和安達熱戀的自己確實太不器用了,連業務引以為傲的舌頭都忘了怎麽使用,黑澤後來奔波在去商社的路上邊走邊想,路過咖啡店明亮潔凈的玻璃,黑澤一抬眼就看見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用手掌掩著嘴角的笑意。啊,春風無限,是有這麽個詞吧。

黑澤走神的空檔裡,安達不聲不響地伏在他肩上,貼合在一起的溫暖的皮膚逐漸在怠惰裡散掉情熱的焦灼,困倦像越過冬天的花芽一般挨挨擠擠地從關節處生長出來,等黑澤的手再施力圈住安達的腰,他才發現安達已經閉上了眼睛,有規律地吐著呼吸。要怎麽辦?黑澤愣住了,他下意識用舌尖潤濕唇瓣,呼喚安達的名字,安達低聲應了他,也只是一些黏糊到分辨不出意義的音節,黑澤進退兩難,他小心托舉著安達的腰部,讓自己從裡面退出來,然後哭笑不得地去找濕巾,幫睡著的安達擦乾淨身體。

「所以,黑澤……」第二天的早餐時間,安達咀嚼著微焦的吐司,吞吞吐吐地提醒黑澤下雪的話航班可能會延誤,「要不要多請一天的假?」

黑澤在收拾昨晚留在水槽裡的餐具,窗外彤雲密佈,已經有行人撐起了傘,室內燈光明亮,黑澤背對客廳,安達看不見他的表情。

果然自己弄糟了吧,安達放下剩一口大小的吐司,加班本來就令人厭煩,昨晚的突發情況又令他的心情雪上加霜,長崎冬天的第一場雪,就要在這種糟糕透頂的氣氛裡降下。安達摳著桌子邊緣,他太不擅長應付這種事了,不如乾脆地和黑澤道歉,哪怕讓他今天翹班也可以,畢竟是黑澤花了機票錢和時間來見自己,結果就發生了昨晚那麽丟臉的事,對了,黑澤最後是怎麽……

「安達?」黑澤擦乾濕淋淋的手從料理檯後走出來,安達像車燈前的鹿一樣呆坐在一盤吐司屑前,叫了好幾聲,他才回過神。

「抱歉,我還是請假好了,送黑澤去機場,航班延誤也沒關係,我給課長打電話……」

「安達,」黑澤打斷他,「完全不需要擔心我,你去公司吧,再不出門下雪的話地上結冰會很麻煩,我沒關係的。」

「……可以嗎?」

「嗯。」黑澤從衣架上取下安達的圍巾——不是他們相識時用的那條了,是在一起後的新年夜一同去商場挑的款式——他仔仔細細幫安達打好圍巾結,再拍拍安達的胸口,「路上當心,記得帶傘和錢包。」

安達低頭抿緊嘴唇,平時是怎麽和黑澤告別來著?好像他們從來都是一起出門,安達想起電視劇裡常見的場景,他躊躇不定地扯著衣角,最後鼓足勇氣,說道:「那個……」

「嗯?」黑澤以為他圍的圍巾不舒服,又帶著笑容抬手替安達整理了一下。

在他們湊近的那一刻,安達微微揚起頭,在黑澤側臉上留下一道吻的痕跡。

動作太輕了,這個吻似乎不存在。安達說完「我出門了」之後就背著背包急急忙忙跑進屋外的寒風裡,室內霎時變得空空蕩蕩,黑澤一個人站在原地,很久都回不過神。

剛剛是?黑澤揉著自己的手腕,抬頭看天花板。他慢慢、慢慢捂住了臉,方才被安達碰觸過的地方還在發熱,明明已經不是最開始很客氣地相互有好感的階段了,毋寧說連對方生活裡很多窘迫的畫面都看過了,連身體也是,但一吻的餘威仍在,黑澤燒紅的耳垂像個比他更羞怯的少年,在空無一人的客廳裡出賣他的真心。而在此時,長崎的初雪,正紛紛揚揚地從萬米高空飄落到安達公寓的窗檯上。


AM 10:00
K:雪下得有點大呢,但還沒有收到航班延誤的信息。(可妮兔偷看.jpg)
K:我做了蛋包飯放在冰箱裡哦。

AM 11:00
K:還在下雪,不知道安達有沒有看見。(積雪的窗檯.jpg)

PM 2:00
K:要出發去機場了。(可妮兔垂頭喪氣.jpg)

PM 2:50
K:機場跑道在鏟雪,不過也沒有結很多冰。(跑道.jpg)
K:大概傍晚的時候會到東京,安達一定要好好吃飯。
K:登機之前,想告訴安達,我給安達準備了禮物,就藏在公寓裡,安達下班後請務必去找一找。(可妮兔wink.jpg)


結束會議後,安達回到工位上,他此時才有空閑查看手機信息,黑澤的留言提醒佔滿了整塊屏幕,辦公室裡一起加班的前輩和安達打招呼要不要一起去吃個拉面什麽的,安達掩住手機抱歉地說今晚要早點回家。其實回家也沒什麽事做,他只是覺得疲憊。安達給黑澤回完消息,鬆鬆垮垮地把圍巾圍好,街道上的雪已經化成了水,但天空中正飄著朦朧的夾著冰粒的細雨,安達不喜歡長崎的雨天,陰郁的天氣讓人心情沉悶,他連傘也懶得撐,便冒著雨雪往電車站疾走。忍耐了半小時車廂裡的舊皮革和灰塵味,安達才得以從衣兜深處掏出鑰匙打開公寓門,屋內漆黑冷清得像雪洞一般,他卸了背包,把毛呢外套隨手扔在沙發靠背上,也不打開照明,徑直走向餐桌——一般來說,黑澤會把東西故意留在那裡,但今天沒有。

安達泄氣地走回沙發邊,濕乎乎的前髮讓他頭腦沉重,他很想就這麽倒在沙發上睡一覺再考慮其他事,但手機震動起來,不出所料又是黑澤的消息。他已經落地東京,回到他們新租的公寓內,那才是他們真正的新家,而不是長崎這間隱隱有油漆味的單人居。安達把一塊靠枕抱在懷裡,噠噠噠在屏幕上敲字,抱怨雨天的下班路實在耗費皮鞋,開會的內容也只在糾纏一些細枝末節的無聊問題,加班真是浪費生命。黑澤連發三串感嘆號給他,附和說安達說得對,安達就握著手機對那個黑羊頭像露出今天第一個笑容。

還是先吃點東西吧,安達想。


A:東京的天氣如何?
K:看起來明天會是晴天。
K:安達有找到我的禮物嗎?


安達起身,在沒有開燈的客廳裡環顧一周,家電與家具都安靜蟄伏在黑暗裡,冬日的雨夾雪敲打著窗沿,在室內蕩出寂寞的回聲。安達突然想到了,他走向冰箱,門上用小狗形狀的冰箱貼壓著一張便利貼紙,上面留有黑澤瀟灑的字跡:蛋包飯。安達拉開那扇門,冰箱內部的光源將溫泉蛋蛋心一樣澄黃的燈光投到安達臉上,安達從其中取出裝有蓋好保鮮膜的蛋包飯,在黑暗裡,借著那麽一點點的燈光,他分辨出飯上畫了一張塗出害羞紅暈的笑臉,安達於是也對著盤子歪頭傻笑。他打算關上冰箱門,突然,他停下了動作。

在蛋包飯的後面,藏著一樣東西,剛剛被安達忽略了。

他一手端著蛋包飯,一手再次拉開冰箱,在明亮的冰箱隔層裡,端端正正立著黑澤的禮物:那是一只勉強捏起來的迷你雪人,紐扣眼睛,茶葉鼻子,豐川廣告傳單折的帽子,長崎潔白的、未尚被鞋底污染的初雪,就這麽遲了一點,無聲無息地降臨到安達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