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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笙夢遊唐門

1.
瑞家少主、孤雲山少掌門、龍傲天預備役、未來武林傳奇、生下來就擁有主角模板的瑞笙，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一隻鵝，被關在籠子裡，等待着變成一碟鵝肉的命運。

他堅信只是一場夢，夢總是千奇百怪的，你可以前一秒三宮六院七十二妃，都可以下一秒發現七十二妃同心恊力要把你掐死，夢境的反覆無常有如奇門陣法的無窮變化，所以他很淡定，覺得被宰了就會醒來，他甚至挪了挪鵝屁股，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一點。

"這鵝品相好，但是看着不肥，一貫錢太貴了！"

"牠是吃精料長大的！頓頓喂牠細糧！是臨安老爺們常吃的鵝！一貫錢還是賤賣啊！"

小販把籠子提到討價還價的大娘面前，指着瑞笙接着說。

"大姐你看看！比豆腐更白的羽毛！像蛋黃一樣漂亮的！明黃色的喙和蹼！而且！牠是童子鵝啊！童子鵝！四個月大的童子鵝！最鮮嫩美味的時候！一貫錢絕對不貴！"

瑞笙很尷尬，即使他現在是一隻鵝，即使只是一個夢，被人指着自己大聲說是童子鵝所以會很好吃，依然令他有微妙的尷尬感。

"牠再好都是一隻鵝，俺家都吃不起臨安老爺吃的鵝，三百錢，你愛賣就賣，不賣我就走，這鵝你留着自己吃。"

"五百錢！大姐！五百錢！這還是看在你有眼光會挑貨的份上！我總不能連飼料錢都虧出去啊！"

大娘轉身就走，看似毫不猶豫其實放緩了步伐，用焦慮戰法來擊潰小販的心理底線。

一步，兩步，三步……在她離開小販的視線前，如願聽到小販崩潰的叫聲。

"三百就三百！大姐你可真是會殺價！"

她氣定神閒地回來，還囑咐他先把鵝去毛放血，方便她回家做菜。

大白鵝可兇悍了！她才不要挨啄！

瑞笙被按在砧板上，看着沾滿禽血的大菜刀步步逼近，求生本能使他伸長了長長的脖子，用堅硬的喙狠狠啄向小販的手，然後撲騰着大翅膀使出敗絮功，從砧板上跳下來一溜煙地逃往山上去。

2.
山林對家禽而言是充滿危險的。

黃鼠狼，鷹隼，毒蛇，甚至還有猴子！！

天知道這座山的猴子是什麼一回事！！會圍成一個圈把他困在中間，不時拿石頭扔他，一邊扔一邊吱哇亂叫，指着他不停嘰嘰嘰嘰！想沖出去又會被擋回來，有些猴子還在樹上用果核扔他，瞄準他的頭來扔！

氣到他鼓起翅膀叼起樹枝，起手就是太白仙跡一頓輸出，把這群臭猴子抽到抱頭亂竅、落荒而逃，然後晃着可愛的鵝步，挺起雪白的胸羽，用雄糾糾氣昂昂的勝利姿態離開。

然後，他迷路了。

作為一隻人生路不熟的鵝，在一座陌生的、四周充斥着對他充滿敵意的野生動物的山林裡，迷路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更何況瑞笙一路走一路叼着樹枝與動物戰鬥，他固然是大發神威，以鵝身把武功使得出神入化，但是瑞笙的鵝軀不是楊過的神雕都不是石破天的阿黃，這具身體沒有內力。所以，他很快就體力透支，走一步喘三步，肚子餓喉嚨乾，只想吃飯飲水美美睡上一覺。

……說起來，夢裡都會累和餓嗎？這個夢都太真實了！

頭暈眼花的大白鵝，在逐漸朦朧的視線裡看到一條清澈的小溪和兩個紅衣身影，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向前沖，一頭栽入水裡大喝特喝，然後被提起脖子，與兩位相貌上有天塹之別的姑娘對上眼。

3.
瑞笙是隻顏狗。雖然他沒有以貌取人的臭毛病，但是他依然是隻顏狗，所以，他第一眼就被嬌小可人的紅衣姑娘吸引了，完全無視另一位提着他的脖子，某程度上掌握了他的生殺大權的姑娘。

嬌小玲瓏如林中飛燕，雙眉彎彎恰似兩輪新月，一雙剪水秋瞳黑白分明，好一個冰姿玉質的小娘子！

顏狗特性發作的他，完全忘記了現在的處境，甚至嗄嗄地叫了兩聲，想搏取小娘子的注意力。嗯，如果是往常的瑞家少爺，眉如燕子，柔面朱唇，一雙紫瞳彷若西域葡萄般珍貴迷人的瑞少爺，絕對能吸引萬千少女的目光，來幾段他看龍淵傳奇時恨不得以身代之的愛情故事。

但是，這位小娘子，唐掌門唐中翎的掌上明珠唐默鈴，她不是一般的小娘子。

故且不論她的戀醜癖，那怕她審美正常，也不會對一隻鵝產生憐愛之情。只見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大白鵝的身軀上轉了轉，視線落到鵝腿時頓了頓，她啟唇，一道清靈妙音自秀口吐出，打碎了瑞笙萌芽的少男心。

"師姐，牠看起來很好吃，我們今晚會加菜嗎？"

另一道沙啞的、絕對稱不上動聽的聲音從他頭頂響起，某程度上挽救了他的生命。

"小師妹，這鵝說不定是別人家的東西。我們先不要吃，養它幾天，要是沒有人來認領牠，師姐把牠做成燒鵝給你吃。"

……好吧。雖然生命倒時計只是延長了幾天，都是延長了，不是嗎？瑞笙懷着感恩的心，伸長鵝脖子，睜大紫汪汪的、黃豆大小的鵝眼睛，想記着恩人的臉，來日再報救命之恩。

小眼睛，疏眉毛，法令紋，一張用平庸來形容都誇大其詞，醜陋是陳述詞而非貶義詞的臉映入瑞笙的眼睛，今日飽受驚嚇，又餓又累的大白鵝瑞笙，在醜姑娘醜得猶如夜叉再世的臉的刺激下，兩眼一翻昏過去了。

4.
當小師妹說出牠看起來很好吃的時候，趙活的腦子瞬間被各種各樣關於鵝的菜餚塞滿了。

燒鵝、醉鵝、滷鵝、五味鵝、白切鵝、碌鵝……除了肉，翅膀腳爪內臟都不能放過，可以爆炒都可以涼拌，做下酒菜最合適。

這鵝不肥，但是肌肉緊實，提在手上的份量不輕，是隻吃精料細糧長大的好鵝，小師妹平日吃不上好東西，正好宰了牠讓小師妹開心。

一個條件性反射的好字幾乎沖口而出，又在看到大白鵝的品相後猶豫了。

雪白的羽毛光滑細膩，摸起來像是素緞織成的，身體沒有家禽的騷氣反而有清新的花草香，水靈靈的紫眼睛像鮮嫩的葡萄一樣可口，光外表牠就不像一只肉鵝，更像大戶人家精心細養的寵物，牠還沖着小師妹嗄嗄叫，看起來像撒嬌一樣，如此通人性外表又稀罕漂亮，不會是啥西域番邦的觀賞鳥，住在大戶家裡，不小心飛來咱唐門的窮窩窩吧？

如果是別人養的寵物，就不能把牠煮了，先養幾天等狗大戶拿錢來領牠走，再用這筆錢買糖果紙雕給小師妹，都買些筆墨紙硯好茶給三師兄。要是沒有人認領，就煮了牠為大伙兒加菜，肉落到她趙活手裡，難道逃得出她的五指山？

農戶出身的趙娘子在心裡精打細算一番，勸說小師妹不要急着吃鵝後，看到這鵝突然兩眼一翻昏過去，從小就干農活，對家禽沒有絲毫同情心的趙活冷酷地提着鵝回唐門，並決定到了伙房的時候這鵝還沒有醒，就把牠弄成一盤菜給大伙兒吃。

5.
瑞笙在變成鵝肉前醒來，並絕望地發現自己依然是一隻鵝，打破了他對一切只是一場夢的美好期待，不得不接受荒誕無稽的現實︰他，瑞家少主、孤雲山少掌門、龍傲天預備役、未來武林傳奇、生下來就擁有主角模板的瑞笙，變成一隻大白鵝。

大白鵝的身體沒有內力，他修習多年的武功都因此成了空有架子的花架式，拿樹枝抽動物當然可以，對上人類尤其是有武功的人類，就是送菜上門。

瑞笙……不，現在是鵝笙了，外表美麗高貴如觀賞鳥實則是一隻肉鵝的鵝笙，迷茫地盯着曾經修長筆直現在是雪白羽翅的雙手。

這雙手，拿起劍能舞出道道劍影，遠看如仙人下凡靈動出塵，也能翻閱策論詩賦，十指翻動書頁時的儀態，見過的人都會誇一句不愧是世家子。

現在，這雙手變成一雙翅膀，還是一雙因為馴養而失去飛行能力的翅膀，他的江湖夢、他的仗劍策馬走江湖，他的可歌可泣傾世之戀，都隨着鵝軀乘風而去，只留下數不盡的眼淚供他緬懷。

晶瑩的淚珠順着鵝脖子滾落在地，他垂首，張開大翅膀把頭埋在中間獨自飲泣，直到一隻粗糙的手粗魯地把翅膀撥開，用手絹拭去他的淚水，撫了撫頭頂的絨毛，放柔了沙啞的嗓音，無奈地說。

"好吧，好吧。不哭不哭。不吃你了，就是沒有人認領你都不吃你了。我造個窩給你住，你跟過來一起看看。"

鵝笙睜着一雙朦朧淚眼，看着眼前的醜娘子出神，她還是很醜，依然是醜如夜叉再世的臉，他卻莫名覺得她沒有初見時的醜陋。

6.
大家對吃鵝肉的熱情出乎意料的高漲。

當趙活告訴三師兄她們在后山撿到一隻鵝，打算養幾天等人來認領，沒人來就宰了牠做菜的時候，除了三師兄撫着長髯笑呵呵地點頭稱是，其他人對吃鵝肉興致高昂，七嘴八舌地點菜名，嚷嚷着要今晚吃鵝，連小師妹都再次用渴望的眼神望着她，小手輕扯她的袖子，對吃鵝表現出極大的興趣。

大師兄的滷鵝翅滷鵝腎滷鵝腸，四師兄的燒鵝脾，二師兄的鵝肉餡胡椒餅(好吧，二師兄沒有說要吃鵝肉，但是怎能不弄好菜給二師兄嚐嚐！)……

既然大伙想，現在把牠煮了都行，大不了吃完肉把骨頭磨粉做花肥，原主人能在唐門找到一根羽毛她趙活就跟他姓！

所以，她回到伙房時是打算磨刀煮水，把大鵝放血去毛做前期準備功夫的。

但是一入門看到牠把頭埋在翅膀中間，把自己包成一個羽毛球，這球還一抖一抖，地上有一小灘水跡，趙活鋼鐵似的心動了動，柔軟得與她的面容毫不相符的同情心悄悄從心裡萌芽，又被她故作強硬地按回去。

最多……最多唸段大悲咒、心經、往生咒！祈禱牠來生做人，投胎到金窩銀窩裡享受幸福人生！我趙活宰過無數的雞鴨！才不會被幾滴眼淚唬住了！

她撥開翅膀，對上淚朦朦的紫眼睛，裡頭的悲傷絕望把她縮回去的同情心拉出來，醜娘微微一嘆，摸了摸大鵝的頭頂，用手絹拭去牠的淚，決定領養牠。

算了算了，哭成這樣子誰忍心下刀，反正一隻鵝都不夠所有人一起吃，還不如養起來等牠下蛋，讓小師妹天天有鵝蛋吃！

其實她知道這隻鵝是公鵝，都知道牠不會下蛋，她只是為自己找個養牠的理由，好讓養鵝一事不顯得太荒唐。

7.
鵝笙幸運地擺脫了肉鵝的命運，作為一隻寵物鵝，開始他在唐門的新生活。

作為一隻鵝，待遇當然是比不上作為人的時候。

例如床鋪，他在家裡枕的是冰涼細滑的白瓷枕，蓋的是薰過香的絲綢被鋪，床是紅木制的架子床，再拉上藕荷色的、錦緞織成的帷幔，絕對能一夜好眠到天明。

現在，他身下是稻草鋪出來的窩，頭頂是幾塊木板搭成的屋頂，旁邊是凌亂的鐵鎚、夾子等鍛治工具，不遠處是灰黑的大火爐。

是的，他的新居位於唐門鍛治場，一個只要點起火爐就熱力驚人的地方。當然，主人趙姑娘在鍛治場工作時，會把鵝放出去自由活動，免得牠變成焦鵝。

鵝笙覺得自己不應該抱怨乃至要懷着感恩的心努力生活下去，但是稻草摩擦羽毛的搔癢，蚊蟲追着他咬的痛苦，化作一圈深深的黑眼圈印在牠的眼下，並引起無聊人士的起哄圍觀，牠氣到叼起從后山撿來的，被牠命名為孤雲的樹枝，狠狠抽向蹲在地上對牠指指點點，臉上有刀疤的長馬尾男子。

這頓抽當然是不成功的，這個被稱為大師兄的男人身法快得驚人，鵝笙還是人類的時候，在輕功上的造詣都不及他，更遑論是鵝的時候！

要是大師兄只是避開鵝笙的攻擊，拍拍屁股揚長而去，牠還沒有這麼氣！但是大師兄是一邊避一邊拿小石子擲牠，故意放慢腳步在牠成功抽中腳踝前又提氣加速，明擺着在逗鵝玩，還一邊逗一邊發出無恥的大笑聲，與後山那群猴子一模一樣！！

人鵝大戰的鬧劇最後以趙姑娘威脅再欺負她的鵝就天天用大師兄的早飯喂鵝，大師兄摸摸鼻子承諾不再欺負鵝笙作結。

她還發現了牠新長的黑眼圈，在稻草上鋪了輕薄的碎布，又在布上薰艾，現在睡覺的時候不再有搔癢感，也沒有蚊蟲追着他咬，鵝笙的睡眠質量大大提高，要是有人夜半無聊偷看鵝睡覺，會看到牠的頭一點一點，鵝臉上是幸福的笑意。

然後，還有如廁問題。

鳥類的生殖腔因其特殊的構造，無法控制排泄的時間和地點，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鵝笙沒有這方面的問題，不過，作為一隻鳥，顯然沒有人覺得牠需要一個獨立的廁所，動物隨地便溺什麼的，不是很正常嗎？反正鵝的主人會做負責任的主人，清理乾淨牠的排泄物，保持師門環境整潔，所以，那怕是有潔癖症的唐錚，都不覺得鵝在地上排泄有問題。

但是瑞笙覺得很不好。

作為一個受教育的人類，他無法接受自己隨地便溺！特殊情況下例如在荒山野嶺下不得不的將就，當然是沒問題的，他還沒有矯情到要在野地叫下人拉起帷幔、用絲綢擦屁股的地步！

但是！這裡不是野地！是有人出出入入的公眾場所！即使沒有人會去看一隻鵝上廁所！他都過不了自己那關！

於是，為了自己的尊嚴，他最初總是溜去后山，叼起樹枝(不是孤雲！)在地上挖淺坑，如廁後用鵝掌撥土把自己的排泄物蓋好，做一隻講衛生的鵝。

只是，在后山如廁就要面對野生動物的騷擾，最痛苦的時候他要先叼起孤雲把附近的動物抽一遍，抽到牠們不敢明目張膽地跟過來，才能安心如廁。

幸好，牠有主人趙姑娘。

趙活起初納悶這鵝為啥每天總是往返后山好幾次，又對牠彷彿不用上廁所，從來不需要她清理排泄物感到迷惑。

後來偷偷跟蹤牠，才知道牠通人性得有些嚇人，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鵝像狗一樣挖坑埋自己的排泄物！

為了尊重牠的私隱，她在鍛治場的小角落用木板搭了個小廁所，廁所內用小石子圍出一個圓圈，裡面鋪了細沙石，還放了一疊樹葉在旁邊，方便牠上完廁所擦屁股。

最後，是吃飯問題。

鵝與雞不同，主糧是草，也吃魚蝦和谷物，但是唐門弟子和瑞笙都缺乏農業知識，他們以為鵝和雞一樣，也喜歡吃蟲子。於是，瑞笙的第一餐是一堆蠕動的蚯蚓，是某位好心的師兄特意為他挖土翻出來的優質蚯蚓，瑞笙面對這一頓各方面都是精神沖擊的飯食，做了很久的心理準備還是下不了嘴！

吃草都比吃蟲強！！

結果，還是趙姑娘打救他。

她拿着一捧青草放在地上，又撒了些小米在碗裡，把蚯蚓拿開打算賣給山下的農戶換雞蛋，做成蛋羹喂小師妹。她又拿了兩個包子答謝某師兄的好心，失落於鵝不吃蟲子的某師兄都快樂起來，還留了一小角包子給鵝笙。

她看着終於肯快樂干飯的鵝笙，忍不住點了點牠的頭頂，說。

"你真是隻嬌氣的鵝。"瑞笙忍不住低下脖子，把臉埋在碗裡，不讓姑娘看見他羞紅的臉。

"都是隻努力生活的鵝。"他猛地抬頭，眼睛睜得大大的。

"你真是很努力地活着。"她摸了摸頭頂的絨毛，順着脖子落到背上輕拍，像在安慰一個孩子。

"不如叫你阿生，好嗎？生活的生，生命的生。"他靠過去貼近她的手，鵝眼睛又一次泛起濕意。

趙活把鵝抱在懷裡，用破鑼嗓子哼着不成調的山歌，一下又一下地摸鵝的背脊，他在歌聲中漸漸進入夢鄉，夢到自己變回人類，騎着高頭大馬把趙姑娘帶回家。

8.
趙活身後多了一隻跟着她到處走的鵝。

沒有人會期待一隻鵝能幫上忙，趙活都不會，但是她很高興，尤其是看到阿生搖搖擺擺地跟在她身後，不時抬頭看她，她停下來的時候都會停下，把頭昂得高高的，像是等待她稱讚一樣，這份純然的依賴和愛，為醜姑娘的臉添上一份笑意。

她知道的。這張臉生來一副妖怪相，不論是人還是動物都討厭它，她被人追打過被狗追咬過，最倒楣的時候連山雞都追着她的腳來啄。

這個世界上像小師妹一樣，眼裡看不到美醜，願意親近她這個醜人，本來就很少很少。

不過，現在又多了一個。

看看阿生這隻笨鵝！長得好看又會討人歡喜！就是笨了些，只知道繞着她的腳跟轉，跟着她去後山挑柴時嘴裡叼着花給她，叼着花的時候還挺起胸脯，神氣滿滿地把花放她手裡，只為換來一個摸摸或者親親。

他甚至會害羞！當她親親他扁扁的、明黃色的喙時，葡萄紫的眼睛睜得大大，鵝臉上雪白的絨羽娛變成粉紅色，還張大翅膀把自己包成一個球！

天！他真是太可愛了！

他要是把這份討好她的勁兒拿去討好其他師姐，小碗裡早就堆滿糕餅點心，鵝脖子掛上各式各樣的裝飾品，甚至能搬去女弟子房住，不用再住在鍛治場。

不過他不太搭理其他人，連小師妹都不太搭理，明明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還沖着小師妹嗄嗄叫撒嬌！

但是小師妹現在不再提想吃鵝，偶然都會分一些糕點碎給阿生，問為什麼，少女目不轉睛地盯着師姐正在烤的魚，說。

"牠聽師姐的話，會哄師姐開心，是隻好鵝，不吃牠了。"

喜到趙活差點把小溪裡的魚全烤光，嗷嗷叫着世上只有小師妹好！世上所有的魚都是為進入小師妹的肚子而存在的！！

……都可以有一條是為阿生存在的，她留了一條小魚，吹涼後喂阿生，捧着臉看他吃得嗄嗄叫的快樂樣子，忍不住把他抱起來親了又親，把他貼在胸口的位置，抱着他在後山睡了個懶覺。

她的阿生那麼可愛，卻跟了她這個窮主人，睡草窩吃青草，長了一張漂亮的臉，連丁點裝飾品也沒有，聽說富貴人家的寵物都會在脖子上系飾物，要不她都……

趙活從小小的抽屜裡取出一根褪色的紅綢帶，那是很久以前，她還有愛美之心，幻想自己載上漂亮的飾物會變得稍微好看一點，用存了很久的錢買下的髮帶。

結果吶，髮帶沒有令她變好看，只令她被取笑醜人多作怪，她為此難過了很久，把它扔在一邊假裝它不存在。

現在，她把它取出來，系在阿生的脖子上，還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雪白的鵝脖子把紅艷艷的髮帶襯托得更漂亮，看着他系着髮帶，挺起胸脯圍着她走了一圈又一圈的樣子，醜娘笑得開懷，把他舉得高高的，大聲說最喜歡你了！

9.
他漸漸知道趙姑娘是唐門的外姓弟子。

這令他很難過。

唐門外姓在江湖裡被戲稱為唐門家僕，一個非常不尊重的戲稱，卻是唐門源遠流長的傳統之一。

唐門有內外門之分，內門弟子一律要在唐家宗祠叩頭，改姓為唐方能傳授心法秘訣，學習真正的唐門功夫。外姓弟子未被師長收入內門前，要承擔門中的雜務，用干雜活來體現外姓弟子對師門的誠心。

瑞笙作為一個外人，沒有興趣去評論唐門傳統是不是陳腐老舊需要一腳踹進土堆裡。

但是他很肯定一點，當一個人要從寅時起床干活干到午時，當一個人需要承擔起宗門絕大部份的雜務，她沒可能有時間練武，武功不是天跌下來的，天才如瑞笙都需要十年如一日的苦練才能練出一身高強武功，趙姑娘終日困於雜務之中，又無人指導，想在武功上有長進只是個笑話。

這不應該被取笑，這不是她的錯。

但是唐門有對她很好的人，都有對她很壞的人。

那些會取笑她的臉，嘲笑她是三腳貓功夫都不如的雜魚，仗着自己是內門弟子把她當下人使喚的壞人。

假如他變回人類，手裡拿着真正的孤雲劍，他不殺他們都要把他們打到哭爹喊娘，後悔自己出生在這個世上。

但是他現在是一隻鵝，一隻依托趙姑娘的庇護才能活着的鵝。

他無法保護她，只能在小事上哄她開心，他想她開心，那怕只能在那一刻開心。

而且，她在頭上佩上他摘來的花，笑着問他漂不漂亮的時候，他覺得她很美麗。

比唐娘子美，比他在話本看到的各種美人插圖美。

她還是那張臉，小眼睛，疏眉毛，法令紋，在他心裡卻比任何姑娘都美。

想和她一起，想與她成親，一輩子一起生活，生幾個胖娃娃，像他的像她的，吵着要吃糖聽故事。。

他可以教她孤雲山派的功夫，一起闖盪江湖，一起做大俠。

這些都是極好極好的，好到他想着想着會笑出聲的未來。

卻是作為人類的瑞笙才能擁有的未來。

他唯一能做的，是做一隻好寵物，跟着她到處跑，想辦法哄她開心。

但是，當看到她哭着問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改姓唐，什麼時候才能學到武功，做一個真正的大俠時，他叼起樹枝，沖去練武場。

10.
他知道的。

唐門裡有幾個賤人懶鬼，有手有腳大男人，功夫連半桶水也沒有，卻天天端着一副天老大我老二的架勢，專找趙姑娘麻煩，趙姑娘要是運氣好，三師兄/二師兄/大師兄/四師兄把她領去講經堂/煉丹房/到處浪/伙房，她就能逃過一刧，多少輕鬆一些。

她要是不走運，會多上很多額外的工作和奚落辱罵，一整天悶悶不樂。

他有時候一個人散步，遇到他們會沖上去抽他們的腳，又趁他們未反應過來前溜走。

他忍他們很久了，忍都不想再忍了。

瑞笙沖上前，揚起脖子抽向三陰交穴，這個穴位處於胫骨后缘，但凡擊中，下肢麻木、失平衡，屬於要害穴位。江湖人與人打鬥時，會注重要害，不讓敵人有機會乘虛而入，但是瑞笙現在是鵝，身高上有天然優勢，騰挪轉移都比笨重的人類靈巧得多，他甚至運用鵝軀自帶的優勢，跳上他們的肩膀，大翅膀一下又一下地對準太陽穴來扇。

可惜鵝軀沒有內力，很多殺招落在他們身上除了痛做不成大的傷害，不然，早就有三具屍體躺在鵝掌下，還用得着與他們纏鬥。

而且，纏鬥的麻煩在體力會隨着時間流失，他們是人而他是鵝，他在體力上有天然的劣勢，既然殺不了，只好抽到自己消氣，也為趙姑娘出一口惡氣。

他抽着抽着，看到趙姑娘從遠處跑過來，他跳下來，想告訴她他為她打倒了欺負她的壞人，不要哭，他們去後山摘花，編花環，花環你一個我一個，好不？

"你這隻趙活養的臭鵝！！"破風聲伴隨着怒吼而來，幾根淬了毒的脫手鏢插在他的背上，他又走了幾步，身體晃了幾下，啪搭一聲倒在地上。

……原來你的名字是阿活啊……趙活……阿活……活娘……

鵝笙閉上眼前，最後感受到的是滾燙的淚滲入羽毛的熱度，和我與你們拚了的怒吼聲。

11.
"活娘！！"

瑞笙睜開眼，頭頂是藕荷色錦緞織成的帷幔，他捏了捏自己的臉，又看了看自己的身體，有手有腳，是人不是鵝。

原來是夢……是夢……

做鵝的時候做夢都想變回人類，現在真是做回人，他又想念夢裡的活娘。

管家聲聲催促着今天要起程去南陽杏花林拜見族長，他心下鬱鬱，垂頭喪氣地應了，更衣時卻看見一條褪色的紅綢帶放在桌上，旁邊還有一根雪白的羽毛。

是它！是它！少年小心翼翼地觸碰它們，指尖感受到的、屬於織物和羽毛的細軟光滑告訴他，那不是夢。

他喜上眉梢，不停翻找最能突顯他容貌的衣著，想馬上沖去唐門娶活娘回家，又想起族長是活神仙，起行前先找她算一卦，算個黃道吉日好與活娘成親。

至於族長吩咐的天下大勢、一統江湖什麼的，等他成了親再談！

活娘！我來了！等我啊！

12.
唐默鈴現在和師姐一起，在南宮家為南宮老太爺祝壽。

那日，師姐的鵝和常常欺負師姐的幾個師兄打了一架，他們固然被扇成豬頭，但是師姐的鵝都死了，二師兄他們出來制止他們的時候，師姐拿着小劍要與他們拚命，她武功不好，又以一對三，渾身都是傷，卻一次又一次咬着牙爬起來，要他們為鵝償命。

二師兄按家規把那三個人毒了幾遍，大師兄悄悄打了他們幾頓，四師兄賣他們東西時把價錢抬得很高很高，連最慈祥的三師兄看到他們都會板起臉拂袖而去。

但是，大家都說，不能用人命償鵝命。

所以，師姐只能哭得很傷心很傷心，把她的鵝埋在后山某處，那裡是花開得最好最美的地方，師姐的鵝常在那裡叼花送給師姐。

後來，師姐贏了幾次段考，武功開始好起來，都認識了葉大哥和裳兒，臉上的笑容多了一些，但是，她有時候還是會發呆，看到別人家的鵝會愣愣出神。

大家都說師姐這樣下去不好，要帶她去外面散心，正好南宮老太爺生日，大師兄他們和師姐先出發一起去打一個叫王八刀的壞人，她和三師兄他們從後跟上，大家在江陵匯合。

現在，他們在壽宴上吃吃喝喝，她吃得美滋滋師姐都笑得很開心，還記下她喜歡吃的菜，說回去後弄給她吃。

一切都很好，直到有個穿白衣服的人跑出來抱着師姐，亂叫什麼活娘活娘，我找到你了！我們現在馬上回家成親的鬼話……

什麼啊！你是誰！竟然敢抱着我的師姐！

冰姿玉質的唐娘子看似淡漠的表情下殺意翻湧，她毫不猶豫地拔出鏢器，跟上大師兄和二師兄的腳步，誓要把輕薄師姐的壞人當場斬殺。

13.
趙活對眼前的混亂打鬥感到茫然。

她和小師妹吃飯吃得好好的，一個腦袋壞掉的白衣美少年突然跑出來抱住她，說什麼成親的鬼話，他抱得很緊，還用下巴蹭她的頭頂，她被迫緊貼他的胸膛，聆聽少年有力的心跳，震驚到一句干話都說不出來。

分開他們的是大師兄的金錢鏢和小師妹的飛梭，白衣美少年放手拔劍用劍身撥開暗器，動作自然流暢得嚇人。要知道小師妹身負掌門獨傳的天地無聲勢，單論輕功可排入天下前五，大師兄又是江湖中數一數二的高手，二人合力一擊竟然被擋下來！這個神經病的武功都太高了！

二師兄在趙活還處於震驚狀態的時候加入混戰團，拿出毒葫蘆要把輕薄師妹的混蛋溶成一攤水。趙活聽着南宮家下人的哭叫聲，四個人打成一團、兵器交接的叮噹聲，再看看三師兄一副快要昏倒的樣子，四師兄更是嚎着師妹你快想想辦法啊！醜娘決定放棄思考，讓他們慢慢打。

不過，神經病頭上的髮帶，總覺得很熟識，被他抱着的時候鼻酸酸的，有些想哭，為什麼會這樣？奇怪。



瑞笙夢遊唐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