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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月色很美——門之塔的愛之語

夏目漱石(1867-1916)是一名明治時代的小說家,亦被視為是現代日本史中其中一位最重要和最有影響力的小說家。夏目於日本歷史和文化中的地位極其重要,乃至其肖像從1984年到2004年出現於一千円紙幣上,持續了20年。

在成為一名作家前,夏目是一位老師,首先在愛媛縣松山中學校任教,之後又轉到了熊本縣第五高等學校任教,而前者後來成為了他其中一本最有名的小說《少爺》(坊っちゃん)的靈感。

1900年,他被日本政府送往英國去研習英文文學,從記錄中可見他並不享受留學時期的生活,在寫關於他在倫敦大學學院的日子時記述道:「我花了兩年時間在倫敦,而這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兩年。在英國紳士當中的我居於悲涼,正如一隻可憐的狗在一羣野狼之間流浪著。」

儘管他反覆貶斥那段日子,但在英國的那段日子大大地啟發了夏目以及他的創作,很大程度地激發了他對日本當時急速西化的質疑,現代西方文化以及傳統日本感性的衝突和張力因而成為了他筆下常見的主題。

從1903年回到日本到1907年退職成為全職作家期間,夏目是東京帝國大學的英文文學教授。有天授課時,他聽見他的一些學生正在煩惱如何把英文的「I love you」翻譯成日文,那些學生後來滿足於「我君を愛す」這個答案,然而夏目認為「愛す」這個詞有些問題,因為他覺得直接和開放地表達情意是一件過於西化的事,而這種表達方式是在日本文化中不存在的,又或者他認為日本文化本應該是要如此含蓄的。

反之,他建議「I love you」應該被翻譯成「月が綺麗ですね」(月亮不是很漂亮嗎?/月色很美),他認為這句話保留了日本人間接和含蓄的品性,因為月亮(月 - tsuki)和喜歡(好き - suki)在大聲說出來的情況下聽起來一模一樣,這句話營造了一個雙關含義,並將一個人的情感通過不明顯的方式表達出來。

不過這只是一個傳言,因為沒有甚麼記錄或者文檔可以印證這個故事的真實性,一些記錄甚至是在夏目死後一百年或更久以後才湧現出來。那句譯文的原文也根據傳言而有所變化,一些版本說夏目實際上把「I love you」翻譯成「今夜は月がとても青い」(今夜月色很藍)。

但不論真偽,夏目翻譯這個故事已成為了日本文化意識的一部分:1995年,演歌歌手菅原都都子推出了歌曲月がとっても青いから(皆因月色很藍),而2017年亦有戀愛動畫月がきれい(月色真美)。

「假如法語是愛的語言,那麼日語則是曖昧的語言,像這種迂迴地表達意思的句子十分常見。」翻譯以及編輯Rei Miyasaka在與我談論這個主題時,作了那麼一個簡短的比對。Miyasaka也是之前提及的動畫系列月色真美的翻譯。「不論是不是真的,夏目翻譯這個故事已經作為一個實用的譬喻被實在地承傳了下來,它展示了西方和日本在禮儀舉止上的差異。」

門之塔這場賭博是清華的角色塑造以及她與綺羅莉之間的關係的高潮位。它起源於兩人都對對方以及她們的關係最迷惑的時候,而月亮在這場賭博的結果中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

儘管清華認為自己用了完美的策略爬完了整座塔,她還是輸了這場賭博。當夢子開始向陷於驚恐的清華解釋她如何能夠擊敗她時,她說了這句話:


「今夜は月がとっても綺麗ですね。」
(今夜月色十分的美,不是嗎?)


「這句話在日本絕對是很有名的,」Miyasaka說:「當這句特定的話在文學或者流行文化中被引用時,它通常是在討論日本人的曖昧性和/或美學感受中作為一個隱喻,或者是一個對於夏目漱石故事明顯的呼應。」

夢子實際上並沒有很直接地說了那句名言,而是加了とっても(十分)以及今夜。我認為這是故意的,而當中有兩個原因:其一,這並非夢子的表白,她其實是想把目光集中在門之塔以及綺羅莉的用意上;其二,改變名言的一部分使其意思的關注點不變,用來形容月亮的漢字「綺麗」和「綺羅莉」,它們的首個字都是一模一樣的,因此把綺羅莉和月亮扯上了關係。

後來夢子解釋時,她更是毫無掩飾和暗示地說道:


「このギャンブルのためだけに「扉の塔」は回転する!」
(「門之塔」只為了這場賭博而旋轉!)


「なんて馬鹿らしくて。」
(多麼愚蠢/無理/荒謬啊!)


「なんて愛らしくて。」
(多麼引人入勝/可愛/有愛啊!)


「なんてロマンテックなんでしょう!」
(多麼浪漫啊!)


夢子用來準確形容門之塔的浪漫含義的詞語是ロマンテック,就是英文「romantic」的片假名。片假名是日文裡其中一種表達音調的寫法,並有好幾種用法,包括外來語以及強調用途上,有點像英文的斜體。夢子在這裡毫不掩飾地強調著門之塔的浪漫本質。

當惱怒的清華反駁夢子的邏輯不合理,而綺羅莉應該有可能讓塔別無任何原因地旋轉時,夢子和綺羅莉否定了她的看法:


夢子:
「まさか!」
(怎麼可能!)


「そんなこと考えもしませんでしたよ。ここまで大掛かりな仕掛けを作っておいてギャンブルに使わないなんて。」
(我可從來沒有考慮過這點,你總不可能建造一座那麼大規模的裝置而不把它拿來作賭博用途。)


綺羅莉:


「買い被りよ、清華。私もそこまで酔狂ではないわ。」
(你太看得起我了,清華。我還沒有到那麼瘋狂的地步呢。)


夢子在這裡強調門之塔設計背後的用意,而綺羅莉確認了這個用意——她希望通過月亮透露秘密而設計了這座塔。

夢子贏了門之塔這場賭博,是因為她發現了塔的秘密,但是這個秘密並非它可以旋轉,抑或是人可以在一口氣從底爬到頂端。要知道塔的秘密,最重要是要明白綺羅莉當初設計這座塔的用意——塔是給清華的一封情信,讓她能夠完全發揮她的邏輯以及推斷能力,其中卻又疊加了不合理的轉折點。

清華和其他敗給夢子的人都無法明白他們的敗因——他們都把重點單單集中在打敗夢子這個目標上,卻在賭博中失去了自我,無法覺察到宏觀的事上。清華過度關注於夢子上,而忽略了理解門之塔的關鍵以及綺羅莉對她的愛意的象徵——月亮。但到了最後,這一切都無所謂了,即使清華輸掉了賭博,綺羅莉和她還是能夠彼此接納,並建立了更親密的關係,正如夢子總結道:「你不能阻止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慕。」

「……日本人很喜歡隱喻以及間接表達。」Miyasaka說:「……他們不喜歡說『我愛你』,因為他們覺得這太直接了……所以這種類似的句子(「月色真美,不是嗎?」)在兩個人共度良辰時就很自然地湧現出來……人不該有更深入的情感表達,而即使日本人被社會規範的隱晦性鉗制著,他們還是會在所愛的人面前安心地表露自己的情感,所以這種句子反映了兩人之間的愛。」

比起科學,翻譯更像是一門藝術。你並不能把詞彙和句式代入一條方程式中,並把它們完美地轉換為其他語言,皆因詞彙是超越字典定義的。

把一件事物從一個語言翻譯到另一個語言,但同時保留原意,不單需要對兩個語言的運作原理有清晰的掌握,但同時也要理解到不同語言的文化詞彙。雖然如此,因為語言以外的文化背景以及慣例,原意還是能夠在翻譯中被遺失。

可惜的是,門之塔中洋溢的愛之語在英譯日裡不只是被遺失掉,甚至是被拋棄掉了,乃至最後讀者忽略了這一點,正如清華忽略掉月亮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