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 (5) 昭和16年3月 前院的櫻花今年也準時在枝頭含苞了。 數年前遷入新指揮所倉促手植的樹苗,不開花的時候也亭亭如蓋。 粉色的櫻花圍繞著山裡的指揮所圈起粉紅色夢幻的結界,捷報順著風吹成報紙上蟻行般的鑄字,剩下不能說的、便跟著落下的花葉一起成為養育土壤的堆肥。 偷一根菸的時間埋在後院隱密的角落,山裡的風捲起落葉,一併捲起細碎的話語吹進窗格窄仄的縫隙。 這裡從前是療養院、如今倒變得像精神病院。 煙蒂被擦亮的鞋尖來回踩扁,發洩般地踩進濕軟地土裡。 鳳凰木前土坑的痕跡早被彌平,榮治每晚按時注射,劑量與種類跟著臂上的瘀血與戰事推移。藥劑順著軟管與針頭流進身體,夜色裡看不清軌跡,他許久不去看了。只趁著空擋確認那裡有沒有狐狸、有沒有忘記撿走低煙蒂,祈禱山裡天天都是好天氣。 學長的骨灰按照規定送回了老家,辦事的少尉來到家門口叫喊半天無人應門,聽鄰居一說,才知年邁的祖母也已經在幾週前離世。 坐在沿廊下打盹的時候走的,路過時和他打過招呼,說孫子回來看他了。 我才奇怪,孫子不是應該還在唸書嗎?都好幾年沒回來了,老太太走了也找不到人,你說這像什麼樣。 就像那樣靠著柱子走的、跟睡著了一樣。 骨灰安進了寺院,文件寄回營區,不知情的同僚們聽說有人寄信給澤北都鼓譟起來,還以為他終於想通要結婚了。 榮治斂眼微笑,笑得他們一時遲疑,一個個尷尬地找藉口溜走。 榮治還在笑,學長要他多笑,他反覆嘗試記住曾經的感覺。心裡跟著描畫起等可以請長假的時候,先去看看學長,再去南方把扶桑和鳳凰花都帶回去給他。 南方的扶桑花、開的時候像鳥在飛,每一朵都跟臉一樣大。 曾經說過的話都快忘了。回到辦公室,映入眼簾是最寬廣的牆面,這裡曾經同時並排十數張病床,殘弱的生命無力地掙扎。清空床位後、斜斜灑落的陽光多了降落的平地,日落時分彷彿燃起焰火,整間辦公室都像火在燒。 日之丸與帝國旗交叉懸掛,在下方張開的地圖上框出歪斜的矩形陰影。 帝國光照四方,朝鮮與台灣早在還念一高的時候就已經和內地一樣的顏色,紅色油墨向外壓印,滿洲、新加坡、菲律賓、印度支那,已經有的或計畫要有的漸次塗上相似的紅色、或深或淺⋯⋯ 世居內地的同僚,無人認得南方樹種寬闊的葉片,辦公桌上放著抄檢帶回的雜誌,封底的旅遊廣告主打內台航線,海鷗偕船遠飛,台灣島在雲霧間一片蒼翠。 插畫鮮豔的墨水描畫島內土產,香蕉、蓮霧、龍眼、木瓜。榮治隨手翻過內頁,特輯佔據半本頁數,報導的卻是三重伊勢神宮的朝聖旅行。 聽說扶桑花還是沖繩的更紅一點,被強勁的海風一吹便從花萼被應聲拔起、向外飛散,也許也有一些飛過無垠的海面。 榮治看著內頁夾著幾頁沖繩特輯,扶桑花紅艷的花瓣壓成黑白油墨彷彿燒灰。 他在昭和13年末尾跟著單位遷往山裡,熟悉又陌生的建築體映入眼簾,那時他已然在實驗的副作用中丟落了眼淚。 走進新分配的房間,向下俯瞰正對鳳凰木,青綠濃密的和學長走時毫無區別。 榮治想起埋在土下的鐵盒,眼角在風吹來的砂塵裡緩緩濕潤,他不揉眼,眼淚沒有如期落下,僵硬的指尖按了按嘴角,爬灰的玻璃映不出那時的表情,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在笑。 一晃數年,依舊是訓練與實驗,注射的藥劑跟著一時身體的狀態反覆調整,濃縮起來、夜裡就著燈火,他不確定軟管裡的液體是不是又變紅了些。 狂暴的狀態逐漸減少,也許是山裡的空氣、也許是實驗的進展、也許是離群索居。 榮治不說,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他只覺得是學長帶走了某些東西。 學長只說、要多笑。 測定的數據讓人揚起驚喜與得意的笑,所有人都像在等一把收藏多年的利刃出鞘、只缺一個時機。 榮治呼吸平穩、連汗都流得少,每天日課結束,第一個想起的,總是後院滿山蓊鬱。 日復一日、鳳凰木還在抽高,只是得凝神靜觀才能看得出所以。他每晚都看,邊看邊打盹,有時也睡得好沉、直到醫務官在注射結束後把他叫醒,他覺得睡眠改善對抑制副作用也有幫助、但他不說。 昭和16年,一年將盡的時候,零式戰機飛出航空母艦、登上新高山,電碼在數小時後拍回艦隊。虎、虎、虎。虎、虎、虎⋯⋯ 紅紙和特大號報紙一起撒了出去、撒得像狂風吹落滿山落英。山裡的指揮所屋頂仍然立著風標雞,他與少數被稱為精英的隊友進入待命,或許早在撤出訓練基地遷入山裡前,軍方就在等待這一刻。因為比起全國徵兵而來的要貴重數百倍,誰該去哪於是都由不得自己。 事已至此、早已不是士兵,士兵是帝國的手腳,他們是帝國的利刃與毒牙。 南方作戰在新年後嶄新的地圖上鋪開,地名全都換成代號,他聽了半天什麼也沒記起。退色磨損的標記落在南方,大片曲折狹長又破碎的土地,有著和雜誌上的台灣島一樣蒼翠的墨綠。 軍階又往上升了一級,榮治以為自己會收到一樣的紅紙、事情的發展或許是意料之中,但他沒想到命令只剩口頭轉述,連個可以拿去和學長報備的依據都沒有。 出發前終於有了休假,學長的老家卻在太遠的地方。榮治拿出家裡帶來的樟木盒子,趕著清早第一道陽光露臉前從樹下挖出鐵盒原封不動地放進去、那剛好的大小簡直已經是奇蹟。 走進地下室撬開靠近房樑的幾塊磚,順著土坡挖出小坑,塞進防蟲除濕的樟腦。微弱的燈火映照著木盒深淺不一的紋路,飄散清香。榮治把磚一塊一塊地填回牆面,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樣能撐多久。 編入一同南下參與作戰的軍團,大船在橫濱鳴笛出港,劇烈搖晃的旗海淹沒碼頭,陽光過於刺眼,但他仍頂著皮膚燒灼的刺痛站在船頭,不眠不休直視遠方。為了看一眼雜誌上植滿鳳凰花的台灣島。 「你是澤北嗎?」 陌生的嗓音講他喚醒,榮治轉頭、十數年前還是一高的同學已是年屆中年的成熟面孔。親切又懷念的笑容看得榮治眼生,只等著對方好氣又好笑地重新自我介紹。 澤北、沒想到真的是你。 當初你跟深津學長突然就從學校消失,還有人當你們都在地震中走了。 你變得好高啊、雖然你從以前就很高。 而且都沒有老,跟還在一高的時候一樣。 寒暄抵不過號令集合的哨響,熟悉的面孔在海風裡揮手遠去,遠遠地叫著之後在一起喝一杯。榮治從此再沒有見過他。 但越過海,他見到了遠比雜誌上還要濃烈的鮮紅。 鳳凰花開時,一開就是一整片。 一棵連著一棵、開得好像火在燒。 「學長,這裡就是南方。」 飛散的斷肢與肉塊掛在雨林寬闊的葉片、隨著地心引力擺動直到停歇彷彿風吹著扶桑花。襖熱濃密的雨林無法阻止陽光燒灼,內地齊整穿好的軍服融化在南方濕熱的空氣當中。夜裡隨船前來到醫務官把榮治的手臂在燈下翻來覆去地看,怎麼也搞不懂為什麼換了個地方,曬痕就紮根成了曬傷。 「不會又是新的副作用吧?」 軍醫的嘀咕吹氣般在耳邊遠去,伸手拿過繃帶與應急的藥膏在設備不全的野戰醫院裡把白皙的手臂層層裹起。 「跟蘿蔔一樣。」榮治喃喃自語、把手舉到燈下,身後叮囑與困惑的自言自語混拌著收東西或翻資料的雜音載著他在夜色正濃時彷彿乘著小船出航,順著窗外望出去,月色下的河面波光粼粼, 「學長、這裡到底有沒有鳳凰花?」 曬痕的狀況沒有改善,存放野戰醫院難以良好保存的藥物與濕熱的空氣悶在繃帶裡隨著時間發散出細微的腥臭。為了不讓傷勢在戰鬥中加重把繃帶裹得厚重,夜裡趁著涼風解開透氣時,白皙的皮膚上彷彿爬了鐵鏽。 「再這樣下去不行啊。」醫官轉頭寫起了報告,連同照片押上最速件,寄回本部的速度終究趕不上出陣。榮治雙眼雪亮,匍匐在深夜的雨林彷彿北國的狼,他的時間只剩進攻號令響起時才會倏地轉動、以不合裡的時速向前噴射、彷彿能扭曲時空。 高速衝刺、突擊、其他人都在雨後濕軟的土地裡跌倒掙扎時,他已經殺入敵陣,打空了彈匣。 直衝敵方陣營並不需要太多謀略,後援在身後跑得遲疑。嘶吼在耳邊分成了很多種,哭喊、怒號、垂死掙扎前的奮力一搏,換裝子彈的手速比不上次刀劃開脖頸時眨眼的瞬間。榮治還有餘暇為此起彼落的慘叫分類,儘管他已經毫無感覺。 好比花開整片時就是風景。麻木的感知讓有他在的戰場無往不利,高溫溼熱的天氣加速曬傷的腐蝕,即便調往負責夜間突擊部隊,走在黑不見底得夜間雨林,空氣裡蟄伏的病菌蚊蠅隔著紗布也能叮咬,變相地加速皮膚壞死。 軍醫借來爆不出閃光微縮相機,小心翼翼地在微弱的光下翻攝每一片潰爛的肌膚,凝重的眼神看不出在煩惱什麼。他的身體、被氣候或盟軍頑強抵抗拖慢的占領進程、無法完全發揮效用的人間兵器、多年化育的心血燒熔在南方始終如一的艷陽下。 丟進戰場都殺不死的最讓人困擾。情報繞了一大圈彙整回來,症狀輕重程度不一,直到第一個當年同樣在實驗中存活的同期,在婆羅洲的艷陽下化成灰燼,就地毀棄或者逕直送回內地,榮治倒沒想過,高層翻來覆去地讓他的名字在銷毀名單上進出十數回,最終還是讓他搭上了飛往台灣的運輸機。 「你一直都是藥物適應力最好的、需要採集樣本才能做新藥研發。」就算是參謀本部的醫院頂多也只能截肢,這只有回去內地才辦得到。 也許回到像內地一樣不那麼熱的地方,現在的毛病就全好了也說不定。 還留在內地的同伴需要你啊,說不定之後就讓你直接退役呢。 退役後找個安靜的地方娶個老婆好好過日子、多好啊。 軍醫陪伴他數載彷彿已經有了感情、從甫自帝大畢業的青年一路走來已經年屆不惑,在榮治回去的當天特意告假,絮絮叨叨地一路送到了機場。榮治一路沉默,臨上機前忽地回眸,望見的卻是機場外連綿蒼鬱的群山,瀰漫著薄薄的霧氣。 和雜誌上的台灣島一模一樣,和甲板上看到的基隆嶼好像。他跟著想起山裡的療養院。 「這裡有鳳凰花嗎?」他問。軍醫露出困惑的表情,說新地方才剛告征服,得馬上著手修復在砲火中毀壞的基礎建設。醫院天天忙得人仰馬翻,等等回去路上有看到的話,再寫信告訴你。 「有看到明信片的話也寄給你吧。」 「不要那種的,要真的。」 「別強人所難了,怎麼可能寄回去。」醫官沒轍地笑著說。 那是南方的植物啊。就算連樹苗一起帶回去也養不活的。十幾年前就有人試過了。 但、既然中途要停在台灣的話,也許有機會看到吧,不過現在還不是花季。 「榮治,」醫官笑著輕碰了他僵硬的肩頭,「保重啊,要好好活著。」 回去以後做什麼都好,要好好活著。 只要活得夠久,想看什麼都一定有機會。醫官語重心長地說著,臨別時的榮治像所有帝國的軍人一樣沒有眼淚,平靜地彷彿並不活在這個世界。 空曠的停機坪捲來帶沙的風,吹得繃帶下發紅脫皮的肌膚隱隱縈繞了許久未有的乾爽。 密閉的機艙透不過風聲,下機後第一眼望見的是機場死灰的柏油跑道,一牆之外、年初的台灣島還沉浸在本島人舊曆新年熱鬧的餘緒裡。 轉往內地的運輸機兩天後出發,同機的同伴把握休假叫了車就往市街跑,榮治對新踏足的土地一無所知,走出軍營面對馬路對面滿片未插秧的水田,問著往來的學生、拉著人力車的腳夫、牽著孩兒的母親或到附近辦事的上班族, 「請問哪裡看得到鳳凰花?」 現在沒有。還不是時候。花季還沒到。要等到夏天才有。 「請問哪裡看得到?」 那裡。那裡。那裡一整片。從這裡到那裡。開的時候一棵連著一棵。 簡直就像火在燒。 南方的火燒、倒映在粼粼的水面,魚兒順水而行,水上的路零星長著雜草、不知通往何方。他想起來了。那是學長塞滿日記的鐵盒。 榮治看著眼前一片蒼翠,水田之外連綿路樹,路樹之後橫亙著疊嶂的群山,好似南洋也好似內地。 要好好活著。 軍醫的話在腦中響起,一路隨著他直到再度踏上內地歡聲雜沓的港口,和他出去時的景色如初一徹。 氣候在數日間轉變得過於劇烈,他早已是與疾病絕緣的體質,能傷害他的、只剩藥物帶來的副作用。 一回到山裡的單位報到,拆掉繃帶,所有人都露出驚異的表情。白皙的手臂只剩下淡淡的曬痕,淺淺的傷疤爬在手臂,彷彿只是他騎腳踏車出門不小心摔車。 要好好活著。 要多笑。 軍醫們將他的手舉到燈下反來覆去地看了又看、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沒法擠進去看手的、便就地蹲下拆掉綁腿、捲起褲管⋯⋯ 回到內地後相機理所當然地有了圓盤一樣大的閃光燈。榮治撇過頭去閃避刺眼的光線,後院濃綠的樹林映入眼簾。 爬籐長高後又剪短了,圍籬外的大樹從一開始就是山的一部份,合抱之木的間隙裡,鳳凰木在年月間反覆抽高的枝幹、細瘦得和在台灣島看見的那一整片一點也不像。 他卻恍然明白那些話的意思了。望著窗外,嘴角揚起了淺淺的笑。 |
Direct link: https://paste.plurk.com/show/ZzlwaS9EHdd3bfawMzZ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