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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關於某個微不足道的小山村的故事。

  等不到人訴說、不會有人訴說,早已被淹沒在過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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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是什麼樣子呢?花又是長什麼模樣?裹著麻草編織的斗篷,臉頰跟鼻尖都被凍得發紅,他顫抖著嗓音詢問你。

  春天是遍地的青草如茵,花是團團錦簇的彩帶,你老老實實的回答,所以他又問了,青草是什麼?彩帶會咬人嗎?你乏了,便不再回應,置於往日,頑強的他一定會忙不及的追問,仿佛不把那小腦袋瓜所有的疑惑都倒得一乾二淨就不甘心,但今天他格外的沉默,只是用發紫的指尖把斗篷的邊角更往胸口處攢。

  你享受了片刻的安寧,他又開口,亞瑟那麼聰明,一定可以離開村莊,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吧。

  很遠是多遠?你隨口問,假奘沒看見他隱藏著落寞的微笑,從沒有離開這座被雪山包圍的小集落,毫無距離觀念的他支支吾吾了會,低頭細細的嚅囁,很遠就是……不會再回來了。

  你放下抄寫的紙張,轉頭看著這個總是在細節意外敏銳的玩伴,不動聲色,他見你不否定也不肯定,把頭顱垂得更低了,你只是淡然地撥開擋在他臉龐上枯黃的髮絲,看著那張被飢餓與寒冷摧殘的面龐,輕輕地嗤笑了一聲。

  我覺得那樣也挺好的。你聽到他硬擠出的音節,像是馬上就要哭出來似的,只有亞瑟也好,你也要走出這個地方呀。

  尼可羅。你喊著他的名字,該吃藥了,吃完藥就去睡罷,晚點會刮暴風雪,你可以進來我的被子裡,小屋裡唯一的燈火明滅閃爍,瘦小的尼可羅拉著沒什麼作用的斗篷,朝著你的方向挪動了些,見你沒有露出厭惡的表情,才安心的將腦袋擱在你的肩膀上。

  好溫暖啊。尼可羅嘆息著說道,臉上浮現小小的、十分滿足的笑容,這麼溫暖就夠了啊,亞瑟,你願意冒著被傳染的風險來見我,就已經非常感謝了,藥我會吃的,在颳起風雪前,你快回家吧。

  我沒有你想得那麼善良,我來這裡只是因為安靜而已。你不帶感情的破壞玩伴的幻想,換了一張紙,將凍著墨水的筆尖放在燭火上烤了一會,小心翼翼地保持不遠不近地距離以免熱度損害筆頭,等到筆尖解凍後,你收起了文具與紙張,把他們放在你的獸皮囊袋中,用麻繩緊緊繫好。

  嗯,書啊,真希望能看到你完成。尼可羅安份地吃了藥,藥效上來後他的眼皮也愈來愈倦怠,儘管如此他還是努力地目送你,他像是枯枝一樣橫陳在屋子的角落,冷風自破爛的石牆裂縫中魚貫而入,他是摧枯拉朽的生命,隨時都會被一陣雪塵輾碎成粉末,你在關上嘎嘎作響的木門前最後看了他一眼。

  尼可羅漆黑的眼睛倒映著門縫透進的白光,你的身影,像是所有的希望與絕望都濃縮在其中,你看不清他埋在衣料中的半張臉,但大多可以猜到他想用最漂亮的表情送你遠去。

  終究不過是個殘次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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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人知道名為亞瑟的少年從何處而來,特地待在這座與世隔絕的小村落又是為了什麼,一開始村民對他充滿好奇,少年的衣著樸素卻乾淨整潔,即使在冰天雪地中也不見他顫抖的模樣,按捺不住對保暖布料的渴望,他們試著親近了幾次,全碰了釘子,漸漸地只敢遠遠旁觀,此外,少年還帶著書籍與紙筆,談吐沉穩冷靜,已經有人猜測對方莫非是落難的貴族,但少年全不見窘迫與狼狽,這樣遙不可及的他唯一親近的對象是住在村尾,病入膏肓、骨瘦如柴的尼可羅。

  尼可羅的雙親在去年傳染病爆發的時候染病去世了,留下獨子孤苦無依,一開始尼可羅還能幫忙村裡的農稼換取足以維持基本生活的食物,然而在尼可羅也罹患疫病後,村人便對其避之唯恐不及,沒有將他趕出村外,而是讓他待在最遠的破屋裡自生自滅已經是對他最大的仁慈,村長憐憫他的遭遇,偶爾會在門前放上一些調製好的藥品,那當然不是治病的藥,而是有安眠作用的麻藥,能讓病重的人在睡夢中緩解痛苦,長期服用的話能夠無痛地永眠。

  亞瑟的出現並沒有改善尼可羅的境遇,他只是冷眼旁觀被病魔折騰得不成人形的少年,他的態度使村落某些內心狹隘的人鬆了一口氣,收起妒忌的目光。

  尼可羅一旦死去,亞瑟也會跟著離開,這是村人的共識,這座村子又會恢復到原本的模樣──封閉、死寂、毫無生氣。

  沒有人對此有異議,因為在他們眼裡,這才是生活本該有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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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數著尼可羅殘餘的日子,像看著一盞微弱的燈火逐漸油盡燈枯,你的筆動得飛快,流暢優美的墨跡連綿延伸,鋪滿了紙張,可惜無人懂得欣賞,然而你也不期望有任何人能讀懂你書寫的語言,能夠理解你所記載之物的人,找遍整個世界也不會超過三人,你對此已經不再介懷,你就像這座村莊一樣,被冰雪封閉,充滿著死寂,失去生氣,尼可羅說你可以離開,到遠方去,但你知道你其實哪裡也去不了,你本身就是一座孤城,城內堆積著累累的墓碑。

  你的振筆直書又一次被尼可羅的可怕的咳嗽聲打斷,他摀著嘴哆嗦著道歉,每說一個字唇邊便綻開一朵紅花,最後他的手掌像是捧著整叢怒放的血薔薇,花瓣零落,你沒有接近他,如同往常一樣遠遠地看著,仿佛置身於另一個世界,對眼前發生的事情一點興趣也沒有。

  對不起呀,亞瑟。尼可羅虛弱得再也爬不起來,只能躺在地面喘息,他的肺像破洞的風箱,每次呼吸都會發出巨大的聲響,他斷斷續續的說著同樣的三個字,我這裡不安靜的話……你就不會來了吧?

  少年的筆清脆落地。

  尼可羅以為自己說了什麼惹怒你的話,他顫巍巍地重複令人生厭的道歉。

  我可以救活你,我不信你不知道,你為何不向我求救?你走到他身邊,居高臨下如同睥睨螻蟻似地看著無力的尼可羅,回應我,然後我會完成你的願望!

  尼可羅被痛苦扭曲慢慢做出一個苦澀的表情,他的聲音如蚊蚋,幾不可聞,我想要你快樂呀,亞瑟。

  你一直用悲傷的眼睛看著我,他努力的呼吸,胸膛要被冷風撐破,費盡全力對你表露心跡,你說過春天,說過花,說過草原和彩帶,這些東西爺爺的故事裡也說過,你卻從來沒有提過幸福的結局。

  你依舊冷冷地注視他(人類)。

  幸福是溫暖的嗎?有形的嗎?會痛嗎?尼可羅問,他不等亞瑟回答,自己說出了他的答案,雖然相遇的時間很短暫,但我很快樂……無數的快樂堆疊直到我人生的最後一秒,這或許就是故事中「幸福」的結局。

  你瞪著他,眼前的少年仿佛是一隻不可理喻的原始物種。

  看來你沒有答案呢,亞瑟,如果你沒有答案,要怎麼替我實現心願呢?尼可羅抓著流逝的生命,硬是擠出一點調笑的時刻。

  說你想活下去!你猛地用不屬於少年的力道把尼可羅從地板上拽起來,粗暴地把他抵到牆上,纖細的骨骼磕在堅硬的石磚稜角上,發出讓人牙疼的擦碰聲,
原本便奄奄一息的病人被沖擊弄得短暫地昏迷,你沒有把他放下,只是用可以稱得上憎恨的目光看著他。

  可憐的亞瑟。悠悠轉醒的尼可羅輕輕地說道,我沒有活著的理由,如果要說唯一的話,那是希望能延長跟你在一起的時間,可是你總是那麼的悲傷與疲憊,所以我知道,我的生命不能帶給你任何一點喜悅,你又為何執著於我的生死呢?

  你答不出口,那個答案太荒謬可笑,若是脫口而出等同於侮辱自身。

  隨著你的手驀然鬆開,尼可羅滑落頹倒,你直直地望著選擇死亡之人,沉默的蹲下身,用手指抹去他嘴角鮮豔的血漬, 尼可羅虛弱地笑了。

  你總是這樣溫柔的對我。少年無力的手指扣住你要抽回的手腕,他歪過頭把自己的臉頰擱在你的掌心,亞瑟,我們是不是曾經在這裡以外的別處見過面?

  你閉上了欲言又止的嘴。

  每當我想呼喚你「亞瑟」時,經常會有違和感,我猜這不是你的本名,或許我在夢裡喊過你的名字,那一定是很美麗的音節,可能來自於傳說中的英雄人物……他絮絮叨叨的,你捧著他輕盈的腦袋,感受細小的震動起伏,尼可羅低伏的睫毛在他凹陷的眼窩投下了更深的陰影,與他孱弱的心跳相悖的是少年的臉上逐漸浮現生動的光彩。

  你是不是跟夢裡的我熟識呢?亞瑟。

  一點也不,從不,我不知道你在講什麼瘋話。你下意識的拒絕他的話語。

  而尼可羅只是喘息著輕笑,看來我猜對了。

  好冷啊,亞瑟。與死神拔河的少年氣若游絲地咕噥不著邊際的夢話,如果我能像爺爺口中故鄉生活的種族一樣會使用火焰的魔法,冬天就不會這麼冷了,還能幫大家取暖。

  ……他們也沒什麼好的。你低低的回道,真正的人類可以創造出不會熄滅的火焰,不僅僅是一個村莊,能夠使整個國家都像春天那般溫暖。

  真好啊。

  嗯。

  交換著簡短的對話,尼可羅的身體就連倚靠著牆壁的力氣也沒有了,你患了個姿勢,將他摟在懷裡,手掌依然托著他的後腦勺。

  爺爺說……我們沒有受到神的祝福,才會被驅逐出故鄉。尼可羅的眼勉強地撐開一條小縫,露出眼皮下溶溶的子夜,也是因為沒有受到眷顧,爸爸媽媽才會死掉……我之前也是這樣想的。

  你注意到他的眼神沒有對焦,只是本能地從聲響捕捉你的方向,你想叫他不要說了,卻沒有任何阻止的理由,你不想聽到他說的任何一個字,你不需要他溫情的語言。

  你不要。

  遇到你之後,世界就改變了,就算是很難過的每日,都會期待你的到來,讓我知道原來活著是這樣的……是能這樣的。

  但你依然不選擇活下去。你從牙縫擠出憤恨的埋怨。為什麼,你無法理解,尼可羅怎麼能在違背作為人的本能同時,看上去如此心滿意足。

  這個嘛,雖然我們不被神祝福,但我還是想要相信,有一天我們會再見面。尼可羅這麼說道,或許不是在這裡,是在某個春暖花開的地方。

  你看起來完全不相信啊。已經闔上雙眼的少年無聲的咧開嘴角,那就當成是我給你的祝福吧。

  你讓他的腦袋靠在自己的膝上,用手指梳弄他久病在床,缺乏打理的長髮,將營養不良而像稻草一樣稀薄脆弱的髮絲分成三股,交疊,再交疊,編織成你熟悉的形狀,由於手藝生疏外加選材不當,成品粗糙彆扭,但在場除了你以外,沒有人知道這代表什麼。

  靜靜等待他的胸膛停止起伏的時間體感無比漫長,你甚至懷疑是否有誰暫停了光陰的流逝,要把你困在這個破屋子搭建的雪國裡,與一具正在死亡的屍體就這麼到海枯石爛。

  亞瑟……

  嗯?

  我們是不是在春天相遇的?

  或許。

  那一定是很美的春天──

  是的,很美的春天,有綠茵茵的草地,有柔和照耀的陽光,有被彩虹染色的鮮花,有……尼可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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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亞瑟」把寫好的書跟尼可羅的遺體一塊燒了,彈指之間,熊熊烈火吞噬了失去靈魂的皮囊,紙片的灰燼在蒸騰的熱風中如同振翅的黑蝶,夾雜著細雪的冰風吹開餘燼與火星,少年的骨骸與塵土一起在風中飛揚,飄向未知的遠方。

  這是一個沒有人銘記的,關於渴望春天的故事。名為亞瑟的少年離開了,什麼也沒有改變,如同他來時,於是緘默繼續籠罩在這個被遺棄在風雪中的無名村落,過去是如此,未來也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