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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芻/胃〉

  妳感到一陣噁心。

  夜裡的時間並不流動,妳彷若沉睡其中,但短促的呼吸像一台固執運轉的毀壞器械,規律卻又暗藏微小的雜音。無窮的走廊、忽暗忽明的燈火、誰的名字被反覆低聲呼喚。妳無法確定這是妳的夢,還是夢在借用妳的身體,將每一個呼吸自行改寫——每一個細節都被書寫,但雜亂無章。

  意識到這一點,妳突然有點憎惡過去的自己。當妳看見那些字句反覆描寫妳,寫不存在的妳們。妳想起妳也曾經是這樣的,對著她反覆呼喚,自以為深情卻暴力地妄圖改寫一切。

  但當妳成為這個被呼喚的對象時。

  ——黏膩。噁心。如蛆附骨。

  妳開始耳鳴。感受首先成為妳。然後才是理性。

  妳其實是平靜的感到噁心,某種程度上,妳原諒那種呼喚,因妳理解。但妳又感覺噁心。在這樣的思考裡面,妳是分裂的。一方面妳承認妳喜愛有人反覆對妳進行描述,一方面妳又不認同那些字句。每個人都可以用自己的理解去看待世界,詮釋,再詮釋,所有的詮釋沒有判準。

  但。妳必須強調轉折詞之後才是重點。

  「我們」這種關係是不存在的。妳亟欲呼喊,向世界宣告。可那呼喚是幽微的,除了妳以外沒有人知道的。同時妳必須承認,當妳已經脫離這具肉身,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屬於妳,妳沒有資格去校正他人的捕捉。正因為如此,這樣的痛苦只有妳一個人可以承受。

  妳從來沒有這麼希望毀滅,不是與人共同墜落的那種毀滅,而是希望對方單方面毀滅,或至少,那些用以描述妳的語句皆在這個世界失去意義,真正成為雜亂的符號,使他們無從指向什麼。妳必須將自己從中摘取出來,從妳不希望的那些字句中摘取出來。

  妳感覺到噁心。寫下的一切都不再是妳的時候,他們成為噁心的黏液,一點一點地沾附於妳。自妳的腳趾、脛骨,一點一點地攀附上來,穿過陰道,深入妳的內部,所有一切撫觸都成為夢的延異——那不是他人的錯,而是語言自身的惡習:它吞噬、它反芻、它以為捕捉就等於擁有。

  妳並不關注書寫妳的人本身,妳在乎的是:他們用什麼樣的詞彙描摹妳。於是妳仍不斷地反芻一切書寫妳的詞語。然後嘔吐。

  書寫即暴力。且它們將停滯在暴力展現的那一刻,成為符號,成為象徵。

  妳在這亂拳之下體無完膚,縱然是看來完美的詩篇,卻也是一種酷刑。

  有些暴力是美的。

  妳不得不要承認這一點。但妳的感受本身又極力反駁。妳仍然噁心並嘔吐。

  這樣的噁心,使妳意識到一種荒謬:即便語言令妳窒息,妳仍願意承載它的一切。妳放任文字成為刀刃,成為腐敗的肉塊,妳伸手碰觸那層不再清晰的肌理,指尖劃過時帶起的濕黏——那是他人書寫的妳的殘餘。妳理解到妳拾起它的動因並非承認他人對妳的侵略,而是妳要在其中拾回屬於自己的東西,於是反芻後又嘔吐。

  妳要將一切不屬於妳的物質倒回世界。妳以自己的行動來抵抗語言。

  暴力的美學允許觀者在安全距離之外讚嘆,允許書寫者假借愛的名義操弄文字。它甚至賦予妳一種錯覺:這樣的疼痛,是不是某種證明——證明妳曾被深深地看見?縱使它們此刻仍然沾黏在妳的唇瓣與乳尖,把妳的顫抖當作美妙的旋律。妳被迫成為舞台上的軀殼,血痕被誤讀為藝術。自以為是的低吟哼唱,妳並不感到歡愉。浪漫化有時比真實的傷害更令人顫抖,它用柔軟反覆摩擦,直到妳被磨得透明。

  胃壁緊縮,連同世界一起顫動。那一陣翻湧,從胃底緩慢醞釀,妳幾乎能聽見體內的液體與空氣彼此碰撞,像細碎的玻璃渣在腸胃裡摩擦。喉嚨開始發酸,唾液分泌得十分猖狂,噁心,除了噁心以外妳尋不到任何可以套置於上的詞彙。自口吸入的空氣變得濃稠,在妳的舌尖釘上鏽鐵,令妳無法再以言語透露意義。胸腔被迫抽緊,橫膈膜一次又一次劇烈收縮,妳只能無聲地顫動。酸液灼燒著喉嚨與鼻腔,終於,一股溫熱的洪流衝破口腔,濺落在冰冷的白瓷之上。妳終於將那些對妳靈魂的玷污吐了出來。

  此刻妳醒了過來。整個空間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胃腔,正在緩慢蠕動,等待把妳完全消化。而妳的每一次踏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影子上,那影子是他人妄圖捕捉的妳,妳將她再次捕捉進妳的囊袋,反覆嚼碎,再將它嘔吐出來。酸液與碎屑交織成一幅抽象的紋理,這是殘渣、是穢物,是被妳暴力迫出的痕跡,也曾經是妳。

  他人眼中的妳算是妳嗎?是否在那樣張狂的捕捉裡仍詮釋了妳自身的盲區,但妳的胃壁、食道和口腔都已無法再負荷所有的酸液。由這樣反覆反芻的過程中拾起一片片碎裂的詞彙,妳生出一種奇異的感激:若非這樣的疼痛,或許妳永遠無法看見自己。妳在嘔吐的暴力性中既被證明又被否認,它讓妳的身體成為證詞,同時掏空了意義。這種荒謬令妳愈發作嘔。

  妳無從說明那樣的恐懼來自何處,妳只能不斷嘔吐:酸液穿過喉嚨時,妳聽見那些網羅裡的雜訊,它們全都被身體識破,化作黏稠的穢物。在嘔吐中妳奪回自己——身體本能地完成了正義的清除。

  嘔吐過後再次耳鳴、血管脹痛,但這次不一樣。所有嘔吐後的感受都讓妳更深刻地回到自己。妳再次呼吸,讓空氣再次流入體內,這一次沒有語言,沒有浮濫的修辭,只是呼吸。妳無意抹煞他人捕捉到的妳,只是妳更意欲強調:「我」才是真正活著的那個。

  光滲進來,妳終於擺脫那殘存的夢境幽靈:自始自終都沒有「我們」,這種關係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