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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球,歌聲,難以抵達》

  手裡的氣球漸去漸遠,那睡著的小孩子愣地驚醒,手中本緊握的棉線竟然不見了,發愣似地張握著手,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是自己不小心放開的手。路人來來去去,他慌張地東看西瞧,不知是失去氣球的慌張多點,還是尋不見幫手的沒落多一點,男孩突地放聲大哭,跑去路邊攤買熱飲的他哥哥才跑回自己弟弟身邊,邊抱邊哄著。
  她就在一邊的木長椅上靜靜看,看那氣球愈飄愈遠,白色的天白色的雪,白茫茫的一切映進眼中,卻也很難尋見灰藍色的氣球,她忽地抬起手來,就朝那氣球飄遠的方向。可卻知道,怎麼樣,都是徒然。
  有些東西,是鬆不得手的。

×

  她想起那日喪禮上的氣球。灰色的,藍色的,白色的,心型的,圓形的。
  所有棉線被綁成一束,固定在地面上,此刻沒有風,似乎連一點聲響都捨不得被拂出來,來去的人幾乎沒有任何腳步聲,而那誦經聲響早被無視的徹底。很多人在氣球處停步,少數人直接往會場內部走,背著旅行袋的她騎單車路過莫何戚家時,本想踩起踏板加速離去,卻始終停了下腳步。
  往前的路就必須自己走了,這裡是莫何戚的最後,道別並不為過。她踏進會場,背著大旅行袋身影多少被人注目了一會,有些人認了出莫繁,眼裡閃過驚訝,更多只是低頭不語。

  在氣球寫上最後祝福的多半是莫何戚與她的朋友,有個小個子男孩攔住莫繁要向前走的身子,手裡拿著隻黑色麥克筆:「妳不寫些什麼嗎?」
  寫些什麼?莫繁眼神停留在那隻筆上,笑了下,這一突兀,幾乎那些站在氣球前的人們全數愣住。
  寫些什麼?當莫何戚離開的那刻起,她早已無話可說。

  天空開始下雨,細綿卻冷得徹骨的雨,明明現在才快要入秋的不是嗎?
  好冷啊。
  莫何戚,你去的地方,也是這麼冷嗎?

×

  「要不要買杯熱飲?」忽地被喚回神,那氣球早飄到看不見的所在。莫繁轉過頭,有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女孩端著木盤子正站在長椅邊,上頭擺了幾杯不同種類的飲品。
  「好,謝謝。」莫繁從口袋拿出零錢數了數。
  那女孩抿起嘴笑道,「妳看起來凍壞了。」將一杯熱巧克力擺到莫繁手上後,尋找起下一位客人。
  熱巧克力還很燙,但她不知道這溫度足不足夠溫暖自己,曾經那麼多人給予過她幫助與關懷,如這杯熱巧克力,只是一點作用也起不上,入口的甜膩始終逼得她只能逃離。她需要悲傷。無論別人再怎麼勸阻莫繁對他的死鑽牛角尖,她知道自己還是不能夠,所以與其讓他們因為自己的不改變而感覺憤怒或悲哀,還不如早早逃離,逃離去一個她能夠全心全意思念他悲傷他呼喚他,去愛他、想他的地方。
  莫何戚一定可以理解她的心情。
  「你說是吧?」莫繁自言自語地朝掌心握著的那杯熱飲說著,想著曾經真能溫暖自己的人事物,「何戚。」

×

  那些氣球預定在告別式的最後放向天際。在那之前莫繁已經離開了,只是莫何戚家在郊區的田地中,這處區域沒有太多住戶,多是農家,所以即使莫繁騎著腳踏車離開何戚家大約兩條街,仍可以清楚看見喪禮搭起的雨棚,甚至能清晰聽見誦經聲停止的那刻。
  依舊沒有任何聲音,告別式要到尾聲了,或許是因為直覺,也或許是因為太過沉寂的氣氛讓她不自主希望趕緊結束。而她需要快點踏上旅程,這並不是什麼絕對性的必要,她只是需要前行的匆忙與風景。

  人就是這種奇怪的生物,有了必要還不夠,貪得無厭地擁抱起更多需要,而後在想盡辦法的滿足自己。
  會不會如果莫繁不遇見莫何戚,之後的自己也不會貪求那麼多東西了?
  莫何戚太好了,好到讓她失去他之後覺得如同失去命以外的所有,而再填充進來的東西,與莫何戚相較,又毫無意義。

  『曉空。』聽見有人喊自己那埋在心裡的名字,愕愣了下,竟一下想不起原來那是他的聲音。
  莫繁的聲音幾乎顫抖:「何戚?」
  『不要哭,好嗎。』
  「……你在哪?你在哪裡?莫何戚!」跳下腳踏車,她搜索不停。那聲是莫何戚的,卻如隔了一層厚網般傳達到她的耳際。

  倉皇地轉身想繼續尋找,一顆一顆被釋放到天際的氣球卻突然入了眼。灰的、藍的、白的,在現在正落著雨的灰陰天空顯得扎眼,這下莫繁明白過來莫何戚的聲音來自哪裡了──他唱起歌來還是這樣傻意,傻得徹底。但他曾經唱到哭泣,莫繁知曉,那人只是故意不在自己面前掉淚,只在自己面前故作堅強。
  告別式會場繼續撥著那首莫何戚唱的歌。如果我變成回憶。如果他變成回憶,曾經她堵住他的嘴,讓莫何戚停止接下來他所想說的一切話語,於是如今他真變成了她只能在回憶裡搜索的碎片,莫繁又究竟該如何是好?
  所以莫何戚你醒醒啊,當著我的面跟我說好不好,說我缺了你,究竟該怎麼不哭泣?

  氣球漸漸上升,一顆連接著一顆,此刻無風,連雲都沒移動過任何一步,但那氣球卻朝雲層中滲出陽光的一邊斜飛而去,如同階梯,送走了莫何戚到她難以抵達的所在。
  那些人的祝福真的都隨氣球送到你的手中了嗎,何戚?可我心裡那麼多那麼多還來不及說出口的,寫在氣球上,只會沉的飛不上去吧?

×

  火車喀啦喀啦地向前行,跟不上的只能停留,每個還能奔跑的人也不再有機會回味那些錯過的風景。時間一直在走,只能窮追不捨,她很想任性地停留,就留在莫何戚不再與自己同行的時刻,但偏偏每當她累得想就此闔上眼睛時,又會想起他極其認真的交代過自己的話──
  「妳要代替我去看看。」他說,那時海風正盛,話語支離破碎後傳到她的耳際,「看看所有風景!」回過頭,那張總帶笑意的臉卻少見地缺了溫柔,莫何戚沒有笑,眼神直望進她的眸中,久久都不曾移動,就像堅信只要這樣看下去,他的世界永遠都會有她,而她也永遠不會失去莫何戚。
  但莫繁能看得出其實當時的莫何戚很害怕,他很害怕,若是自己說出口的是不答應,他該怎麼辦?
  只是如今,她也很想問:莫何戚,你留我一人,我又該怎麼辦?
  該怎麼辦?